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接过时微抬眼眸,却被他眼底噙笑的星光烁得心中立时有小鹿疯撞:“笑什么笑?!”
    他长睫轻垂,稳了片刻后才缓声开口:“内卫行事虽问心无愧,却多秘而不宣,时常遭遇揣测、非议。多谢你信我,也多谢你体谅我的同僚伙伴。”
    “我又不是为着你才体谅,要你谢?她一家都于国有功,本就该被尊敬。再说,你谢就谢,干嘛突然笑成那样?!莫名其妙。”
    赵荞没再看他,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整颗心被烫得砰砰砰。
    怕急促心音被听了去,她放下杯子站起来,转身去找自己的行李。
    口中掩饰什么似的嘀嘀咕咕:“我沐浴去了,才懒得窥视你们对暗号还是干嘛干嘛的。”
    “嗯。”贺渊偷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心中疑惑,我方才笑了?
    “反正我在原州和松原郡都没人手,”赵荞抱紧手中的换洗衣衫,匆匆走到门口才停步回头,“接下来许多事,我得靠你了。”
    “好,给你靠就是。”贺渊说完,像是自己都不懂为何会脱口而出这般近似暧昧缱绻的言语。
    于是倏然抿住上扬的唇角撇开头,却不知右颊那枚浅浅梨涡正若隐若现。
    赵荞猝不及防被拨乱心弦,脸上狼狈烫红,故作凶狠地低嚷:“若最后出了茬子,头都给你打掉!”
    *****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后,房门被叩响。两长两短的笃笃声,响了三遍。
    负手站在窗前的贺渊道:“进来吧。”
    推门而入的正是先前那位掌柜。
    房门掩上的瞬间,她那和气生财的笑容顿时消失,神情端肃。
    “属下柳杨,见过贺大人,”她语带迟疑试探,“五年不见,不知贺大人可还记得?”
    贺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记得。武德二年你通过武卒新训时的金云腰牌,还是我亲手颁发的。”
    那年他才十六,却已是内卫小旗。
    新武卒中有些年岁比他稍长初时很不服,认为他不过是个凭家世荫庇的毛头小子而已。
    最后却在新训中被他削得服服帖帖。
    这柳杨就是其中之一。
    柳杨嗓音冷淡,却隐有哽咽:“年前我回京奔丧时,听闻贺大人重伤失忆。”
    “只缺了一年记忆,以往的事都记得,”贺渊苦涩哼笑,回头面向她,“出京前林大人告诉我,你在昭宁元年春成了亲,你的丈夫是武德五年冬正式获取金云腰牌的,算来是你后辈。”
    出京前林秋霞曾单独与他面谈过,将松原郡及其周边可用的暗桩都同他大致过了一遍,其中就有柳杨。
    他觉得很奇怪,明明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人,可他记得武德二年柳杨他们那批的每一个,却不记得武德五年柳杨丈夫他们那批人。
    近来他时常有个荒谬想法,总觉或许是那些同僚下属英魂含怨,不肯留在他的记忆里。
    “他年岁比我小,怕我觉他不能与我比肩,所以才揭榜进了内卫,”柳杨眼底赤红一片,泪流如泉,“邻水的事,原是他职责所在。我明白,他才任内卫一年,临敌经验欠火候,出了事也怨不着谁。可今日一见大人您,我也不知为什么……”
    贺渊敛色,振袖行了郑重歉礼。
    “所谓一将无能,累及三军。贺渊有负同僚们性命相托,你若因此对我有怨恨,是该的。”
    柳杨以手掩面,无声恸哭良久。
    待她稍稍平复心绪,擦干眼泪哽咽道:“巷口放风的人先前禀过我,有尾巴跟着你们来的。是否需要清除,请贺大人示下。”
    “不动他们,防着就是。此行意在松原郡,”贺渊道,“此地离松原不远,你可收到什么风?”
    原州叶城与松原郡之间,走水路约莫一百多里,陆路不足三百里。虽柳杨的职责范围只是叶城,但客栈的人南来北往,听到些来自松原的消息也是有可能的。
    提及松原郡,柳杨眸色已转为冷凝:“去年夏天,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击退吐谷契偷袭的那场大捷过后,松原郡守黄维界就发布了戒严令,说是为防吐谷契细作,对出入崔巍山的人员盘查极为细致,禁令从去年夏末秋初持续至今仍未解除。”
    黄家在松原郡积威数百年,民望颇高,牢牢把持地方军政大权。
    大周立朝初期,松原郡对朝廷来说简直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火烧不透。
    当时类似松原这种世家势大的地方很多,朝廷为制衡这些不受控的世家颇费周章,直到武德三年才找到机会派军进驻位于松原城郊的崔巍山大营。
    可即便这样,松原实质上还是在黄家手里。
    “因松原非属下职责范围,此前并未刻意留心。也是中旬时无意间听到一位从松原过来的老者说起,才知松原对崔巍山有戒严令,”柳杨道,“那老者说,自家原靠从崔巍山采药卖到城中医馆为生,戒严令一出,只能举家往原州来另谋生路。”
    贺渊眸底湛了湛。
    去年神武大将军府派人往松原核实战况时,完全没察觉有戒严令之事。
    黄家对松原的把持之紧,显然已大大超出朝廷预判了。
    这黄家戒严崔巍山,是在做什么?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就在崔巍山,为何不向朝廷上报崔巍山戒严之事?
    *****
    赵荞沐浴回来时,房中已只有贺渊独坐,她没多嘴问什么,只探出头去将住在两边隔壁的阮结香与说书小少年祁威唤来。
    原本她没想让韩灵掺和,可韩灵与祁威同住一屋,听到赵荞喊人便非要跟来,赵荞便由他坐下一起听了。
    五人围着房中小圆桌坐下后,赵荞自己动手倒了杯茶举到唇边,干脆利落道:“说吧,在大船上都听到些什么有用的?”
    照一般情理,船家老大冯老九在头船,头船上那些船工自是他精挑细选的心腹,口风必然紧得多。
    而大船上的船工们既非带头大哥最亲近信任的,又跟在后头不必时时受带头大哥约束监管,行船半月难免有放松警惕口无遮拦的时候。
    虽他们知道的事一定比头船上的船工少,但漏的口风绝对比头船上更多。
    何况大船上的船客超过百人之数,头船上不过才三四十。一百多人七嘴八舌半个月,其间能透露出多少有用信息,可想而知。
    只是行船途中甚少白日靠岸,阮结香与祁威到这时才有机会一一汇总给赵荞。
    说书小少年祁威率先开口:“有天夜里我偷听到船工讲,他们中一部分人到原州靠岸后,最多休息两三日,就要跟着船家老大走陆路,赶在二月十二惊蛰日之前,护送‘头船’上几名重要客人进松原郡去见什么人。”
    贺渊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此地与松原之间,水路百余里,陆路近三百里。舍近求远,通常是为防有人尾随。看来你之前的推测没错。”
    赵荞以指节叩了叩桌面:“这么说,头船上那几个半夜带着行李上船,却一路坐到叶城来的客,真是去松原见冯老九口中那个‘大神巫’,要花大价钱给亡故之人‘续命’的。不过,为什么非得赶在二月十二惊蛰日?”
    “听几个船客说,惊蛰日盛会祭神是松原民俗,到时左近各地会有许多人前往松原凑热闹,”阮结香补充道,“许是那些人要做的事,得在人多时方便掩人耳目?”
    韩灵瞠目结舌,总算明白赵荞为何要安排两拨人上不同的船了。如此一来,从两艘船上听到的消息相互印证,以便去伪存真。
    “今日大家只管吃喝睡,什么也别做,”赵荞指挥若定,“祁威,你明早带说书班子出去摆摊子说书。”
    “是,大当家。”
    “结香随我去街上打听一下,得先问清楚松原惊蛰盛会祭神是个什么玩儿法,”赵荞看看韩灵,“你要么跟着我们,要么留在客栈,千万别单独出去。若被那几条尾巴缠上,那你可就惨了。”
    “我跟着你们,但我得去寻医馆买些药材,”韩灵指了指贺渊,“我近几日把脉,发现这家伙有心思郁结之像,不知在乱想些什么。之前备的丸药已不对症了,我得另调他的方子。”
    *****
    吃过午饭后,大家各自回房歇息,赵荞想了想,独自去了柜台。
    柳杨停下拨算盘的手,抬头的她笑笑:“夫人有吩咐?”
    “咳,我叫赵大春,你若唤我赵姑娘也是可以的,”她扯出个有些尴尬的笑,“烦请给我多拿一条被子。”
    柳杨点头,招呼了一名店小二来吩咐了,又随口笑问赵荞:“这天气都入春了,盖两床被子您不怕热得喘不过气啊?”
    赵荞清清嗓子:“我怕冷。”
    店小二抱着一床新被跟在她身后进了房中,细心地帮她铺好,这才离去。
    赵荞坐在床沿垂着发困的脑袋等了半晌,去后院沐浴的贺渊还没回来。
    她实在撑不住,将店小二重叠铺在一起的两床被子分开,松了发脱掉外衫,钻进里侧那床被里躺下。
    在船上睡了半个月简易地铺,这会儿见到柔软干净又温暖的床铺,她真是跟见到亲人没两样。
    被盖往身上一卷,沾枕头不过几息功夫就昏昏欲睡了。
    正当她就要彻底坠入黑甜梦乡之际,沐浴回来站在床前的贺渊冷冰冰训人了。
    “你心可真大,睡觉不闩门的?!”
    被扰了睡意,赵荞满肚子火,奈何眼皮沉得睁不开,只能口齿含混地弱声反驳:“闩了门,你怎么进来?”
    “那你可以等我回来再睡。”
    “闭嘴。再废话我可要骂你了,”赵荞不耐烦地咕囔着翻了个身,“大不了下次一起去沐浴,然后一起睡……”
    这样就谁也不用等谁,公平。
    一起沐浴,一起睡?!
    面色爆红的贺渊瞪着她的后脑勺。
    如缎般的墨色长发胡乱散在枕上、被上,张狂恣意的情态跟她本人一模一样。
    贺渊弯腰抱起另一床被,转身往外间去,满口白牙险些磨成粉:“小流氓赵大春!”
    原本是要生气吼出来的,可话到嘴边声音却莫名低柔如病猫喵喵叫。
    脚步也跟着放轻,做贼似的。
    第39章
    待赵荞撑起身靠坐在床头,发觉天已黑了。
    外间点了灯烛, 有几缕温暖的光从屏风缝隙中斜斜透进来。
    既不过于明亮扰人清梦, 又能让人在初初醒来时不因满目黑暗而惊慌无措。
    这场景似曾相识, 让她心中升腾起难以名状的恍惚感,心房甜暖,眼眶微烫。
    当初从溯回城返京后, 她忙于整顿归音堂的事务, 很少回王府, 从冬末到盛春,一连两三个月都在柳条巷的宅子里忙碌着。
    那时贺渊从溯回城一路紧跟着她回京,每逢不当值就往柳条巷跑,说是仍旧不能相信她的承诺,总担心她会将溯回城那桩秘密透露出去,得盯着她才安心。
    她当然不会傻到相信这漏洞百出的说辞。
    奈何赵荞以往与贺渊性情不对盘, 两人在溯回城的经历也不算愉快,那时又忙得焦头烂额,瞧着那冰冰冷脸就越看越不顺眼, 每次都只顾发火撵人。
    那时她并未认真深想,甚至没有心平气和问一句,你成天莫名其妙往我跟前戳,到底是想做什么?
    那段日子她忙得抓耳挠腮、日夜颠倒,就没怎么正经睡过觉。累极时便直接在书房屏风后的美人榻上,和衣躺一两个时辰打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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