“可是,她明明就在外面,听,她已经爬上台阶,就在门外了。”皇上说。
    “天竺和扶桑都有‘口技师’,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任何声音。皇上,我拿自己项上人头担保,门外什么都没有。”狄仁杰说。
    “开门吧?”皇上催促。
    狄仁杰摇头:“今晚,这扇门不可打开。”
    敌人反复用声音勾引,就是为了诱使皇上开门。只要不开门,敌人就无计可施。
    “皇上,皇上……皇……上……”玲珑的呻吟声消失,但门外接着传来有人大口呕血之声。
    狄仁杰撕下自己的衣袖,塞住皇上的耳朵。
    这样一来,声音的杀伤力就消失殆尽了。
    “到底是谁如此大胆,敢在御书房外向皇上发难?如果这股风气愈演愈烈,敌人的胆子越来越大,皇宫内外就一片混乱了。七七、玲珑……皇上笃信玲珑塔能够使玲珑转生复活,正是点燃大混乱的引子。”狄仁杰想得越来越远,不仅仅是今晚之劫,而且已经想到了七七之后。
    门外的人声再次消失,随即风声飒飒,落叶飞卷,一切恢复了正常。
    狄仁杰不敢大意,又等了一阵,才把皇上耳朵里塞着的布条取下来。
    皇上侧耳听听,摇头苦笑:“狄仁杰,如果今晚你不在这里,我一定会开门走出去,上了敌人的当。”
    狄仁杰没有居功,而是谦逊地拱手作揖:“皇上洪福齐天,睿智绝伦,就算身边没有一个人,也能化险为夷,永保平安。”
    “现在,忘了这扇门吧,陪我下盘棋,熬过漫漫长夜。”皇上说。
    两人回到龙书案前,狄仁杰执黑先行,皇上执白迎战。
    狄仁杰的棋力稍逊于胡先生,与皇上相比,差得更多。一百手之后,黑棋的中场和边角处处受制,每次落子都遭到皇上的猛烈共计,最后狄仁杰只能投子认负。
    “你刚才劝我心定、心静,我很听劝,极力收敛心神,全力应付棋局。可是你呢?却心不在焉,疲于应付,又想到了什么事?”皇上问。
    狄仁杰的心思的确不在棋局中,他从来不像胡先生那样,将下棋当成生命的一部分,深钻进去,穷尽变化。
    他想的,是更广袤、更高明的人生。
    只有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远。
    “皇上,玲珑妃的事告一段落后,天下大事,接二连三,您是不是应该整顿精神,以江山国家为重?”狄仁杰问。
    “一室不扫何以安天下?”皇上顾左右而言他。
    “天下不只有一位玲珑妃,但天下只有一位皇上。”狄仁杰正色说。
    “七七之后再说,现在,红尘十丈,弱水三千,我只牵挂着她一人。”皇上挥袖,扫空棋盘。
    “皇上,您要知道,前朝太多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先例,最终结局如何,只要读史,就能明白。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千万双眼睛看着您,您想做什么、想怎么做,一举一动,全都关乎大唐江山的安危。”狄仁杰说。
    如果为了自己的官职考虑,他也许该把这些话交给谏官去说,自己只要做好缉捕要犯、审讯断案的分内之事就好。可是,风雨欲来,不做些什么,他对不起自己内心的一个“忠”字。
    “狄仁杰,只有寻回玲珑,我心方安。除此之外,即使天塌地陷,也不能……你不明白我对玲珑的感情,后宫中美丽女子虽多,但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与我心有灵犀。自从她离去,我从未离开御书房,只有在这里,才能真真切切地回忆起她的一颦一笑。几百个夜里,我批阅奏章,她在旁边烹茶侍奉,直至东方既白。我和她的魂魄已经交融在一起,是人生难得的知己……唉,我早说过,这些你不懂,因为长安城中人人都知道,狄仁杰铁石心肠,不解人间风情。狄仁杰,也许有一天你真正喜欢一个女子,愿意用生命怜爱她,就懂我今时今日的心思了……”说到动情处,皇上的脸上忽而微笑,忽而绝望,忽而悲哀,忽而忧戚,仿佛眼前已经没有狄仁杰,只剩一个玲珑的影子。
    狄仁杰并非不懂,只是不想被这些情感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他刻意让自己的心始终置于冰封之中,就是为了拒绝任何来自软红十丈的诱惑。
    “七七之后,皇上,请一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狄仁杰说。
    “七七之后,你、天竺僧宝密树、詹布首先要给我一个交代,不是吗?”皇上问。
    狄仁杰点头:“没错,皇上,我们的确是要给您一个交代。”
    第二局,皇上故意相让,下到一百八十余子时,狄仁杰的黑棋才显露败相,投子认负。
    这一次,狄仁杰想到了流觞棋馆发生的种种怪事。
    世事如棋局局新,同样是下棋,在宫中或是在棋馆,环境不同,押注不同,行棋的路数也不相同。
    “将流觞棋馆翻过来,是不是就能发现一些——唉,朱鹊已经找到,已经没有理由再盯着棋馆了。”狄仁杰暗自感叹。
    陶荣向他禀报过,朱鹊已经“功德圆满”了,将那口装满香料的大瓮当成了自己的升天之所。
    没有人能明白朱鹊的追求,一个毕生学医的人最终用骇人听闻的玄学之道结束了生命,给旁观者留下了无尽唏嘘。
    “再下一盘,天就亮了。”皇上再次扫空棋盘。
    “皇上,忘了刚才我们听到的所有声音吧。既然是幻术,那么必定是某个人别有用心地捏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迷惑皇上、搅乱后宫,逼得人人自危,互相伤害。”狄仁杰说。
    “西凉州的事早就浮出水面,英华宫颇多怨言,而且屡次在长安城里散布消息,说西凉州为大唐贡献巨大,反而遭到奸党压制,不得封赏擢升,长此以往,忠臣必反。呵呵,妇人之见,愚蠢如斯?狄仁杰,这些不是大理寺的职责,但你肯直言进谏,我一定会仔细考虑。我知道,如果没有玲珑,瑛妃也不会上蹿下跳……一切混乱,七七之后都会解决。解决了西凉州的事,英华宫也就安顿了。”皇上说。
    棋局之上,两人之间的君臣关系淡化,反而能说一些肺腑之言。
    “说说拓跋流云吧。”第三局开始,皇上忽然提出了一个新话题。
    狄仁杰一怔,抬头望着皇上。
    “拓跋流云是高原流寇贼首,多年来呼啸西南西北,各州县联合围剿多次,却没有丝毫进展。在我三年来批阅的奏章中,至少有两百多篇提到他。据说,他曾发誓要让这长安城的旗帜换个颜色——”皇上捏着一枚白子,手停在半空,迟迟没能落下。
    “是。”狄仁杰回答。
    各地送来的奏章都是当地官员们斟酌再三后精心完成的,所描述的情况句句属实。尤其是饱受高原流寇袭扰的十几个州县,天天盼着朝廷能够派出大军,一举消灭高原流寇。
    这一点,只要出长安城向西,访上几个州县,就能明白官员和百姓们的焦虑之情。
    “听说,你已经杀了拓跋流云?”皇上问。
    狄仁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着皇上继续发问。
    桶间峡谷一战,的确有一个“拓跋流云”伏诛,其率领的流寇也在李万成大军的捕杀之下全军覆没。可是,狄仁杰始终心存疑虑,怀疑那不是真正的贼首。
    “书架第三排最右侧,有一幅系着黑缎带的卷轴,拿过来,打开看看。”皇上吩咐。
    狄仁杰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了皇上说的卷轴。
    “打开看看,不懂就问。”皇上再次吩咐。
    通常来说,御书房里的卷轴都用黄、金、粉、红、白等颜色的缎带系着,从未见过黑色缎带系着的卷轴。
    狄仁杰解开黑色缎带,将卷轴缓缓打开。
    那是一幅三尺立轴,画中竟然是一个倒拖着斩马刀的彪形大汉,正是桶间峡谷底下遭到射手一箭穿心的那人。
    狄仁杰说不出话来,只能等着皇上揭晓谜题。
    “两年前秋末,我在骊山围猎,有人把这幅卷轴送来,同时还有一封信。写信的人口气极大,要将大唐江山作为猎场,与我打赌比赛,看看最终谁能中原得鹿。昔日,秦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西楚霸王争得先手,设下鸿门宴,志在必得,谁料最终兵败垓下……我不惧怕有人来夺天下,最不可忍的,是此人提到了玲珑,还说玲珑入宫之前,他们就曾相识。他这一生,心愿有二,第一是醒掌杀人权,第二是醉卧玲珑膝。信的末尾,他用鲜血留下一行字,呵呵,呵呵……”皇上冷笑起来。
    “此人胆大妄言,该死之极。”狄仁杰说。
    他虽然知道,死的大汉很可能不是拓跋流云,但送来卷轴、书信的人一定就是贼首本人。
    大人物永远都是大人物,无论高居庙堂还是游弋江湖,一开口、一提笔、一举手投足,自然就有大人物的豪情与气概。
    拓跋流云既然要与皇上争天下、争女人,就一定能干出石破天惊的大事来。
    “他用鲜血留言——‘洗净脖颈,等我来取尔的大好人头。”皇上继续说下去,“我问过玲珑,她说,昔日跟随父母流落于长城之外北方胡地,拓跋流云已经加入流寇,两人的确见过。但是,她出身于书香门第,断然不会与流寇有任何瓜葛。她以亡故父母之名起誓,如有半句虚言,愿受最重天谴、五雷轰顶而亡。”
    狄仁杰知道,拓跋流云的卷轴和信函已经触碰了皇上的痛处。
    换句话说,拓跋流云就是要触怒皇上,然后筹谋着一场正面交锋。
    双方一个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九五至尊,一个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江湖贼首,所争的都是“不可与人分享”之物。
    “其实,我不想杀了他,不想就这么轻易地便宜了他,而应该好好地养着他,让他一天一天地绝望、抑郁而死,即使在几百个轮回之后,仍然牢牢铭记,不该触犯天威。他对玲珑不敬,凌迟万刀,仍然不解我恨。”皇上淡淡地说。
    越是不发火,越能证明,这种恨意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杀一人、诛九族都无法纾解。
    “他死了。”狄仁杰抖了抖卷轴。
    “去年至今,我已经十二次派出轻装铁骑深入胡地,将拓跋氏一族杀了个干干净净,也包括与拓跋氏通婚的所有外族外形,务求斩草除根。根据北方、西北的线报,除了拓跋流云,世上已经再没有一个跟拓跋氏有关的活人了。现在,你又帮我消灭了他,这件事应该结束了。”皇上说。
    狄仁杰什么都没解释,因为他看得出,皇上身心俱疲。如果强行解释“拓跋流云未死”,就等于再次毁灭皇上刚刚恢复的信心。
    “七七之后,就圆满了。”狄仁杰说。
    皇上点头,终于落下白子。
    狄仁杰回到桌前,发现自己的一条大龙遭到白棋点中七寸死穴,已经首尾难以相顾。
    “我的江山,我的女人,我不放手,其他人永远都夺不去。狄仁杰,你说,是这样吗?”皇上悠悠地问。
    狄仁杰拱手回应:“正是。”
    这江山姓李,而且稳如泰山、固若金汤,不是拓跋流云那一类流寇想扳倒就扳倒的。
    一局终了,东窗泛白,天亮了。
    皇上大声召唤,于公公亲自来开门。
    门外,长廊干干净净,台阶上没有半点血痕,昨夜的厮打、喧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昨夜,英华宫有什么动静?”皇上问。
    于公公躬身回答:“良辰、美景曾经来过,询问要不要为皇上准备夜宵。我回答不必,她们即刻回转,没有停留。除此之外,英华宫与各宫都紧闭大门,无人随意出入。”
    狄仁杰松了口气,一切都是幻术,任何担心都是多余。
    “皇上,玲珑塔已成,我也登塔看过,今日可以将玲珑妃的贵体请进塔里了。”狄仁杰说。
    “玲珑轩的事全都交给你吧,另外,接下来的四十九日,我除了上朝、批阅奏章之外,就在塔外搭设帐幕,守着玲珑妃,等她归来。”皇上说。
    于公公大惊失色,刚刚张口,狄仁杰便向他使眼色。
    “皇上,这个——”于公公只说了四个字,慌不迭地双手捂嘴,把后面的话全都咽下去。
    “去办吧。”皇上不看于公公,向狄仁杰挥手。
    狄仁杰明白皇上的心思,接下来的四十九日,与其在御书房煎熬,不如直接到塔下去,近距离聆听塔里的动静,以慰相思之苦。
    “一定全力以赴,不负皇上重托。”狄仁杰行礼告辞。
    刚刚出门,于公公就追出来,手里握着那幅卷轴。
    “狄大人,把这个拿上。皇上说,卷轴暂且交给狄大人保管,等到七七之后,与这座塔一起焚烧谢天。”于公公叮嘱。
    于公公老了,已经看不懂狄仁杰的路数,所以交付卷轴之时,满脸都是困惑。
    “公公,昨夜您一直都退守御书房百步之外?”狄仁杰问。
    于公公点头:“是,谨遵皇上吩咐,全部退守百步之外。”
    “没有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狄仁杰又问。
    于公公犹豫了一下,迟疑作答:“黎明之前,我有些困了,不知是真是梦,听到了阵阵鸦鸣。我睁开眼,看见御书房顶上,一群乌鸦聚集,足有两三百只的样子,拥在一起,如同一个漆黑的蒲团。有一个人坐在蒲团上,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周身黑雾缭绕,仿佛冥府怪客一般。我揉了揉眼睛细看,乌鸦散去,那人落在屋顶,从透气孔向下窥探。我叫起来,旁边的侍从把我叫醒,再向上看,那人已经不见了。”
    “公公是在做梦吗?”狄仁杰追问。
    “像是梦,更像是真的,我说不出来。旁边的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声嘀咕,说是看见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但我挨个去问,却都说不明白。狄大人,玲珑妃去后,后宫到处鬼鬼祟祟,不得安宁,现在只能盼着七七之后,玲珑妃归来,一切就恢复原样了。”于公公长叹。
    狄仁杰笑了笑,转换了话题:“公公,有件事我一直弄不明白,也不敢问皇上。现在,我们只当是无事闲聊,说过就忘——您说,宫里谁对瑛妃最不满?又是谁将玲珑妃视为眼中钉?我知道您对皇上最忠心,这两个问题关乎到皇上的安危,我只想听您一个人的实话。”
    “这个……”于公公沉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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