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荞抿唇,眨去眼底蓦然浮起的浅薄水雾,缓步走到他面前站定:“贺大人这是……”
    话音未落,贺渊恍惚的神情陡变,如临大敌般瞪住她:“什么贺大人?!”
    赵荞愣了愣,唇角慢慢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弧:“那不然呢?莫非你更想被称为‘赵门贺郎’?”
    她以为贺渊会当场炸毛,接着就因窘迫赧然拂袖而去。
    最多最多,临走前别别扭扭轻斥一句,小流氓。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暗红了双颊,不太自在地撇开了目光,清了清嗓子。
    “随、随你高兴。”
    他说得很小声,堪堪只够站与他一步之遥的赵荞听见,怕隔墙有耳似的。
    赵荞诧异呆住,方寸间猝不及防轻涌起酸软涟漪,其间夹杂着几许悲哀与无力。
    他这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想通了什么?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迟了。
    赵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重又摆出满不在乎的客套笑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你定是来找我大哥的吧?这是要走了?那你自便,恕不远送。”
    语毕,懒搭搭摇着扇调转脚尖。
    虽然她已隐约从他炽热而忐忑的眼神里看出他要说什么。虽然她心中其实是很想听的。
    可是她不能。
    *****
    贺渊着慌了,闪身挡在她的面前。
    “我来找你的,从内城出来就到处找你。我有重要的话想同你说,你……愿意听听吗?”
    “不愿意,”赵荞冷冷睨他,“让开。”
    贺渊觉得心头划拉过一阵尖锐刺痛。
    哪怕半年前他重伤初醒表示记不得她的那次,她都没有这样冷厉地待过他。
    而且,此刻她眼底除了冰冷之外,还有种不容错辨的防备与抗拒。
    “我出了内城就到王府来,信王妃殿下说你在柳条巷,”贺渊抿了抿唇,被她激出了倔强战意,“我去过柳条巷。”
    “干嘛?威胁我?我是没在柳条巷,下午去鸿胪寺接了行舟兄散值,就去他家喝酒啦!”赵荞梗了脖子,下巴微扬,冷笑轻嗤,“我近来时常去找他,京中都知道,我兄嫂自然也知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你向我哥嫂告密?”
    贺渊心头疼得愈发厉害,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才勉强压下那股透彻肺腑的懊恼与嫉妒。
    她从松原回京至今也才两个月。难道真如苏放危言耸听那般,在这短短两个月内,她已将“贺渊”从心中一脚踢飞,迎了“新人”入驻?
    他不信。
    虽未想起从前,可之前出京那段路程的朝夕相处,足够他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他虽叫过她无数次“小流氓”,可他看得很清楚,她从头到尾都只对他“流氓”而已。
    他明白,她不是轻浮浪荡的姑娘。就算京中都知她近来常去找岁行舟,但他相信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可他还是嫉妒。闷到胸腔快要炸裂。
    “阿荞,别闹。我们得谈谈,”贺渊喉头滚了滚,尽量放柔语气,“谈谈我们之间的事。”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好谈?没空!”赵荞绕过他,大步离去。
    这一次,贺渊没有拦阻她。只在她背后轻声道:“假的。我也去过岁行舟家,根本没人。”
    赵荞倏地止步回首,眸心凛冽。
    其实话才出口贺渊就后悔了。他来见她,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原打算哄着求着,死皮赖脸也要缠得她点头收下他这个人。
    可见面后他就被她冷漠撇清的态度,以及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安扰得阵脚大乱,竟忘了这姑娘是只能顺着毛捋的,不能同她硬杠的。
    “我不是那个……”
    找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赵荞再度变脸,泼辣辣叉腰跳脚,高声向着回廊下喊道——
    “大嫂!哦不,徐御史!快看这个人!身为位高权重的三等京官,却品行不端,私闯官员家宅!请铁面无私,盘他!弹劾他个满头包!”
    贺渊缓缓回头,就见回廊下正举步行来的信王妃殿下——都御史府绣衣御史徐静书大人——严肃中透着惊讶地审视着他。
    都御史府的职责之一乃约束京官、宗亲言行,私闯官员家宅这事比较敏感,就算没有做出偷盗、伤人等恶劣之举,只是单纯未经允许去人家里逛了一圈,按律也要被判罚五十银角、杖责十,此外还有拘役十五日、
    京中都知道,徐御史铁面无私起来,可是连自家那位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都敢判杖责的。
    想捂住赵荞的嘴已来不及,贺渊只得连忙撑起一身正气:“徐御史海涵,闹着玩胡说的,没有这种事。”
    *****
    夜渐深了,燥热暑气总算稍退。
    可赵荞仍无睡意,拖着自家嫂子在信王府承华殿小花园吹风。
    “阿荞,贺大人不是今日刚回来么,怎么惹着你了?”徐静书担心地关切道,“他从内城一出来就到府中来寻你,我让他去柳条巷的宅子去寻你,你没见他?”
    听这意思,贺渊并没有向大嫂透露自己并不在柳条巷的事。赵荞悬着的心总算落地,想起贺渊先前那委屈又克制的模样,心下有些歉疚不忍。
    她撇开头看向一旁:“没怎么。我只是想开了,不愿与他再纠缠下去。这事儿你和大哥都不用管,也别理他。往后若他再找到府中来,就说我不在。”
    “哦,好吧。反正你这几个月是真的时常不在府中,不算骗人。所以你这是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对,打定主意不要了。”
    徐静书想了想,点头,“那,其实岁大人也不错。”
    “我谢谢您嘞,”赵荞笑着白她一眼,“我之前不是同你和大哥说过么?我和岁行舟真没什么的。”
    徐静书皱了皱鼻子,偷笑嘀咕:“以往没什么,也不表示以后没什么。从前可没见你总去找他。”
    “实话同你说吧。北境戍边军前哨营的小将岁行云是我朋友,那是岁行舟的妹妹。朝廷不是查到前哨营在雪崩中遇难了么?他们兄妹俩父母、亲族都早已不在人世,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如今行云也没了……”
    赵荞深吸一口气,又道:“当年行云去投军时就曾对我说,戎马之人生死不由己,死哪儿埋哪儿倒也豪迈,连马革裹尸都不必。她早告诉过我,若有朝一日听闻她在北境的死讯,也不必悲伤痛哭,只需替她担待些,往后稍稍照应她唯一的哥哥。”
    “原来是这样,”徐静书敛了玩笑神色,沉重叹息,“那岁大人这几个月必定煎熬极了。”
    虽说眼下松原那头还在雪崩处搜寻,尚未找到前哨营那两千人的遗骸,但想也知,除非有神迹,否则被埋在雪里近一年了,哪里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不是?我怕他想不开,毕竟行云算是将这哥哥托付给我照应,如今我就算多了个兄长吧,”赵荞抿了抿唇,“哦对了,我请教你一个事。”
    “嗯,你说。”
    “之前朝廷禁‘希夷神巫门’的那道谕令里头,关于信奉或行希夷巫术的判罚究竟是怎么说来着,会牵连家人、亲族吗?当时年节急令,我的人忙忙慌慌,都没去抄榜文,你记性好,帮我想想。”
    赵荞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徐静书。
    徐静书是个过目不忘的脑子。她歪着头回忆片刻,笃定地回道:“没有说牵连亲族,但若是已成婚或行过文定之礼并向官府交付过文定书约者,伴侣会视涉案程度同罪或连责。”
    “行,我记下了。”
    回涵云殿的路上,坐在步辇上的赵荞单手托腮,自嘲笑笑,泪水映着盛夏月华,涟涟落腮。
    自三月初被贺渊的人从松原送回京后,她带着满腹疑虑去找到岁行舟,三番五次软硬兼施的逼问下,终于从岁行舟口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从知道“那件事”起,她就很清楚,自己是彻彻底底不能再与贺渊有任何牵扯。
    绝对不能。
    瞧,她与贺渊,还真就是这般天作的不合。
    之前他因遗忘和心中自苦而没法面对与她之间的事,如今他看起来似乎是想起或想通了什么,却轮到她不敢接受了。
    有缘无分。
    说的大概就是他俩这样吧。
    第51章
    亥时,月照朱楼, 夜静人定。
    赵荞坐在沐房外间的窗前, 望着穹顶银月怔怔出神, 手中摩挲着那枚芙蓉石小狐狸吊坠。
    二月初在原州叶城那间酒肆,阮结香从酒肆伙计口中打听到“前哨营的人以往每隔一两月就会到叶城喝酒、玩乐,但去年夏末在崔巍山击退吐谷契人那场大捷后, 已大半年未再出现在叶城”。
    那时赵荞已有四五分怀疑前哨营出事了。
    但那时她要想的事太多, 脑子已然不够使, 并没能理出什么头绪。
    三月初刚回京的头几日,她焦虑惦记着贺渊的安危与松原战况,每日只会在府中心烦意乱转圈圈,虽觉有件什么事怪怪的,却始终没能回过味来。
    之后,随着大哥赵澈返京、松原战报陆续回传, 京中开始有“前哨营在去年夏那一战后遭遇雪崩,消息被黄维界、邱敏贞二人刻意隐瞒”的传言。
    赵荞闻讯后大哥赵澈口中得到确凿证实:岁行云所在的北境戍边军前哨营两千人,确实在去年夏日抵御吐谷契偷袭后的次夜遭遇雪崩。松原郡守黄维界与北境戍边军统帅邱敏贞沆瀣一气瞒报此讯, 坐吃两千人空饷已大半年。
    松原之战前后,贺渊与沐霁昀多次派人进崔巍山实地勘察,寻到了雪崩的地点,却未寻到有人幸存生还的迹象。
    至此,赵荞才终于明白是哪件事古怪。
    按目前已知时间推算,岁行舟声称岁行云想借她的玉龙佩去观摩少府工匠雕刻技巧,恰好就是在昭宁元年的夏末秋初, 大致就在雪崩过后四五日。
    那时岁行云都已不在人世,岁行舟上哪儿去将玉龙佩转交给岁行云?!
    于是赵荞带着这个疑问找到了岁行舟。
    岁行舟只说,“那时松原封锁了雪崩的消息,我并不知行云已不在人世,照旧是托邮驿官送过去的。之后我奉旨前往沅城迎茶梅国使团,年底回来时,邮驿官才告知东西并未送达”。
    三月初那阵,茶梅国使团尚未离京,鸿胪寺众人忙得团团转。
    岁行舟这个解释似乎也能自圆其说,赵荞又顾念他心中还忍着丧妹之痛,便未再咄咄逼人。
    可没过几日,她就想到一个新的问题——
    岁行舟转交芙蓉石小狐狸坠子给她,是在年底!
    那时岁行云与两千同袍已在雪下埋了半年之久,怎么可能再从松原给兄长送信送物?!
    待茶梅国使团被送离京后,赵荞再没给岁行舟余地,三番两次前往鸿胪寺去堵人,不依不饶,最终问出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岁行舟说,“二姑娘恕罪。请不要怀疑,这小狐狸坠子确是行云亲手雕给你的。她于去年四月底初托邮驿送回,邮驿在途中耽搁了些日子,东西抵京到我手上已是夏末秋初,正是她出事的时候。那便成了行云留在这世间最后一件可供念想之物。我舍不得,加之又要赶着去沅城迎接茶梅国使团,所以拖到年末才交给你。”
    “你将她给我的小狐狸坠子扣下,却又借她的名义向我借了玉龙佩,这是什么意……等等!也就是说,你在夏末秋初最后一次收到行云的信和物品时,就知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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