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马快,率先登上山坡,向着山谷里的凤凰观望去。
    那道观里的房屋排列十分杂乱,交错而建,靠着山势迤逦而走。最高处的天官殿仿佛一只鸟首,高高昂起,接近峰顶。
    “大人,注意安全。”陶荣第二个到,勒住马,连人带马,全都气喘吁吁的。
    “我没事。”狄仁杰回头,含笑看着自己的属下。
    “大人,我们到凤凰观来,为镇南王王妃的事奔走,是不是太窝囊了?镇南王一直对大人不善,几次刁难,还想免了大人的官职……大人一向刚直不阿,这一次为什么要镇南王低头示好呢?”陶荣问。
    跟随狄仁杰多年,他对狄仁杰的脾气秉性十分了解,越是仗势欺人之辈,在狄仁杰这里就越讨不了好去。
    “呵呵,陶荣,你想得太简单了。”狄仁杰微笑着摇头。
    他欣赏陶荣的耿直,当今之世,耿直太过的人,总是会得罪别人,升不了官职。
    乱世之中,要想做个好人,得先自己站得住脚才行。否则,不但做不了好人,连这个官都得丢了,任那些大人物们踩来踩去。
    “大人,等等我,一直叫你们,也没有等我的。”柳叶也赶上来,气喘吁吁地勒住马,小脸儿通红,骑着的枣红马也一直不安地喷着鼻息,发出一阵呼呼哧哧声,引得另外两匹马也乱叫起来。
    “只剩胡先生殿后了。”陶荣笑起来。
    柳叶也笑:“是啊是啊,他不殿后谁殿后?胡先生老了,总是慢慢腾腾的,怎么能跟上我们?”
    “胡说,胡说。”胡先生的声音响起来,快马加鞭上了山坡。
    他们一行四人是一个非常和谐融洽的小团体,狄仁杰不把他们当属下,他们却非常尊重狄仁杰,视他为团体核心。
    “看看,凤凰观的房屋像什么?”狄仁杰用马鞭向山谷里指着。
    “当然是像凤凰了。”柳叶随口回答。
    狄仁杰点头:“对,就是像一只展翅腾飞的凤凰。”
    柳叶吓了一跳,自己随口一诌,竟然直接点中了命题,真是意外之喜。
    “我来,是为了石长生。”狄仁杰又说,这也等于是回答了陶荣的疑惑。
    “就是原先为皇上炼丹的杏林国手石长生?他不在京城待着,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求道成仙吧?”柳叶问。
    狄仁杰叹气:“是,他父亲有一封信寄到我这里来,让我劝劝他,赶紧回家,放弃成仙的痴望。石长生是个聪明人,原先曾被保举到礼部去,坐上要职,但却主动放弃,宁愿躲起来炼丹成仙。我跟他父亲有交情,所以必须管这件事。至于镇南王的事,顺水推舟而已,没有多大难处。记住,到了凤凰观里,都不要多说话,四处走走看看,发现问题,偷偷向我汇报。”
    柳叶摇头:“大人,何必偷偷的?我们是官府六扇门的人,到哪里办事,都会畅通无阻。我们只要亮出身份,把凤凰观查个底朝天,又能怎样?”
    她还年轻,少一分老成持重,多了一分孩子气。
    “明白,大人。”陶荣点头。
    “一只好凤凰,一只不好的凤凰。”胡先生忽然摇头,马鞭向前点了几次,眉头深皱。
    “胡先生,有什么发现?”狄仁杰问。
    他对胡先生一向看重,无论胡先生提出什么意见,狄仁杰都会为此而三思。
    “如果说凤凰观天官殿是凤凰的鸟首,那么,其脖颈的位置就面临着横拦三杀。”胡先生向前指,“大家注意,看看天官殿向下的道路和山形,有两条横溪、一条横沟穿过,把道路斩杀三次,也等于是说,将这只凤凰的脖子斩断三次。这种地势,怎么可能得道成仙?”胡先生说。
    狄仁杰仔细看,天官殿下面的确有两条横溪和一条横沟。而且,横溪已经干涸,没有一滴水了,等于跟横沟形成了“擒龙三杀手”的风水局。
    如此一来,进入天官殿的人非但不能成仙,反而有性命之忧。
    “啊,这就怪了。”柳叶叫起来。
    “你听懂了没有啊就乱叫?”陶荣打趣她。
    柳叶挥起马鞭,向陶荣虚晃了一下:“你看懂了没有呢?我看不懂,还有大人呢,轮得到你来说?”
    狄仁杰皱眉望着远处,对凤凰脖颈上的横沟深表忧虑。
    “二十三,二十七。”胡先生低声说。
    “什么二十三、二十七的?”柳叶问。
    “左侧房子二十三间,右侧房子二十七间,总共七七四十九间,符合道家‘七七顶天’之数。”胡先生回答。
    “那很好啊胡先生。”陶荣长期跟随狄仁杰,多读了一些书,对于道家的“七七顶天”还是有所了解的。
    胡先生摇头:“不好,不好。山下的房子达到了四十九间,剩下的天官殿就成了多余的一间,也就是第五十间。修道者最忌累赘,既然多出一间,那就必定要除掉的。再跟凤凰脖颈上的三杀横沟相联系,那么天官殿就变成了凤凰观的‘决死之地’,大凶,大凶。”
    道家玄学,深奥无比,单单是一本《道德经》就值得人苦读一辈子了,更何况还有数以千计的典籍。
    陶荣接不上话,毕竟他的学识浅薄,距离胡先生已经十万八千里,更不要说是跟狄仁杰比了。
    不过,在他心里很明白,以狄仁杰的见识才学,任何一种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狄仁杰又观望了一阵,双手紧紧攥着马缰,闭目沉思。
    其他三人一起收声,柳叶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以免打扰狄仁杰的思考。
    远处,凤凰观里传来钟声,沉重而有力,一声声不绝。
    “大人,兴许是有事发生了。”陶荣请示。
    “这些房子就是凤凰的左右两翼,天官殿则是凤凰的头颅,那么,整座山峰呈现出的就是凤凰虚抱之势。胡先生,你刚刚说多出一间房子是大凶,那么,整座寺庙、整座山都被凤凰抱住,又是什么?”狄仁杰闭着眼睛问。
    “凤凰为神鸟,神鸟抱山,要将山峰连根拔起,掷向空中。这是大毁灭之劫。”胡先生应声回答。
    “怎么可能呢?”柳叶吐了吐舌头。
    “没什么不可能的。”胡先生脸上的笑意全都收敛了,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这里可是镇南王妃每年必来的修道之所啊——”柳叶说。
    “我只说地势,没说针对什么人。”胡先生说。
    狄仁杰对于道家玄学有所研究,不过却并不沉湎其中。当今大唐国运并不旺盛,内忧外患,边疆不宁。他虽然不能上马提刀,平定西北戎族,却愿意尽心尽力,带领六扇门的力量,清君侧,申正义,让国都平安稳定。
    在他看来,凤凰观呈现出大凶之势,就会有事发生。
    只要有事,他绝对不能袖手旁观。
    “有人在那里!看,有人在那里——”柳叶突然叫起来,向凤凰观山峰顶上指着。
    天官殿就坐落在山峰顶上,此刻,大殿飞檐上站着一个人,灰白衣袂随着肆虐的山风猎猎飞舞。
    “是一个男人。”陶荣说。
    “去,先把人救了再说。”狄仁杰一挥马鞭。
    “得令。”陶荣和柳叶异口同声地答应,猛甩马鞭,奔下山坡。
    “有人要自杀。”胡先生说。
    距离太遥远,狄仁杰看不清飞檐上站着的那个人,但是,他永远都珍惜生命,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有人跳崖自杀。
    “大人,与镇南王交好,会惹得同道中人耻笑,以为你想攀龙附凤,把以前的理想和抱负都抛开了。”胡先生说。
    两人缓缓地策马下了山坡,边走边聊。
    镇南王是大唐开国功臣之后,王位世袭,财大气粗。很多人不肯跟镇南王交往,就是因为此人嚣张跋扈,行事专横,不给别人留一点余地。
    狄仁杰没有分辩,因为他不是为镇南王办事,而是为了镇南王妃。
    “大人,属下斗胆说一句僭越的话,其实朝中一些老臣子对于镇南王也多有非议,跟他走得近了,一定会影响大人的名声。”胡先生又说。
    狄仁杰知道那些流言蜚语,但却并不惧怕惹上麻烦。
    关于镇南王的所作所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理寺那边,有多次受到检举镇南王的举报文书,累积起来超过五尺高。
    “胡先生,今天到凤凰观来,是为了王妃。”狄仁杰说。
    胡先生长叹一声,没再说下去。
    镇南王妃患了怪病,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即使是朝中太医院里的御医,都对那种病束手无策,最终结论,只能是慢慢等死。几个有胆识的御医曾经献出了一张太古方子,就是用千年人参、千年黄精磨成粉之后,用无根水调和为糊糊,勉强提气吊命,延缓王妃的性命。
    那个方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即便能让王妃多活一年两年,最后仍然是个死字。
    “胡先生,做人,只讲良心。”狄仁杰说。
    胡先生想说“良心值几个钱”,但话到了嘴边,却强自忍住。
    他知道,狄仁杰做事目光深远,一定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方向。
    这也正是他佩服狄仁杰的地方,朝中文武百官中,能比得上狄仁杰的,寥寥无几。
    “我感觉有些不对呢?”狄仁杰轻轻勒住马缰,向前方望去。
    凤凰观中的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目光所及之处,很多穿着灰色道袍的人向天官殿方向飞奔,仿佛一条条灰色的虫子。
    “那一定是个重要人物。”胡先生向上指着。
    “是石长生。”狄仁杰的双眉陡然立起来。
    “怎么可能呢?这么远,连五官都看不清呢。”胡先生起疑。
    “是我的第六感。”狄仁杰的语气越来越凝重。
    就在此刻,天官殿上的人向前一扑,头下脚上,扑跌下来。
    “啊——”胡先生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隔得这么远,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还是来晚了。”狄仁杰长叹。
    “我们过去再说,或许有转机呢?”胡先生只能如此安慰狄仁杰。
    “一个妄想成仙永生的人,怎么可能跳楼而亡?”狄仁杰抛下一句,连甩了两鞭,胯下马吃痛,长嘶一声,狂奔而去。
    从天官殿跳下的的确是石长生,狄仁杰赶到的时候,石长生平躺在地上,被人团团围住。
    “大人。”陶荣回头,向狄仁杰拱手,脸上的表情十分坦然。
    狄仁杰跳下马,闯入人群,到了石长生面前。
    地上没有血迹,石长生的衣服虽然凌乱,却没有血溅当场的迹象。
    “我们来得快,恰好把他接住了。”陶荣波澜不惊地说。
    狄仁杰松了口气,向陶荣一指,没有说夸赞的话,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青泉道长来了,青泉道长来了。”道士们窃窃私语,亮开一条道。
    一个面容清瘦、身材矫健的中年道士飞步而来,衣袂飘飞,仙风道骨。
    “大家不要慌,把石先生抬回去。”那道士大声下令。
    “喂,先不要碰他。刚刚跌下来的时候,一定扭伤了筋骨和内脏。先让他谢谢,等到他清醒了,能自己爬起来走路再说。”陶荣张开双臂,阻止围过来的小道士们。
    “你们是谁?”那道士喝问。
    “我们是从京城来的。”狄仁杰接话,“青泉道长是吧?陶荣说得对,先让石长生休息,自己起身,少受伤害。”
    道士望了望狄仁杰,目光闪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贫道青泉,一直负责照顾石先生起居。几位贵客从京城远道而来,有什么见教?”青泉问。
    狄仁杰探手入怀,取出了镇南王府的令牌。
    青泉一见令牌,马上躬身施礼,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
    “王爷让我们过来,巡查一下清明节祭祀的事。”狄仁杰说。
    他不必亮出自己的身份,一张令牌足以让凤凰观里的人俯首帖耳。
    “请几位贵客到前面客室用茶。”青泉态度谦恭,伸手相让。
    狄仁杰淡淡地一笑:“那就叨扰了。”
    他用目光示意,让胡先生、陶荣、柳叶留在天官殿前面,等待石长生苏醒。
    柳叶皱着眉,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似乎有话要说,被陶荣一把按住。
    狄仁杰一直对陶荣很放心,他人虽然年轻,但性情沉稳,办事老练,假以时日磨砺淬炼,一定是个六扇门里的好苗子。
    “大人,请放心。”陶荣拱手。
    狄仁杰跟着青泉向右面去,穿过几条幽僻的小径,到了一个花木扶疏的清净院落。
    这里是五间客室十分清幽,焚着檀香,与外面的混乱吵嚷完全隔绝。
    “凤凰观的观主是白石师兄,他有事下山去了,所以一些接待工作由我暂时负责。怠慢之处,贵客勿怪。”青泉连连致歉。
    狄仁杰摇头:“无妨无妨,清明节祭祀事关王妃,所以王爷十分重视,才会令我们几个过来巡查。如有纰漏,马上补足。不过,王爷相信凤凰观的办事能力,否则也不会把祭祀的事放在这里了。”
    “正是,正是,我们凤凰观上下感恩王爷的信任,一定不负重托。对了,敢问贵客怎么称呼?”青泉问。
    小道士在廊檐下煮茶,无声地进来,奉上果茶两盏。
    “鄙姓狄,狄仁杰。”狄仁杰回答。
    “是大理寺的神探狄大人?失敬失敬。”青泉站起来,再次躬身见礼。
    狄仁杰笑了:“来自大理寺是真,神探倒是未必。”
    青泉摇头:“不不不,大人太谦虚了。去年大人侦破西宫黄魔案,前年大人侦破京城胡人傀儡案、西域人下毒案、扶桑人灭门案……神探之名,除了大人,谁还能担得起?”
    狄仁杰又笑:“原来青泉道长对这种事感兴趣?我还以为,道家清静无为,对外面的各种事不闻不问呢。”
    青泉点头回答:“我负责对外接待工作,多多少少听到一些。而且,狄大人之名响彻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一次,镇南王能请狄大人亲自主持清明节祭祀,他就能高枕无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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