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贺渊着一袭沣南贺氏家服武袍,身形颀长且硕,恣仪挺拔雅正,气势冷峻凛冽。
    他就站在客堂门口,光在他背后,影在他身前。
    银红素锦、衣摆绣口金泥滚边,那等灼灼颜色反衬着他英朗眉目间的矜贵清冷,似霞光照亮山巅积雪,显出一种遥不可及的神秘高华。
    从那之后,贺渊步入客堂那瞬间的画面,便反反复复入了少女樊琇的梦。
    可惜她只是小小六等京官樊承业之女,连站在贺渊近前三步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无从接近,更没有机会让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做停留。
    她也曾想过,若能学有所成,将来谋得一官半职,或许终有一日能与这个人坐下来喝杯茶。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她埋头苦读一年后,她从骆易口中听说,贺渊与信王府二姑娘赵荞就要议亲了。
    那赵荞除了出身比她好,根本一无是处!
    她不甘心,可她没有办法,只能在奶奶跟前哭。
    谁知竟从奶奶口中得知了天大秘密,从此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但是啊,诚如贺渊方才说的,这些种种对他不重要。
    樊琇于他只是个陌生人,若非此次涉案,她大约一辈子也不可能听他对自己说那么多话。
    这么想想,她即将走到尽头的短短一生,好像个没人想听的苍白笑话。
    *****
    樊家老太早已被带到刑讯房等候贺渊的到来。
    前往刑讯房的途中,郑冕疑惑挠头:“贺大人,方才樊琇那句话,您觉不觉古怪?”
    虽说朝廷如今已将松原邱黄两家列为叛逆,但在此之前,这两家可是从前朝起就积威积势近两百年的地方望族,从前武德太上皇在位时,明面上对这两家都还礼敬三分。
    而樊琇不过一个国子学生员,父亲也只是小小籍田令,竟狂言这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实在耐人寻味。
    “樊家从前贫家败户,也就她爹樊承业战时得恩师举荐做了淮南府沧南郡的农政官,这才勉强抬了点门楣。樊承业被大司农府升调进京才没几年,再说也只是六等京官而已。樊琇不将邱黄两家放在眼里的狂妄底气,从何而来?”
    贺渊闻言脚下稍顿,旋即豁然开朗,冷哼轻笑:“时移世易?原来如此。”
    “您的意思是?”郑冕惴惴不明其意。
    “你随我进去见那老太就知了,”贺渊看他唤了人来要吩咐做审讯准备,抬手制止,“我想,她叫我来大约不想说什么,只是想看看我死没死。”
    念樊家老太年老体弱,内卫没对她用刑,还给了椅子坐,只是上了枷锁与脚镣而已。
    在抬头瞧见出现在台阶上的贺渊时,樊家老太太先是愣了愣,继而面露憾恨之色:“可惜。”
    她虽没说“可惜”什么,但贺渊早已了然一切。
    他居高临下冷眼睥睨她:“让我来,想说什么?”
    那老太太环顾四下。
    角落桌案前坐着执笔等待记录口供的文书吏,贺渊身后还站着管辖刑讯事宜的内卫小旗郑冕。
    这是内卫审讯时的规矩,提审人犯时至少要有三名内卫官员在场,以防有人徇私炮制冤案。
    樊家老太仰头直视着贺渊,苍老的眼中蒙着一层晦暗浑浊,笑意诡谲。“你叫他们都出去,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贺渊负手而立,垂眸俯视着她:“看来你很清楚内卫审案的规矩。所以想让我摒退众人,再假作向我透露了天大机密,如此,我就彻底进了你的套,有嘴说不清了?”
    “呵。年轻人,你想得可真多,”樊家老太不屑轻哼,“贺大人,老妇要说的秘密很是惊人,你当真不想知道?”
    “能有多惊人?”贺渊徐徐颔首,“无非就是……”
    冷然话音尚未落地,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台阶上掠身至她面前,抬手利落地卸了她下巴。
    “郑冕,将她牙后的毒囊取出来。”
    郑冕虽一头雾水,却还是三脚并作两步冲过来依令而行。
    果然,老太牙后藏了一枚扁扁的小毒囊,里头有三枚牛毛针。
    “你口中的惊人秘密,无非就是你决定临死拉个垫背的,用牙后毒囊里最后三枚牛毛针等着要我的命。”贺渊放开她,云淡风轻道。
    下巴被卸的樊家老太痛苦瞠目,含混哀嚎,稀疏齿缝间渗出淡淡血红,枯槁面容狰狞扭曲,又夹杂着些许措手不及的狼狈。
    “你真正的秘密,我已经猜到了。”贺渊唇角轻扬,眼底却是凛冽寒光。
    “户籍记档上写着你儿子樊承业从父姓。民俗上同姓不通婚,所以你显然不会姓樊。方才你孙女说,‘若非时移世易,松原邱黄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这么大威风,若我没猜错,你或许复姓宗政?”
    只有这样,她孙女樊琇话里对松原邱黄两家的倨傲轻蔑才说得通。
    *****
    前朝亡于北境外吐谷契部族。
    三十年前,吐谷契部趁前朝各地门阀内斗、镐京朝廷被架空的天赐良机趁虚而来,百万大军踏破北面国门一路从松原长驱直入镐京,侵占滢江以东的半壁江山,甚至在镐京建制立朝,国号“大盛”。
    而宗政这个复姓,就是大盛皇姓。
    彼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赵诚铭率众退守江右,与伪盛朝隔江对峙近二十年,最终反渡滢江歼灭伪盛朝皇属大军主力,伪皇室率残部仓皇退出镐京、逃回北境之外的老巢,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周。
    在伪盛朝占据半壁江山的那二十年里,滢江以右的前朝遗民无论贵贱,在宗政家眼里全不过是两脚的羔羊、可供驱使的牲畜,闲极无聊时抓来虐杀取乐,甚至惨绝人寰地烹而食之都是常事。
    所以樊琇才会说出“若非时移世易,松原邱黄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这样的话。
    樊家老太被枷锁束缚的双手捏得死紧,死死瞪着他的浑浊双眼中有了波动,口涎接连狼狈滴落,干瘪面庞上每一根皱纹都在痛苦颤抖。
    贺渊淡声道:“之前我忘了些事,昨日醒转后终于想起。将前因后果串起来,再加上你孙女的那句狂言,该明白的就都明白了。”
    去年冬的邻水刺客案,虽说那些刺客是冲着圣驾去的,但他们并没有在最开始占据着局面绝对上风时直奔昭宁帝与帝君所在的典仪台。
    而是主攻贺渊及金云内卫,连对皇城司卫戍都只是佯攻。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后,贺渊几乎可以断定,邻水那批刺客接到的应该是“杀贺渊及内卫”与“刺杀圣驾”两个任务,且二者重要性不相伯仲。
    所以那几队内卫才付出了战损接近一比一的惨重代价。
    “若一开始就直奔圣驾所在的典仪台,说不定那次行刺还真让你们得手了,”贺渊摇摇头,“而今你明知死路一条,想到的却是拉我垫背而不是别的事。足见恨得深沉。”
    吐谷契人的老巢地盘是鸟不生蛋的雪域荒原,是以他们世世代代都垂涎着大周这片广袤沃野。可他们不愿归化只想占领,早在前朝末期就已派遣大量暗桩入境,分散在各地州府,扮作寻常百姓潜伏下来,成婚生子,大隐于世。
    这些暗桩里甚至不乏复姓宗政的伪盛朝皇室旁支宗亲成员。
    当初伪盛朝王室战败后率残部溃逃回雪域荒原时,这些与伪盛朝王庭血脉同源的旁支宗亲并没有被带走,与许多普通暗桩一样继续蛰伏。
    大周立朝七年来,这些暗桩虽无大规模被启用的迹象,但时不时也会伺机生事。
    从前的武德帝、如今的昭宁帝都曾多次遭遇这些暗桩的刺杀,折在金云内卫手里的不知凡几。
    “你这么想我死,大概是因为武德二年圣驾于卫城春猎时,我与同僚斩刺客三十余,活捉七人。当场被诛的三十余人中有四个姓宗政的,活捉的七人里还有一个,”贺渊皮笑肉不笑地哼哼,“能发号施令的人接连折在我手上,逼得你这位藏了几十年身份的老太太不得不亲自顶上最前头来坐镇,恨我入骨也不奇怪。”
    *****
    从刑讯房出来,郑冕不解地追问:“您怎么猜到她姓宗政的?”
    “灵光一闪吧?”贺渊淡声解释,“去年邻水冬神祭典刺杀圣驾、前几日在南郊意欲屠戮无辜百姓,两次,都出现了弯月小刀和半面鬼巫面具。这两样是宗政家近卫死士专用的玩意儿。之前意图刺杀岁行舟的那拨刺客就没有这两样。”
    郑冕疯狂搓脸,跟不上他的思路:“这、这怎么就能想到那老太太是宗政家的人了?!”
    “刺杀岁行舟那拨人是松原来的,所以与咱们交手时以自保奔逃为主;邻水和南郊这两次的刺客对内卫都是仇人相见的拼命架势,因为这几年宗政家留下的很多暗桩都死在内卫手里。这样能懂了吗?”
    说了这么多,看他还是没想通的模样,贺渊也懒得解释了:“实在想不通,你就当我瞎蒙的吧。”
    他急匆匆出门就要上马,郑冕追了出来:“贺大人,您将那老太下颌给卸了,晚些大理寺来将人带回去,她没法开口说话,秦少卿那脾气不得跟我们急啊?”
    “你不会帮她把下巴安回去啊?我忙死了,谁管你们那点善后小事。”贺渊没好气地抛给他一对冷冷白眼,跃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可是算着时辰出门的,这会儿家里那个乖乖呆呆的阿荞怕是醒了。若醒来找不见他,闹脾气不肯吃饭喝药那就不好了。
    得赶紧回去哄着。
    第74章
    前几日昭宁帝派了包括韩灵在内的三名太医到贺渊宅邸来照应诊治,如今贺渊已清醒, 肩头那道刀伤只需他宅中家医料理即可, 故另外两名太医便回太医院了。
    韩灵原本也是该回的, 但前日赵荞那般症状,又在此住下,他担心贺宅家医没太见过她这种情形, 便主动多留两日。毕竟医者, 况且当初一同出京近两月, 朝夕相处的交情是在的,自要精心照料些。
    本着“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赶”的心态,他将贺渊与赵荞一并纳入“监管”,倒确实是尽心尽力的。
    辰时近尾,阮结香找到韩灵, 笑得尴尬。“韩太医,贺大人今晨天不亮就去内卫镇抚司衙门了。”
    韩灵茫然:“啊,我听中庆说了。怎么?”
    阮结香觑了觑他:“我家二姑娘吃过早饭后就去了后花园水榭那头……”
    韩灵替赵荞开的方子比较偏门, 那药入口极苦,还得一天五顿地喝。这几日的赵荞多少有点孩子心性,几回下来就不太肯配合,见药就想多,前两日全靠贺渊在旁半哄半诓。
    今早贺渊没在,她吃完饭就神色严肃地行去花园水榭附近,一本正经在繁花灼灼的木槿丛附近慢吞吞做巡视状。
    那认真仔细的模样, 仿佛哪朵花被她漏看了,就会当场枯萎在枝头似的。
    “我与夜行去劝她喝药,她慢吞吞还发脾气,明摆就是想躲过这顿,”阮结香好气又好笑地嘀咕一句后,总算道出来意,“所以,能不能请韩太医帮个忙……”
    “帮忙灌她喝?”韩灵笑着调侃道,“那我可不敢。”
    阮结香也笑了:“当然不能灌。您就帮忙将药端给她,稍稍劝几句就好,劳烦您了。”
    韩灵颔首应下,举步往水榭去时随口笑问:“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劝动她?”
    阮结香谨慎地四下看看,抿了抿笑唇,小声透露了一个秘密:“我们二姑娘其实打小就很尊敬读书多的斯文人。之前出京那一个多月,您没发现她对您算是很好脾气了么?”
    “原来,她那样就已经是‘好脾气’了?!”韩灵讶异瞠目。
    “您仔细想想,那一个多月里,她从来没当真对您破口大骂过吧?”
    韩灵边走边回忆:“好像还真是。”
    那是他多年来头一回真正混迹在寻常人里,对许多事的理解有失偏颇,常会有些添乱的言行。
    赵荞虽被他惹气好几回,语气强硬地怼过他,却半点不是京中传闻那般一言不合就将人骂个满头包的真正泼皮习气。
    原来是对他这个“读书多的斯文人”以礼相待呢。
    韩灵边走边笑,心中却像突然被无形的手拨动了某根看不见的弦。
    *****
    韩灵寻到水榭附近时,还在木槿丛前假装很忙的赵荞扭头见是他,明丽的俏脸一点点皱出苦相。
    夜行正端着托盘站在旁,看到韩灵如蒙大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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