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的大搜捕开始时,狄仁杰已经救出金镶玉和明珠,请她们到快哉楼歇息疗伤。
    “狄大人,我猜曾知味一定不会轻易中伏。从响铃镇到飞虎城,他始终一个人走在队伍最前面,低着头深思。我观察过,他的双手一直不停地掐诀,偶尔抬头,也是观察太阳方位。也就是说,他一直在算计时间,不仅仅是队伍抵达飞虎城的时间,而是另外一种更复杂的东西。”金镶玉说。
    她只受了皮外伤,两处刀伤都在左臂,并不影响行动。所以,即使身陷木笼囚车,她也能审慎观察,等待逆风翻盘的机会。
    “他知道飞虎城有陷阱。”狄仁杰叹息着说。
    在西门城楼上,他清楚地看到曾知味进入城门时的冷静与镇定。
    镇南王亲热地向曾知味打招呼时,后者脸上、眼中没有丝毫喜悦之情,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无惊无喜,淡定从容。
    “是啊,曾知味是聪明人,镇南王的智慧始终还是低了一筹。”金镶玉感叹。
    “大不了是夺城一战吧?曾知味早在城内留下死士,到了约定时刻,四下发难,令飞虎城易帜。可是,狄大人刚刚也说了,神机营全城布控,严防这种变化。曾知味买通的死士再多,其实力也不足以对抗神机营。”明珠说。
    三个人的探讨一直延续到黄昏,城内的大搜捕过半,曾知味仍然没有出现。不过,尉迟广那边却传来一个坏消息,曾知味的家人都被押至王府门口的广场上,等待开刀问斩。那里已经搭起了一座断头台,十名刽子手也已抱着鬼头刀候命。
    这就是镇南王的最后一招,曾知味不出现,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有一个曾家人身首异处、人头落地。
    狄仁杰始终觉得,自己没有猜透曾知味的心思。
    不该入城偏偏入城,不该中伏偏偏中伏,不该惨败偏偏惨败……一切变化,都好像是曾知味随着镇南王的步调行进,钻进陷阱的每一步,其中也包括轻易地令自家人全部落入神机营的掌控之中。
    “他若想反水易帜,应该有更完善的计划,而不是事到临头,被逼匿藏,被困飞虎城中。”狄仁杰从不敢轻视敌人,尤其像曾知味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他明白,曾家第一颗人头落地后,飞虎城里就将出现镇南王、曾知味只能余存其一的惨烈后果。
    “祸不及家人,曾家人都是无辜的。”他不愿看到那种无法挽回的悲壮结局。
    “如果我们处于镇南王的位置,又能如何选择?结束吧,就这样结束,然后所有人相忘于江湖。”明珠是局外人,飞虎城未来挂什么样的旗帜,都跟她不相干。
    金镶玉突然叫起来:“狄大人,我想到一件事——有一次在颜如玉阁,曾知味给王妃送东西,其中有一捆信札,说是女侍小怜写给呼延豹的。王妃看过信札后,气得口不择言,而曾知味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共有七个字,我记得是‘虫二无边白石夜’。王妃震惊,跌坐在椅子上,指着曾知味说不出话来。曾知味又说了一段话,大概意思是‘秘密再也不会外传’。我只偷听到那么多,后来一直想不明白,直到现在,我隐约觉得,曾知味身为王府大总管,掌握了这府中太多秘密,已经成了一个杀不得、动不得的微妙人物。”
    “去颜如玉阁。”狄仁杰站起来。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奇特感受,在金镶玉的叙述中,他窥见了一线天机。之前,所有人都认为曾知味是镇南王的亲信,元十三是王妃的亲信,两人的身份永远不会交叉变换。表面上,曾知味甚至表现得十分忌惮元十三,处处忍让,不敢争锋。事实上,曾知味的权力和谋略超过元十三百倍,所谓“忍让”,只是“不屑计较”。
    在飞虎城,曾知味如同巨灵之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承托某个人,使其高高在上,也可以毁掉一个人,使其瞬间坠入炼狱。
    镇南王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设下斩草除根之计。
    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岂是一支狼牙雕翎箭就能轻易消灭的?
    “我带路。”金镶玉说,“我曾潜伏王府四个月,所有路径都很熟悉。”
    “我也去吧,既然卷进来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明珠跟着起身。
    三人出了快哉楼,先向右去,穿过临水长廊,再过三道月亮门,便到了隐藏在花圃、水榭之中的颜如玉阁。
    王妃不在,那八角形小楼里没有一丝亮光。
    狄仁杰闻见夜色里飘浮着淡淡的香气,不是花香,更不是檀桂薰香,而是一种自己从未闻过的味道。
    “是从颜如玉阁散发出来的香气,独一无二,其它地方都没有。”金镶玉解释。
    她走到门口,抽出发簪,在锁孔中捅了两下,大锁就应声而开。
    三人进去,无声地关门。
    “狄大人,为什么到这里来?”金镶玉问。
    “曾知味执意入城,一定有其非此不可的理由。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只要进了王府,就等于是一条鱼游进了大海。我猜,他一定会重回王府,而且这本来就是他入城的目标。王妃不在,神机营搜索时,自然将这里排除在外。更重要的,是你偷听到的那些话,曾知味知道王妃的秘密,就可以拿来做文章了。”狄仁杰回答。
    所有问题都隔着一层窗纸,朦朦胧胧,时隐时现。
    狄仁杰像一个玩捉迷藏的人,已经越来越逼近目标。
    “这间屋子里共有四张软椅,分别放在东、西、南、北四扇窗户下面,供王妃在不同季节、不同时段读书。狄大人,我记得上次看见王妃,她就坐在东窗下的软椅上——”金镶玉向前指。
    东窗上映出微微光亮,那是相邻院落的楼上散发出来的烛光。
    窗下极暗,狄仁杰向前走了五步,才看清那软椅上竟然坐着一个人。
    喀啦一声,那人手上传来弩匣机括扳动之声。
    “都别动,别出声,否则第一个死。”那是曾知味的声音。
    “你果然在这里。”狄仁杰叹了口气,同时也松了口气。
    “是啊,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追踪到颜如玉阁来了。狄仁杰,如果我们不是敌人就好了,事到如今,最后只能有一个人站着走出去,另外那个,就——”曾知味没有再说下去,声音里透着无限的遗憾。
    “其实,我是来听故事的。”狄仁杰在黑暗中微笑,“一个复杂而有趣的故事,一个高手随手间就玩弄了一座城、一城人的故事,或者,这个故事并不在飞虎城结束,还要有一个光芒璀璨、惊世骇俗的伟大结局,譬如像呼延豹、梁长生‘乘凤升天’那样,成为永远的传奇。而这一切,都要从曾总管口中说出来,听者不听不快,说者不吐不快。”
    “是吗?”曾知味也笑了。
    狄仁杰看不清曾知味的脸,但能想象出,即使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曾知味也能笑得如一尊开怀的弥勒。
    “不是吗?如此好计、好戏,如果不能传播于天下、留存于后世,岂非锦衣夜行?”狄仁杰问。
    曾知味沉吟不语,身体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
    狄仁杰站在最前面,对方发射弩箭的话,他将首当其冲,用身体挡住所有袭击。可是,他从不认为曾知味会任性射箭,给自己的人生胡乱安上一个乱七八糟的尾巴。
    智者行事,谋定而后动,绝不草率姑息。
    正如狄仁杰在大理寺内的书房里练字时常常书写的那两行字——“即便明日天地一毁,今夜吾也将于池中植满莲花。”
    “不乱”是智者一生的行为准则,甚至是其最大的心灵洁癖。从生至死,绝不轻易改变。
    “最初,这计划的确天衣无缝,飞虎城、凤凰观的每个人都是我指尖上的棋子,可以任意调度,而被调度的人则会甘之如饴。大仙会有很多上古奇术,这是其中一种,原名‘行尸走肉之术’,官场俗人学个皮毛,将其命名为‘为官驭人之道’,道门术士学去,自称为‘赶尸术’。名称不同,本意大同小异。最初几年,我如蜘蛛,日夜结网,每个人都被网罗其中。当我发现了凤凰观扶摇道长的‘杀人凤凰之术’后,豁然省悟,那才是真正的‘天子之道’,比起普通奇术,有着云泥之别。简而言之一句话,我需要凤凰胆,它将帮我实现生命中最大的飞跃,从江湖到庙堂,从平民到贵族或者飙升到更高的地位。我控制了白石,他想制造毒人,我就给他提供一切药物,而他的回报就是为我豢养杀人凤凰,直至破腹取胆。这个宏大的计划一直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直到有一天,突然出了一个小小的纰漏——”如狄仁杰所料,曾知味果然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世上每一种大阴谋都会潜藏数年,在所有人没有察觉之前,就已经布局完成,只等最后收割。
    换句话说,智者万里挑一,剩余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不过是智者指尖的棋子、脚下的蝼蚁而已。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狄仁杰说。
    听故事的这一刻,他不去思考曾知味的善恶,而是跟着对方的叙述前进,不断反思为何飞虎城出现了当下败局。
    自古成王败寇,历史总是由胜者书写。所以,简单地指摘某个人、某件事的对错,是贩夫走卒所为,殊为不智。
    “呵呵,狄兄说得对,我就料到,当你听到这里,一定会说这八个字,果然是心有灵犀,不点而透。还是那句话,如果我们不是敌人,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好兄弟。”曾知味苦笑起来。
    “到底是什么纰漏?有人反水还是遭人泄密?”狄仁杰问。
    “不,我为这个计划设置了三重保险,每个人都在网中,但每个人都跟我单线联系。曾经有人反水,无一例外的,全都因为意外一命呜呼。狄兄,你大概万万都猜不到,我的纰漏是——我是个没有味觉的人。”曾知味说。
    “什么?”这句话来得突兀,金镶玉实在忍不住,惊诧之下,脱口而出。
    狄仁杰伸开双臂,将金镶玉和明珠严严实实挡在后面,严防误伤。
    “我的本名是‘师我’二字,后来为了掩饰没有味觉的事实,改名‘知味’。我知道,当这个大计划实现后,大仙会将一统南境,自立为国,天下都将传扬‘曾师我’的名字,把这一战的荣耀与精髓一代代传下去,后代智者都将是我的学生,哪怕是五百年、五千年之后,大小智者,都曾师我。”不知不觉中,曾知味的语调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他想让后世智者全都“师我”,那样一来,他就如同鬼谷子、老子那样,成为万代之宗师,其名永垂不朽。
    这种野心,早就超过了一皇一帝的梦想。
    狄仁杰见过很多野心家,但曾知味属于极为特殊的一个,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力极限。
    “如能实现,天下又多了一位智圣。”狄仁杰说。
    同为智者,狄仁杰听到曾知味这样说的时候,不禁有高山仰止之感。
    反观自己,唯一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忠臣,更进一步,做一名对国家、百姓有用的忠臣,生为大唐人,死为大唐鬼,永远不离这块热土。
    “可是,我偏偏是一个闻不见味道的人,从一生下来,我就不知道花香是什么、海腥是什么、鱼肆里的味道是什么……这大概就是上天对一个智者的刁难吧。我觉察到这一点以后,四处寻医问药,却毫无效果。最后,我放弃治疗,觉得闻不见味道也没什么,照样可以名扬天下。可是,偏偏有一天,就在这里,我闻见了——”曾知味说。
    狄仁杰能够猜到,曾知味闻见的是王妃留下的香味。
    “恭喜,颜如玉阁无意中治好了你的病,真是件值得普天同庆的事。”狄仁杰说。
    曾知味一声长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闻见的是这书房软椅上的味道,离开这里,立刻什么都闻不到了。目前,王妃在凤凰观,我就从来没有闻到过相同的香味。我判断,是这里的书香和王妃的衣香混在一起,才打通了我的鼻窍,使我闻见味道。渐渐的,我发现自己已经对这香味着迷,开始是一个月闻一次就足够了,慢慢发展为十天闻一次、五天闻一次,最后必须天天闻到它,才会精神奕奕,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这次,我冒死进城,就是为了闻见它。”
    元十三喜欢王妃的声音,而曾知味喜欢她的香味,狄仁杰因梅花观门前看到她的极度美丽而念念不忘,王爷爱她,则是爱她“南境第一美人”的名声,唯有娶了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镇南王府的门楣。
    四个男人,分别爱着她不同的品质,却没有一个人爱她的全部。
    “说了这么久,你一定累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狄仁杰说。
    即使是超级智者,也都有各自的难言之痛,不足为外人道。
    现在,曾知味既然向狄仁杰说出了自己的怪癖,那就一定没有打算让他们三人活着出去。
    “狄兄,你现在心里一定藏着疑惑,可以说出来,我一一为你解答。这样的话,黄泉路上就不再纠结寂寞了。”曾知味说。
    狄仁杰当然有话要问,但不是在这时候,而是在擒获曾知味之后的公堂上。
    “你不敢动王妃,因为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闻见这唯一的香味?但是,王妃在凤凰观里已经成了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须做出恰当的处置计划,并且由你亲自完成,是吗?”狄仁杰问。
    矛盾无处不在,而曾知味面临的矛盾就是,不愿杀王妃,却又不得不为了完成大仙会这个杀人计划而身先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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