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识字也不曾习武,很难被封官入朝。但有了这样大的功劳,按律你能得到二等封爵的公主衔。”
    二等封爵的公主衔是个怎样的风光?
    比她那协理国政的兄长信王赵澈都只低一头,有资格单独开府,享食邑万户以上,可蓄府兵八千。而且,按皇律还可坐拥驸马及两名侧郎,总共三名伴侣!
    最要紧的事,这封爵不是靠血缘、姓氏得来,是靠她自己挣下的。这种途径得来的封爵,只要往后她无违律犯禁的差错,谁也不能轻易撼动她。
    *****
    在赵荞最初的人生规划里,与自己携手此生的伴侣,绝不该是贺渊这种功勋赫赫的朝廷重臣。
    因为那将意味着,她与伴侣之间无法真正对等。
    她只是个没什么机会为国建功的闲散宗室女,即便将来倚仗宗族与兄长、弟妹们的功勋荫庇得封郡主甚至公主爵,那都只能是虚衔荣封而已。
    无论哪朝哪代都不缺这般富贵闲散的皇亲,凭着血缘姓氏的天生优势,钟鸣鼎食、一世无忧。
    这在寻常人看来风光,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懂有多悲哀。
    世上没有全然不付出就能坐享丰厚收获的美事,闲散宗亲生来就毫不费力拥有荣华富贵,背后隐藏的代价就是关键时刻的种种身不由己。
    因闲散宗亲实质对整个国家不会有太大贡献,无事时自可安享富贵,倘若有事发生,在朝廷与民众看来,无论要他们牺牲什么,都是他们应尽的本分。
    比如离家去国到千万里之外的异邦和亲,或许至死都不能魂归故土;比如去随时可能翻脸撕毁盟约的邻国为质子,提心吊胆过着不知明天早上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的日子。
    比如在闲散宗亲与有功之臣间出现尖锐冲突,或需在二者间做出取舍时,舍弃前者对朝野来说都是理所应当。
    对此种种,他们没有资格表达是否愿意、是否恐惧、是否不甘。因为他们从小享民供奉,食君之禄,于国无功却活得羡煞世人。
    所以,凡国有所需,他们的喜乐悲欢,甚至生死,都不配属于自己。
    就像去年冬贺渊骤然失忆,昭宁帝对赵荞的第一个要求便是“不要与他为难”。
    措辞委婉温和,言下暗藏的立场却非常强硬:若贺渊始终想不起,也不愿接受赵荞,那么赵荞不得纠缠。
    在所有人心里,这段感情最终的结果只能以贺渊意愿为重,赵荞的想法与感受必须居于其次。若贺渊坚持放弃她,她除了接受没有第二条路。
    因为早知会遇到这样的局面,所以在贺渊失忆的最初,赵荞惊惶无助到不像自己。
    在那个当下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若然贺渊始终不能想起也无法再接受她,她根本什么都不能做。
    所以她逃避,退却,彷徨,无能为力。
    她甚至没资格责怪任何人。
    贺渊是为国出生入死才重伤失忆,这怪不着他。
    而昭宁帝首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赵荞的堂姐。
    朝野万民都看着她呢,一个于国有功的重臣与一个毫无建树的堂妹,显然维护前者才是一位出色帝王的心胸与气魄。
    能怪谁?敢怪谁?
    又例如岁行舟的事。
    若岁行舟所言有假,他从东境带不回前哨营两千人,朝中必会追究他违背圣谕私自行“希夷巫术”之事。
    可朝廷又还需要他以“岁家神巫后裔”的身份去松原安抚民心,所以用脚趾头想都知,届时必定重处赵荞这从犯以儆效尤,对岁行舟倒会轻轻放过。
    这也怪不着谁。
    谁让她是个碌碌无为、在大局面前毫无价值的宗室女。
    无论是与贺渊定情,还是帮助岁行舟私行巫术,那都是赵荞自己决定的,她倒没有后悔或怨恨。
    对于自己这个无事风光、有事惊险的悲催宿命,她很小时就明白了。
    所以在与贺渊定情之前,她是想过许多的。
    与这样一个人携手,对她来说是非常不聪明的选择。若有朝一日贺渊对她情转淡,待她不好,甚至要弃她,她只能认命接受,默默离开,连像寻常姑娘那样哭闹指责负心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风险可真大。
    可感情之事,喜欢了就是喜欢了,能有什么法子?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而贺渊显然也明白她选择了他后要抱负如何的忐忑与不安,所以他一直极尽所能地待她好。
    惯着她,让着她,将自己放得很低,甚至说出了“赵门贺郎就赵门贺郎吧”这样的话。
    他是想让她知道,哪怕他在两人中是占尽优势的那一个,他也不会动用自己的优势去伤她。
    这次贺渊为她从钟离瑛那里争得能立下大功的候选机会,更是要彻底解决两人之间天然的不对等。
    也让她在余生里,再不会因“毫无建树的宗室女”而成为别人眼中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放弃、被牺牲被打压的那一个。
    ****
    马车停在信王府门口的照壁前,赵荞与贺渊下了车相对而立。
    闷燥的盛夏黄昏,蝉鸣鸟啾都透着急促,夕阳金晖迤逦一地,将两条身影拉得细细长长。
    “我会全力以赴,将这件事做到最好,”赵荞笑扬起下巴,以齿沿轻刮过唇角,不怀好意地眯眼觑着贺渊,“可若我真将这功挣下,得封二等爵,那按律我就有权多两个小郎君。你不怕啊?”
    “怕啊,”贺渊幽幽垂眸,睨她,“所以,你会有小郎君吗?”
    赵荞笑着左顾右盼,不答反问:“你说说你这人,宁愿自己抱着不知几时会被打破的醋坛子提心吊胆,也要巴巴儿替我争来这机会,是傻吗?”
    他从来没有辜负过她当初回握住他手的那份勇气,一直义无反顾把她的利益放在最前。
    虽两人之间从未将此事说破,但他清楚赵荞选择与他携手是赌上了什么,所以他想尽办法不让她输。
    他待她是真的很好。
    贺渊笑笑:“我只是帮你争取到候选而已。”
    钟离瑛曾要求事先不能向赵荞、夏俨、慕映琸三人透露此事的目的,需看他们能否明白个中玄机。
    今日在演武场,慕映琸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带着三分玩心,直到第二轮的比试才被赵荞逼出了争胜之意。
    夏俨或许看出事关军务革新,但他不觉与他本人有多大关系,发挥得四平八稳而已。
    惟有赵荞,看出了大概后,明白事情关乎国之利益,哪怕她那时根本不知这事能给自己带来这样大的好处,却仍全力以赴。
    她平日看着吊儿郎当,大事上却从未落过赵家儿女的架子。那是她自幼得兄长教诲,刻进骨血里的责任担当。
    这是钟离瑛最终决定用她的根本原因。
    “你是凭自己的本事最终赢得这机会的。今日在演武场上大家都看到了,你在发光。”
    赵荞定定看着他。
    眼前是他信任期许的温柔笑脸,耳畔是他沉缓而清晰的肯定。
    他在告诉她,我知道你不是旁人口中那个糟糕的二姑娘。你很好,远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好。
    她笑眼弯弯,面上赧红透骨,低声回应了他的心音:“逸之哥哥,也很好。”
    “既逸之哥哥也很好,”贺渊抿了抿心满意足拼命上翘的唇,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究竟会不会有小郎君?”
    赵荞将双手背在身后,歪头觑着他那急需承诺来安抚的神情,调皮一挑眉:“唔,你猜猜?”
    “大当家,过河拆桥可是江湖儿女作为啊。”贺渊笑意顿无,俊脸泛酸起急。
    赵荞绽开如花笑靥,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盖了尚余糖果甜味的印。
    满心里才冒出的酸气立刻被蜜味冲散,甜得贺渊晕头转向。
    虽她没说什么,可盖这印的意思,他懂。
    这就是她给的承诺与约定。
    你我此生只此一双,携手比肩,不会有别人。
    第84章
    之后两三日,赵荞一反常态, 待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生怕错过钟离瑛派来请她过府详谈的人。
    不过钟离瑛所谋之事太大, 除了择定火器总教头的人选外,要做的准备显然还多,接连两三日都没顾得上她这头。
    她消停在府中等信儿, 外头的传闻却热闹至极。
    不过短短数日, 赵荞在神武大将军寿宴上的所有细节已成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人们在口口相传中添油加醋, 绘声绘影描摹出一个熠熠生辉的赵二姑娘。
    她以出色的火器使用技艺,在比试中胜过了承恩侯世子夏俨与执金吾慕随家的小公子慕映琸,力拔头筹。毓信斋为她奉上了全天下只此一件的碎晶粒缀绣《天河图》织金锦衣裙;贺大人为她准备了全天下只此一座的五彩浆果糖浇筑成的糖果园林。
    而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的亲口认可,更是让赵荞一扫“不学无术小泼皮”之名,成了近期镐京城内风头最劲的人物。
    赵荞名下的归音堂对坊间消息素来灵敏,负责搜集各路消息的小当家小飞在钟离瑛寿宴次日就已将这些热议做了汇总, 转交给负责杂报刊行的小当家祁红。
    六月廿八午后,祁红派弟弟祁威送到信王府供赵荞审阅的杂报样本里已有相关文章。
    也不知是哪位执笔先生的杰作。
    先是回顾了年初尚林苑行宫接待茶梅国使团时,赵荞在与外邦使臣的火器比拼中大张国威、前不久在“南郊送暑”时一支水连珠弹无虚发, 独自灭掉十一名刺客这两项壮举,再结合神武大将军寿宴上这次大胜,不吝溢美之词几欲将赵荞捧成个明珠蒙尘的“火器神将”。
    若只是这番吹捧倒也罢了,偏那位执笔先生深谙夺人眼目之道,整合坊间近日种种关于赵荞的某些绯色揣测,于吹捧之后紧跟着又撰出了“试论赵二姑娘与贺大人及承恩侯世子之间暗流涌动的二三事”。
    赵荞不识字,每每审阅杂报样本时总需别人念给她听。
    小少年祁威是说书班子的人, 念起那篇辞藻华丽的溢美之词来也毫不怯场,咬字吐音清晰明快,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引人遐思——
    把赵荞给听得尴尬又火大。
    “停停停。回去跟你姐姐说,这篇撤了,换别的,”赵荞揉着太阳穴,“供这篇稿的‘友松先生’是谁?不是咱们自己人吧。”
    归音堂这份杂报刊登的文稿,一部分来自专门聘请的那群执笔先生,都是些家境较为清苦、才学上又不太够得着考官入仕的读书人,总共有八位。
    这杂报正常情况下一月出一份,每次至少需大小文稿近二十篇。八位执笔先生未必能到次次都妙笔生花,有时他们实在写不够能排满整份章杂报的篇章数,小当家祁红便会透过人脉在外间临时寻人供稿,先付半数润笔定金,确定采纳文稿并刊行后再付尾款。
    虽这杂报多是登些坊间逸闻趣事,通常只在各地茶楼、酒肆等处售卖,不登大雅之堂,但赵荞这幕后大当家对读书人们素来敬重,对这种临时的救场供稿更是出手大方,所以京中愿供稿的人不少,有时连朝中一些清贫小文官都很乐意赚这零花钱。
    只是他们大都会新起个掩人耳目的别号来署名,若没专程问过,光听着样稿上的署名,赵荞通常搞不清楚谁是谁。
    祁威答道:“我姐姐说,是太乐令王舒大人的侄子牵线约来‘友松先生’的这篇稿,但这先生没有亲自来见面,润笔定金和手稿都是王公子居中转交的。”
    “告诉你姐姐,这篇稿退回去,润笔费的尾款扣下!这都瞎胡写的什么玩意儿?坊间传言不是什么都真,拿不准真假的事,不会先设法向当事人论证真伪后再提笔?!一旦白纸黑字刊行出来,这按《民律》算造谣罪!还有,你姐姐又是怎么回事?告诉她,审稿大意,下月自己从薪俸里扣罚三个银角!瞧着文辞华丽就花了眼,将脑子挖出来扔地上了?!”
    赵荞猛一拍桌将站在桌前的祁威吓得一哆嗦,低头缩肩,小心翼翼觑着她,噤若寒蝉。
    “钟离将军寿宴上,夏世子于火器比拼中败北,纯粹是他技不如我,博个鬼的佳人一笑啊?!贺大人在毓信斋给我订的那套新衫,还有那个糖果园子,才真真是为博我这佳人一笑,不是为了跟夏世子争风吃醋、互别苗头!”真是气得她想张口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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