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这小流氓总能出其不意牵着他的情绪迅速急转。在她跟前时,他心中起伏总是很大。
    找空得偷偷问问韩灵,长期这样下去,五脏六腑会不会落下毛病?
    “好吧,去掉‘娇弱’,那就是‘作天作地矫情小郎君’。也没好到哪里去,”赵荞抿住笑,“其实我是考虑到你总绷着脸,我俩也没法子太亲密,先前那么说就是为避免旁人起疑。若你介意这个,我下次可以换种说法。”
    在市井打滚讨生活的人见惯世情百态,眼睛可利着呢。
    方才她就是因为心里有数,贺渊看她的神情绝没有那种“同舟共济的恩爱夫妻”该有的温软。
    若不那么对船家老大讲就没法自圆其说,有些事就不能如她所愿了。
    她对旁人可懒得解释这么多。
    贺渊承情地稍缓神色,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又认真问:“换什么说法?”
    “就说,你家道中落后为生计所迫,半推半就被我强纳进门。简而言之就是一对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为生计所迫勉强绑在一起的夫妻,”赵荞满意地打了个响指,“嗯,这样也是讲得通的。”
    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为生计所迫勉强绑在一起的夫妻?贺渊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刺耳。莫名不吉利。
    “那还是‘作天作地矫情小郎君’吧,”贺渊神情一本正经,语气公事公办,“你刚说的这种太复杂了,我怕我适应不好。”
    *****
    说着话,就又回了春风酒肆的二楼雅间。
    等菜上齐,又谨慎确认隔墙无耳后,阮结香便将韩灵先前的那串“为什么”禀给了赵荞,让她定夺韩灵是否可以知晓。
    赵荞想了想,还是答了:“‘希夷神巫门’之前活跃在庆州、淮南、遂州等地,年前被端的那个堂口正好在淮南州府,目前那几个地方风声紧,官府查得严,他们的人必须避开那一带。我让结香寻‘合适’的船,就是让她专找‘从前跑这一带,今年却突然转往别地’的船。这种情况就有很大可能与‘希夷神巫门’有关联。”
    “方才那船家老大自己不说了么?他家前两年就跑这一带,今年却突然转去人生地不熟的原州。他走货比别家船队早,若不耽搁直奔原州,该是最早一批抵达原州的货船队,当地急着出货的商家就算不认识他,也定会有人将货委托给他,这样他返程就绝不落空。可他偏留两艘客船图点运客的小利,中途还频频靠小码头上下客。正常船家老大没这么做生意的。”
    与运六船货物跑八百多里水路的利润相比,两艘客船只是蝇头小利,还耽误时间。
    “就算这些都只是巧合,我们假设他与希夷神巫门没关联,那至少他前两年多跑庆州淮南遂州,关于希夷神巫门的事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这一路他都会在‘头船’上,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设法登他这‘头船’,这样才有机会套到更多消息。”
    赵荞顿了顿,挑眉对韩灵笑道:“若我说的这些你没明白,或你还有旁的疑问,那请自己憋回去,我懒得再答了。”
    韩灵缓慢地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他也不知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总之是受到震撼的。
    到底是谁造谣“信王府二姑娘不求上进、目不识丁、草包美人”的?!
    贺渊抬眸与赵荞四目相对,认真补充:“他有古怪。他说,到原州后若运气不好就要整队空船回。空船队回来的成本与这趟的利润几乎能抵消一大半,正常船老大该焦急。可我仔细瞧了,他说这些时并不急,似乎笃定就算空船回也稳赚不赔。”
    这类船队运货是受商家委托,货不是他们自己的,只赚跑路辛苦费而已,并不是什么暴利行当。返程跑空,对正常船家老大来说无异于火烧眉毛,可他太镇定了。
    赵荞笑着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初次一同做正事,她也不知该如何与他协作配合,事先便没交代他该怎么做。
    原以为他方才只是不情不愿杵在那儿发呆,没想到他是认真尽责在从旁协助观察的。
    “那,或许他说在原州没门路揽货,只是谦虚?”阮结香若有所思道。
    “这也是种可能,”贺渊谨慎又道,“但他左手腕内侧有个奇怪的小印记。他肤色深,又一直敲水烟壶动来动去,我没看清是什么图案。”
    赵荞严肃地思忖片刻:“上船后找机会近些瞧瞧。反正这一路得十来天呢,总能有机会的。”
    *****
    未时日央,天色与水色同碧。
    众人登船后,船家老大就与舵手们说笑去了,赵荞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接近,只好先进了客舱。
    客舱内两边依次铺了几十床褥席,每床褥席之间隔着约莫半臂宽,比大客船那种摩肩接踵人挤人来说是宽裕多了。
    而且,在冬春交接的寒夜里不必连续多日直接睡船板将就,也算对得起船资的价钱。
    赵荞背靠木板坐在柔软褥席上,膝腿处搭着厚披风,打算夜里睡时就直接拿披风裹住自己当被盖。
    贺渊在她左侧,与她一样的姿势靠坐着。凡是外头有人进来,必定先经过贺渊才会接近赵荞,这是方便保护的位置。
    韩灵则在她右侧,进来没一会儿便侧身躺下背过去小憩。
    贺渊正不动声色打量着客舱内所有人。
    赵荞的对面是一家三口,父母带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腼腆小姑娘。
    见赵荞笑意和善,小姑娘的母亲便教她向赵荞问好。赵荞闲着没事就与这家人攀谈了几句。
    之后小姑娘有些困倦地揉着眼睛,她的母亲安顿她躺下睡,赵荞没再多说什么,也闭目假寐起来。
    约莫戌时近尾,天色已全黑,夜风呼呼扑人。
    客船在枫杨渡的下一个小渡口靠了岸,大致有两炷香的功夫后,隐约听到甲板上有船工笑着报——
    “老大,拢共五位新客!”
    客舱内大部分人都睡着了,没睡的人也昏昏沉沉,连对面小姑娘的父母睡得轻轻打起呼。
    小姑娘下午睡颠倒了,这会儿精神好得很,坐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
    船从码头起锚时,前后只进来三位新客,寻了空床位躺下。
    赵荞小口小口啃着冬枣,侧头看着客舱入口,倾身靠近贺渊些。
    贺渊见她有话要说,便略略低头将耳朵凑过去。
    “进来的那三个,你瞧着有古怪吗?”赵荞问得极小声,怕被人听到靠得也近,说话时气息全喷在他耳廓上。
    客舱内没有烛火,只入口处挂着一盏防风的小马灯,光线很昏暗。她看得有点费劲,就指望贺渊那号称“夜里能飞刀灭香头”的犀利眼神了。
    贺渊尽力摈弃心中杂念,忽视从耳朵尖横冲直撞胡乱蹿向四肢百骸的酥麻感。
    “没有古怪。”
    “那外头的两个,在干嘛?”赵荞一时猜不透外头两个是怎么回事,便坐正,继续啃着冬枣盯着客舱入口。
    她想事情时总是很专心的,便没瞧见贺渊神色复杂地偷偷揉耳朵。
    待赵荞慢条斯理啃完七八颗冬枣后,客舱入口总算又进来了一人。
    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量瘦长,脚步虚浮,像薄酒微醺那般。
    那人摇摇晃晃进来后,就在赵荞对面那小姑娘旁边的空床位坐下。却没有坐在床位正中,大半个身躯都歪着倒往小姑娘身侧。
    赵荞视线有些模糊,看得不大真切,总觉那人一直往小姑娘身边挤。
    小姑娘似乎有点害怕,一直往母亲身边躲。奈何她的母亲心大如斗,就这么也没有醒来的迹象,还睡得沉沉的。
    “禽兽。”
    右手侧传来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赵荞诧异扭头,见韩灵不知何时醒了,正怒目看着对面,似乎想起身冲过去。
    赵荞展臂将他挡回去,小声呵斥:“你做什么?!别乱来。”
    按住韩灵后,赵荞又转头凑近贺渊:“那人,骚扰小姑娘?我瞧不太清。”
    贺渊也凑近她耳畔,小声回:“应当是,我见那小孩儿吓得眼里都有眼泪了。你别动,我去……”
    “你才别动,”赵荞一左一右叮嘱两个义愤填膺的家伙,“你俩都别动。”
    眼下许多事都还不清楚,若让这两人上前将对面那混蛋打一顿,不知会惹出什么样事端。若到头来收不了场,闹不好就白费那么多功夫上这船了。
    赵荞心中飞快盘算,同时挥着拳头对小姑娘示意,打他!哭!闹!把整船人都吵醒你就安全了!别怕!
    也不知是小姑娘看到了她的动作,还是真的气到了极点。
    “啪”的一声,看影子的动作配合这声音,似乎是打了那人一耳光。
    可白日里就看得出来,十一二岁的小孩儿,又是腼腆性子,以往大概没这么打过谁,力道并不大。
    那歪歪倒倒直往她身旁蹭的人挨了不太重的一巴掌,非但没有生气或畏惧,反而发出嘿嘿的笑声,似乎更猖獗了。
    两侧的贺渊与韩灵都是一副再也看不下去的架势。
    赵荞使劲将他俩摁下:“叫你们别动!”
    既小姑娘明显没法子自救,那这个忙也只能她去帮,就算事情真闹大了也有说辞好圆回来。
    心念一定,赵荞猛地站了起来,利落地趿了鞋大步走过去。
    她一走近就清楚看到那男子的眼神。
    很古怪。有种诡谲怪异的迷离亢奋,说不上来算清醒还是迷糊。
    那人抬头看着她越走越近,立时笑得邪肆又轻薄,也不搭理身旁的小姑娘了,伸手就来拽她的裤脚。
    出门在外,又是跑江湖的身份,赵荞没穿裙褥,而是穿了利落的武服衣裤。
    小姑娘见她来帮忙反倒要被缠上了,眼泪刷地落下来,颤颤伸手要将那人推开。
    可她力气小,根本推不动。
    赵荞对她安抚地笑笑,旋即眸色一沉,蓄足了力气抬脚照那男子的下巴就是一踹,接着左右开弓,两个耳光清脆响彻客舱。
    那人猝不及防被掀翻,嗷地痛叫出声。
    赵荞迅速后退两步,后背意外撞进一堵温厚胸膛。不用回头都知是谁。
    她底气更足,甩开嗓子对那嗷嗷滚地的人震声喝道:“动手动脚是上赶着找死吗?你祖宗我可天生暴脾气!”
    这阵接连的动静足够大,莫说船舱里睡着的人都被惊醒,连甲板上的船工,以及从枫杨渡登船后就没在客舱露过面的船家老大,全都慌慌张张赶来察看动静了。
    第31章
    流泪满面的小姑娘余悸犹存,转头扑进总算惶惑茫然坐起来的娘亲怀里, 奶猫儿似的小声啜泣抽噎起来。
    客舱中沉睡的人们骤然被惊醒, 并不能立刻理解发生了何事, 相互惊疑不定地小声询问,场面立时嘈杂。
    舱门上的厚帘子被从外头撩起一半,船工们站在那里朝内打量。
    船工们身后站着肤色黝黑的船家老大, 五官模糊在夜色中, 让人看不清神情。
    他似乎吩咐了什么, 有两名船工立刻往里走来,口中赔笑:“这位客约莫是上船之前喝多了,惊扰大伙儿休息,我们这就将他请出去。待他明早酒醒,我们船家老大与他一道给大家赔不是……”
    虽说这艘船上的人较大船上那些要稍体面些,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
    毕竟会坐这种船出行的, 再如何也不会是什么达官显贵,出门在外大都愿息事宁人,若与陌生人产生点挨挨碰碰的摩擦纠纷, 最多对骂几句、推搡两下就吞闷亏罢休了。
    船家见得多,不会轻易惹火烧身,通常都两不相帮。最多将冲突双方分开,场面上说和几句就当无事发生的。
    可赵荞闹这番动静,一则是为向小姑娘施以援手,二则也是想借此机会不着痕迹地接近船家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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