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不用去了,我都查过了。”柳叶一边笑着一边上楼,“而且,我已经吩咐小道士,赶紧送上饭来,这一趟出去查访,腿累嘴累心累,真把我累惨了。不过,该查的事都查了,不该查的也查过了,大人要的所有答案,全都在我肚子里了。”
    三个人的视线落在柳叶脸上,各自含义不同。
    狄仁杰一向知道,柳叶对侦缉办案、惩恶扬善充满热情,只是输在经验不足、心性不定,往往好心办成坏事,到处捅娄子,弄得四邻不安。所以,他的目光中满含着欣赏和包容。
    胡先生性情淡泊,见惯风云,所以对任何突发情况都能泰然处之,从不大喜大悲。之前,无论柳叶做得太好或者太不好,他都只是报以微微一笑,现在亦是如此。
    “小柳叶,你这一个多时辰跑哪里去了?大家都担心你知不知道?快来坐下,喝口水润润嗓子——”陶荣旋身,急急地倒了一杯茶,一手端杯,一手提壶,迎着柳叶走过去。
    他把柳叶当成亲妹妹,一会儿看不见,心就悬起来。所以,不管柳叶溜出去这一趟有无收获,他都笑脸相迎。
    “喂喂,大人,您不问问我得到什么重大消息了,就知道笑——胡先生,你一笑,我就知道你心里在说,小柳叶别瞎叨叨了,探听来的都是一堆废话,一毫钱都不值。算了算了,我先说事,你们听了,保准感兴趣。走开走开,我不喝茶,先说事,先说事!”柳叶推开陶荣,大步走过去,坐在八仙桌一侧。
    柳叶离开时,头发扎得整整齐齐,脸上手上也都白白净净,衣服更是整齐利索,没有一点狼狈之态。现在,她的鼻尖、下巴沾着黑灰,膝盖、鞋尖上都是泥巴,扎在头顶的发辫也散开了一条,胡乱披在脑后。
    “柳叶,这一趟一定非常辛苦,辛苦之极,看你弄得这一身,连灰带土的。”胡先生忍住笑,从架子上取了一条手巾,先在盆里浸湿,又绞干了递过来。
    “我没事,你们一定猜不到,我刚刚进了凤凰冢,下到山隙的最底部去了,而且看到了凤凰——真正的凤凰,活着的凤凰!”柳叶接过毛巾,并未急于擦脸,而是猛地拍在桌上,发出噗的一声响。
    她在东坊看说书人表演多了,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这个动作,意在吸引听者的注意力。
    “继续说。”狄仁杰丝毫没有吃惊,只是含着笑催促。
    事实上,柳叶这次探听到的消息相当有用,已经涵盖了狄仁杰等三人想知道的全部内容。
    “我用一锭银子买通了一个名叫‘贯一’的小道士,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我。他说,凤凰观一直都有‘凤凰涅槃、一飞冲天’的说法,白石、青泉两位道长都亲眼见过活的凤凰从凤凰冢里直飞上天。更早一些,太师父那一辈的无尘、无二、秋叶、秋实、更俗、更深、不悔、不厌等道长都见过凤凰。也就是说,凤凰观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有凤凰出没,而凤凰冢就是供凤凰涅槃重生之地。三年前,镇南王妃到观里祭祀,留宿谪仙居七日。她的身边有个女侍名为‘小怜’,聪慧无双,貌美如花,却在风雷交加之夜失踪。观里的道士们找了七天七夜,连石头底下、草根缝里的每一寸空隙没有放过,却始终没有找到。王妃大怒,将当晚在谪仙居外守卫的四十名武士全部斩首,道观里也有八名接引弟子获罪,人头落地。小怜是呼延豹大将军的女儿,她失踪时,呼延豹还在岭南戍守,听到消息后,星夜兼程,回到飞虎城,向镇南王辞官,赶来凤凰观。再后来,就发生了呼延豹白日飞升、得道成仙的怪事……”绘声绘色地说完这些,柳叶的嗓子已经哑了,接过陶荣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
    那件怪事狄仁杰在京城里也听说过,不过坊间传得最多的,却是女侍小怜国色天香的花容月貌。
    南来北往的马帮商贾们最喜欢传那些风流八卦,有人透露,小怜的美貌胜过了镇南王妃,所以连镇南王也动了心,几次要将她纳入芙蓉帐中。王妃因此生嫉,派人将小怜秘密处死,彻底杜绝了镇南王的绮念。
    也有人传,小怜本来就是仙子下凡,夜宿凤凰观时,受到天界感召,独自步入凤凰冢,与凤凰一起涅槃升天,远离红尘俗世。
    更有人传,小怜之美名动天下,连长安城里的皇上也惊动了。镇南王与皇上因美女小怜而生隙,导致岭南大局不稳,江山动荡。
    最离谱的一个说法则是,小怜本来就是玄武门事变之余脉,潜伏在镇南王妃身边,就是为了养精蓄锐、纠结人马,筹谋卷土重来。镇南王识破其狼子野心,命大总管曾知味提前布局,一举歼灭,不留一点痕迹。为了不引起百姓骚乱,对外只称是‘无故失踪’而已。
    曾知味在江湖上有“文武双全大元帅、能屈能伸真奇才”的称号,除了镇南王,再不肯屈居其他人之下。所以,他对镇南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只要是镇南王吩咐的事,必定竭尽全力完成。
    “甚好,甚好。”狄仁杰点头。
    “还有更好的呢!”柳叶受到狄仁杰的赞许,眉飞色舞起来。
    陶荣二次倒茶,放在柳叶手边。
    “贯一说,只要再加一锭银子,就带我抄小路去凤凰冢看看,那里才是凤凰观的真正禁地。我当然要去,就顺手给他两锭银子,要他带路。”柳叶说。
    胡先生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折叠的灰布地图,在桌上铺开。
    那是凤凰观的地理图,屋舍楼台的中央,有一个三角黑框,旁边标注着“凤凰冢”三个字。
    “深度二十丈,再向下,还有一条极窄的山隙,最宽处不到两尺,已经无法以人力探测。这些地图是昔日征南大军的先锋队留下的,尺寸标准相当准确,值得参考。”胡先生说。
    “贯一带我去的就是那里。”柳叶指着那黑色三角说,“那里的山洞跟平时所见的山洞不同,只有三个边,弯曲向上延伸,看不见洞口,但隐约可见天光。贯一说,天官殿建好之前,凤凰冢是可以直接通天的,凤凰涅槃之后,就能由那里直飞出去。现在,天官殿阻挡了凤凰的出口,总有一天会出大问题的。”柳叶说。
    世人皆知“凤凰涅槃”的典故,但却没有一个人、一本书记载过凤凰究竟是如何涅槃的。而且,自古至今,也没有一本图册描画过凤凰的真实样子。
    “进凤凰冢的路径记住了吗?”陶荣问。
    柳叶愣了,轻轻摇了摇头,不过随即回答:“不怕,你们想去那里,可以让贯一带路。我们有银子,他缺银子,这种合作,多多益善。”
    “大人,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马上去那里看看。”陶荣请示。
    “那里什么都没有,不必去了。”狄仁杰摇头。
    柳叶急了:“大人,那里不是什么都没有,有一块一人多高的白玉璧,就镶嵌在山体里,光滑之极,如同一面铜镜,能照出模模糊糊的人影来。贯一说,有人曾在白玉璧上看到了仙女,美得无法形容,比王妃好看一百倍。可是,他多次到那里,却什么都没看见过。”
    “还有什么?那洞里很黑是吧?你们用松油火把照明,火把冒烟,看,把自己的脸都炝成这样了。”狄仁杰笑着说。
    他曾到过很多所谓的佛家、道家圣地,每一个地方都留着十分奇诡的传说,或者仙人留迹,或者神佛点睛,件件都令人神往不已。如果追问传闻的来源,查来查去,却总是没有结果。
    “凤凰观究竟有没有凤凰”是个谜题,永远不会有确凿的答案。
    “还有吗?”胡先生问。
    柳叶想了想,用力挠头:“没了,不过贯一说,他还听过一些观里的吓人传说,但都未经证实过,以后再告诉我。”
    胡先生在地图上搜索,用小指轻叩着听雪楼的位置,提请大家注意。
    “这里是听雪楼,与凤凰冢的标记距离极远,几乎是道观客房里距那边最远的。最近的一个院落是……谪仙居,就在旁边,直线距离仅有二十丈,约有百步余。”胡先生说。
    狄仁杰明白,胡先生这样说,是在印证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
    不管怎样,小怜、呼延豹真的消失了,除了那些背锅的武士和道士,任何人都不曾伤筋动骨。
    “还有还有,我听到凤凰叫了。”柳叶突然叫起来。
    “什……么?”陶荣惊诧地拧起了眉毛。
    “就在白玉璧前面,我正在欣赏自己的影子,忽然感觉洞中出现了声音,然后耳边就听到‘呦呦喳喳”的动静,像是饥饿的幼鸟正在觅食。我四下里谛听,最后发现叫声来自白玉璧,就伏在上面,耳朵紧贴上去,屏住呼吸倾听。于是,那种呦呦喳喳声变得更清晰,就在白玉璧后面。贯一说,那就是凤凰叫,听见那声音,就证明一个人有成仙的慧根。我当时还说,如果把白玉璧刨开,也许就能将凤凰找出来了。”柳叶比比划划地说。
    实际上,她看到的只有密道、山洞、白玉璧,其它一切秘闻,都是由那个叫贯一的小道士转述。
    这些内容根本经不起推敲,表面看一大堆线索,细细追究,一条都靠不住。
    “去,把那个小道士带到这里来。”狄仁杰吩咐。
    柳叶还没起身,楼梯上就传来脚步声,两个小道士抬着一个乌木食盒走上来。
    “几位大人,青泉道长说,观里的饭菜粗粝,望勿见怪。本观唯一值得自夸的就是饭菜,一米一菜、一油一盐都是本观自己生产的,干净放心,绝不掺假。”带头的小道士口齿伶俐,脸上笑容可掬。
    小道士向桌上摆放碗碟时,狄仁杰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借问一声,贵道观里有没有一位小师父名为‘贯一’?”
    “贯一?”两名小道士一起反问,又一起摇头。
    “什么意思?”柳叶急了,“没有吗?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吗?”
    小道士摇头:“观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我们这一代、前一代、后一代的法号分别以‘悟、定、明’开头,没有‘贯’字。而且,凤凰观开山祖师为后辈提笔留字时,用的也是‘山、林、智、多、凡,空、静、无、了、一’。几位大人看看,哪里容得下一个‘贯’字?”
    刹那间,柳叶的脸涨得通红,双手攥紧手巾,在桌上敲打着。
    “先吃饭吧。”狄仁杰吩咐。
    柳叶霍地站起来:“不,大人,不弄清楚这件事,我绝不回来。”
    “对方存心骗你,骗完了,转头就跑了,怎么可能还在原地等着你去抓?”胡先生问。
    “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我不心疼银子,就是想问清楚,他这样骗人到底什么居心?”柳叶几乎要哭出来。
    她费尽力气在观里转了两个时辰,以为是收获满满,实际却一钱不值。这种巨大的挫败感,让她瞬间没了胃口。
    “大人,我陪柳叶出去找人。”陶荣主动请缨。
    狄仁杰轻松地挥袖:“行,去吧,无论找到找不到,都赶紧回来,不可意气用事。”
    陶荣、柳叶先下楼去,两个小道士摆放饭菜完毕,也转身下楼。
    “这一下,倒是有趣了。”胡先生说。
    “是那个女飞贼。”狄仁杰说,“我猜,有可能是金镶玉。胡先生,你大概也注意到了,柳叶知道自己被骗时,陶荣的脸色很不自在。”
    “嗯。”胡先生点头,“情字当头,哪个年轻人都扛不住。不过,大人,金镶玉的口碑在江湖上还算不错,陶荣与她交往,即便传扬出去,也不会丢了大理寺的脸。”
    大理寺是官,金镶玉是贼。两者泾渭分明,不可同流合污。狄仁杰担心的,并非陶荣丢大理寺的脸,而是这个年轻人在“情”字上栽跟头。
    两人对坐吃饭,默然无语。
    楼下,石长生又长吁短叹、呼天叫地起来,噪音一直传到楼上,令两人不断皱眉。
    “石长生想闹事,被青泉一句话镇住,可见两人之间一定有交易。现在,石长生又开始吵闹,大概是在催着青泉实践诺言。胡先生,如果你是青泉,会怎样做?”狄仁杰问。
    胡先生一笑:“大人不要给我出难题了,我不是青泉,也不会教他做人。但是,我观察过那个道士,行事果决,雷厉风行,不是个善茬。我猜,他想让石长生闭嘴的话,一定会采取一了百了的手段。哦,能够永久闭嘴的只有死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看住石长生,也就等于是扼住了凤凰观的命脉。”狄仁杰也笑起来。
    大理寺的人出于职业习惯,必须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然后小心地证明对方不是坏人。
    当下,他们把怀疑的矛头一起指向了青泉。
    饭后,狄仁杰到右侧房间里小睡,胡先生则去了左侧房间。
    大约在申时初,陶荣和柳叶也怏怏不乐地回来。
    看情形,那个名为“贯一”的小道士已经消失了。
    “那个人既然想戏耍我,为什么又带我到凤凰冢去?如果那是金镶玉,我身上又没有宝贝,她何必在我这里耽搁工夫?唉,唉,唉……烦死了,烦死了,陶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弄得我好没有面子……”柳叶一边上楼,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陶荣上楼,先到狄仁杰房中禀报:“大人,收到镇南王府那边的讯号,曾知味大总管将于黄昏时抵达凤凰观。他知道石长生在这里吵闹,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
    “怎样才能解决这件事呢?”狄仁杰饶有兴味地问。
    陶荣回答:“王妃祭祀之前,曾知味先把石长生带离,留在安全之所,免得冲撞了王妃。等祭祀过了,王妃回了飞虎城,石长生再怎么闹,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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