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还不好意思了。”蒋叔哈哈大笑,不再捻虎须,倒和傅靖笙说起了话,“姑娘啊,这个年纪的男人脸皮都薄,禁不得说。但是你相信叔,叔是过来人,我们少校是专门把我喊起来给你做饭吃的。在我们这儿可没人有这种待遇,别说是学生了,就算是哪个教官错过饭点,也只能自己去小卖部买零食充饥——这是江少校来了以后亲自定的规矩,今天他可自己打自己脸喽!”
    这人说话的声调高低起伏,情感丰富,听着像北方的相声似的。
    傅靖笙先是被他逗乐,而后明白了他话里传递出来的深意,微微一愣,心思复杂地看向一旁男人。
    是这样的吗?
    她用眼神无声问他。
    江一言的脸色迅速冷峻下来,好像没看见她的试探和疑问,一双邃黑的眸子只睨着蒋叔,压迫感十足,“说不够了是不是?”
    “得得得,我不说了。”蒋叔赔着笑,伸手按住傅靖笙的肩膀,把她推到椅子旁坐下,“小姑娘快坐,尝尝蒋叔的手艺。不是我吹,你蒋叔做饭做了三十年,那色香味,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傅靖笙被他弄得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她其实不太喜欢陌生人的触碰,可是这位老爷子有点热切得过了头,她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老爷子把她按在椅子上,很快就高高兴兴地转身去后厨端饭菜了。
    江一言还站在她对面,单手插袋,平静冷淡地望着她,完全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傅靖笙也别过头去,不想和他说话。
    她怕自己再盯着那张丰神俊朗的脸瞧上一会儿,心里的气就消干净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蒋叔眉开眼笑地端着三菜一汤从后厨出来,“快来喝点开胃汤,少校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要先让胃适应一下蠕动,再吃主食,这样助消化。”
    这下傅靖笙都尴尬起来了,她想问蒋叔能不能不要每句话都cue到江一言。
    他明显就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还会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没看他脸黑得像锅底、眼神冷得能杀人吗?
    被这种视线注视着,她真的只有消化不良的份。
    傅靖笙拾起勺子,犹豫了片刻又放下,正琢磨着怎么委婉地提醒他一下,却听男人冷冷道:“傅大小姐是嫌这里餐饭简陋还是没人伺候?等谁喂你吃?”
    傅靖笙心口一紧,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下。
    下一秒她面无表情地将瓷白的勺子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江少校现在一句一句的呛我,好像也不是发自内心想让我吃好喝好。既然如此,那我还是回去值夜吧,省得两个人都倒胃口。”
    男人眉眼一厉,一拍桌案,低喝道:“你走一个试试!”
    蒋叔哪见过这阵仗,吓得不轻,也不知是该劝还是不该劝。
    他看着傅靖笙目光倔强、实则贝齿快将嘴唇咬破的模样,还是心疼地开了口:“少校,这就不对了。女孩子都是水做的,柔软得很,要哄的。”
    江一言气得脑仁疼,抬起一只手按住眉心,平静无澜的话音掀起层层叠叠的冷怒和暴躁,“你哪只眼睛看出她是水做的了?这他妈就是个原子弹,核武器,你敢点她她就敢炸得你七窍生烟!”
    傅靖笙一语不发,死死捏着手里的勺子,她用力深呼吸,胸膛起伏得厉害。
    蒋叔道:“那你不要去点呀!哎,顺着她一点,哄着她一点,笑笑就过去了。”
    江一言想也不想,冷冰冰地甩出一句:“笑不出来!”
    你这次哄她,她下次就能上天!
    蒋叔默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寻思着,这场面怎么这么眼熟呢。
    好像年初回老家的时候,他家邻居和邻居媳妇吵架,他也是这么当的和事佬。
    “啪啦”一声,打破了沉默,蒋叔回头看去,只见女孩不小心把手里的瓷勺掉在了地上。
    她正弯腰去捡,有点茫然和手足无措,捡完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想想似乎觉得不合适,索性又放回了桌案上。
    气氛不太对。
    女孩眉眼间的笑,看着都很渺茫。
    “好了,江一言。”傅靖笙直起身,心平气和地抬眼看着他,“你也别发脾气了,你赢了。”
    两人高矮的差距随着她起身而拉近了一些,却依旧很悬殊,她缓慢而清晰地吐着字:“从我今天一到这里,你就在想尽办法羞辱我。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深恶痛绝的事,也不知道这样对我能让你得到什么快感——是不是我喜欢你就活该任你践踏?”
    “如果真的是,那可不可以请你践踏得彻底一点,不要打我一巴掌,再给我吃个甜枣?我不是你养的狗,我做不到只记得你的好,选择性遗忘你的不好。”
    她说着,将他的外套脱了下来。
    方才在外面夜色昏暗,此时此刻,就着餐厅里一盏明灯,女孩胳膊上的痕迹肉眼可辨。
    江一言寒薄的视线触到那些红色的痕迹,蓦地怔住,随即深暗下去。
    “我不知道喜欢你到底算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但是我以为,这足够表明我的诚意。”
    傅靖笙说着,浅浅一笑,恬静的笑弧在如此气氛中能轻易击穿人心,“你不是追着我问下午的事么?其实很简单,我明知江一诺对我的嫌弃,还愿意为了她牺牲我自己,你猜是为了什么?”
    “因为傅靖笙人品高尚、心地善良吗?”
    女孩轻轻一笑,有泪水滑过脸廓,清浅的两行,“不,不是的。是因为她姓江,她是你们江家的宝贝疙瘩、是你江一言心疼爱护的妹妹!因为我记得和你有关的每一件事,也记得她受伤那天你急得从公司飙车到学校来闯来几个红灯还差点出车祸!”
    那场险些发生的事故,对心理强大的江一言来说也许不算什么。
    而她,却一连做了几个星期的噩梦。
    “紫外线过敏的确不严重,但你要知道,江一诺和我非亲非故,我明明可以不管她的。”傅靖笙的眼泪还在落,她眼睛却睁得很大,被泪水洗濯得格外剔透明亮,空茫无尘,“不是只有你妹妹的身体值得珍惜,也不是只有伤在她身上才不可逆。”
    四下阒然无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
    只有女孩轻微的啜泣声,像细线一样勒紧了谁的心,直至无法呼吸。
    蒋叔皱眉望着这个不知该说是傻还是坚强的姑娘,她眼里的内容让他几乎忘记了她的年龄。
    十六岁啊。
    那样的哀恸,怎么会是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所拥有的呢。
    “更可笑的是,下午你在医务室里那样对我,我咬牙切齿下定决心再也不轻易原谅你了。可是今天晚上,你一出现在我面前,我居然又开心起来了。”
    她说完,终于惨淡地笑着闭上眼。
    好像之前的一切委屈都不比这件事更令她绝望。
    “所以我求你了,江一言,你要践踏就践踏得彻彻底底,要么就对我好一点。就一点点,可以吗?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有你的生日,我不想在回忆起它的时候想起的全都是眼泪,可以吗?如若不可以,你现在扇我一个巴掌,从今往后,我傅靖笙再纠缠你,天打雷劈。”
    话音掷地有声,在整个空旷的食堂里回响,碰到冰冷的墙壁,又一浪一浪地涤荡回来。
    她抹掉了眼泪,挤出一个笑,对满脸复杂的蒋叔道:“抱歉了蒋叔,我也很想尝尝您的手艺,可惜今晚我没什么胃口,麻烦您大晚上准备这么多了。”
    蒋叔连连摆手说没事,又丧着脸去看那边沉默僵硬的男人,“少校,你说句话呀!小姑娘都这样了,你怎么就狠得下心啊?”
    他怎么就狠得下心啊。
    一向冷静果断的江一言,在那一瞬间,微微恍惚了一下。
    在他印象里,傅靖笙很少有这么规矩客气又懂礼貌的时候。
    他所有的怒火卡在某一处,上不去下不来,连呼吸都被她这一番话堵得结结实实。
    今晚,他知道是他失态了。
    原因无他,无非是因为她提起了不悔。
    他不喜欢她次次提起不悔、什么事都非要和不悔一较高下的样子。
    也不喜欢她提起不悔时那个轻蔑又傲慢的眼神——每次见到,都忍不住想打压她的气焰、想把这个女孩从里到外剖开看看,她究竟凭什么能活得这么高高在上。
    现在她是退缩了吧。
    她说他赢了。
    战到最后,终于还是他赢了。
    可是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得意愉悦。
    反倒是,看见她低眉顺目笑里含着苦涩仿佛转身就能哭出来的样子,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这感觉很不合常理。
    怎么好像,相比于她的安静妥协,反倒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他更习惯、更容易接受?
    后来,她又说了很多很多。
    那些话逐字逐句地扎入他耳膜,他来不及理解和消化就沿着神经侵袭脑海、沿着血管流进心脉,直到填得满满当当的,膨胀到几乎爆裂开来。
    所有言语中,有那么一句话,杀伤力最是强悍——
    “因为我记得和你有关的每一件事,也记得她受伤那天你急得从公司飙车到学校来闯来几个红灯还差点出车祸!”
    一个字一个字钉进他骨头里。
    江一言自己都快忘了那件事。
    妹妹雪梨得知后也只是为他庆幸,父母虽然在事后责怪了他的莽撞,但也没说别的。
    到最后,竟是傅靖笙一个局外人印象最深刻,仿佛她才是那场事故里差点受伤死去的人。
    ——要践踏就践踏得彻彻底底。
    他何尝不想,他不是一直在试着这样做吗。
    为什么她总能从他的冷淡里尝出甜味,为什么她还有做孤胆英雄的勇气。
    江一言缓缓走上前,没人发现他眼底深处那些汹涌澎湃的浊浪,表面上,沉稳如山,八风不动。
    傅靖笙看到他抬起的手,心终于冷透,嘴角的笑意绽放得愈发明艳,“决定要打我了吗?”
    他的手却落在她的发顶,微颤,黑眸深邃,如天外的夤夜,辰星朗月统统不见。
    “吃点东西好吗?”他低问,声音宛如粘连在口腔里,模糊沙哑得不像话,“你一天什么都没吃,下午吐的全是水,晚上又……顾向晚说你晚上也饿着。”
    傅靖笙一愣,闭了闭眼,自嘲一笑,“她倒是什么都和你说。”
    “是我问的。”
    她心弦被什么一扣,发出恼人的声响,猛地睁眼看向他,“江一言!”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又来了,又开始给我希望了,是吗。
    在我不想要了的时候,是吗。
    恼怒的话音落地,一片尘土飞扬。
    “吃点东西。”他目光深沉,自顾自地说着,有条不紊中隐约带着无法被打断的偏执,“吃完我带你去休息,今晚不值夜了,你就睡在我那里,也是单间,我去集体宿舍……”
    傅靖笙不可置信的恼火逐渐化为绵长的心酸和无力,“为什么?”
    他明白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为什么”是何种含义。
    可是他望着她,喉结滚动了几下,无法回答。
    为什么。
    因为他在心慌。
    二十年来,这种感觉只在不悔说要离开的那天出现过一次,程度,远远不及现在的万分之一。
    他甚至没想过心慌能如此可怕,可怕到足以完完整整地占据他的思考能力。
    他就是突然不想这样放她离开。
    亦或是,潜意识一直在警醒他,若今晚傅靖笙真的走了,有什么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
    是什么东西,他不敢自问,也不敢深究。
    江一言没作声,只是按着她的发心不让她离开,另一只手搭在桌面上,逼她吃饭的意思非常明显。
    傅靖笙心力交瘁,“我不想吃。”
    “那喝点汤。这里的食材不如傅家的新鲜,但雪梨吃过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你不必担心。”他低低说着,语气极其刻板生硬,倒似有人拿刀逼着他这样说一般,一字字强势压迫,“自己喝或者我喂你,你选一个。”
    事到如今,还是那个杀伐果断、不给别人留一线转圜余地的江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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