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修远淡淡一笑,也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掩藏得好,转身便走。
    段悠冷着脸目送他离开,很久之后才抿唇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门没关严,她手里又用了不轻的力道,被她这么一敲,“吱呀”一声就开了。
    浅浅的一声,惊动了办公室里正在喝茶的男人,他眼尾一掠,余光朝这边看来,正对上段悠那张憔悴的脸。
    袅袅水雾蒸腾而起,盖住了他眸光中一刹而生的厉色,却无论如何都化不开他眉心的那抹寒霜。
    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的,不坐班的老师和教授都离开了,只剩江临一个人还在。
    “江教授。”她直直地望着他,自从那天下过一局棋后,已经很久没见他了,此时一见,竟又觉得这个男人比上次见时深沉冷漠了不少。
    江临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丝锋利入骨的弧度,笑意却停留在那里,未达眼底,“有事?”
    “我听说你要把我换掉。”段悠走进办公室,也不顾身**是否被关上,径直到了他的办公桌前。
    纵然她站着他坐着,可男人身上的气势却磅礴而宏大,如海纳百川,又如劲松苍冽,让她觉得她才是被俯瞰的那个。
    段悠不给他装糊涂的机会,手掌撑在他的办公桌上,直视着他幽深如潭的黑眸,“我说的是比赛的事,赵老教授临走前已经决定让我去参赛了,你为什么要把我换掉?”
    “消息真灵通。”男人敛目望着茶杯里的水,看似夸奖,语调却莫名嘲弄,听得段悠心里特别不舒服,“不是病得连课都上不了了吗?怎么还有精力关心这种事?”
    段悠一窒,听出他的讽刺,按在桌子上的手指攥成了拳,没有接他的问题,“就算你要换了我,至少应该给我一个理由。”
    江临从容抬头,睨着她,“你想要什么理由?”
    “我……”段悠看着他那双极深极冷的眸子,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男人笑意一板,面无表情道:“段悠,我是你们的导师,推选谁参赛我说了算,没有必要给你什么交代。”
    仿佛有人在她心里狠狠抽了一鞭子,顿时血肉模糊。
    段悠这才在疼痛中发现些许不对劲,她怔怔地望着男人冷峻的眉眼和起承转合间充满张力的脸廓,从他深邃的眉眼间,她找到的除了冷漠还有厌恶。
    任何时候都多的厌恶,浓稠到往外溢的厌恶。
    不是以往那种事不关己的厌恶,而好像是她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情之后,他表现出来的,对她本能的排斥。
    “没什么事就出去。”江临冷声道,“这里不是你敲敲门就能进来的地方,段悠。我没准你进来。”
    段悠心脏蓦地一紧,怔怔望着他。
    仅仅生了几天病,他对她的态度几乎遽变。
    这让段悠突然不知所措,除了极度的羞耻和难堪外,更多的居然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这种情绪来得可怕,来得汹涌澎湃、势不可挡,瞬间攻占了她的胸腔,把每一个不知所措的缝隙都填满,又重逾千斤,扯着她的心不断下沉,下沉……
    见她那双褐色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嵌着受伤,江临眼中的嘲讽和冷蔑之色更浓。
    她就这么看了他有一分钟,忽然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衬衫衣袖,心中那种不知如何排遣的情绪推着她问了句:“你,你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
    “突然”后面,她却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为什么就这么看不得他这样的眼神。
    可是攥着他的衬衫,和他稍微离得近了些,她却又觉得心头的难过稍稍得到安慰。
    就像一个渴极了的人徒步穿行沙漠,见到一眼清泉,亟不可待要冲过去。
    段悠的靠近亦让男人心里压下去的怒意被扬了起来,他盯着自己衬衫上那几只白皙纤细的手指,眸光愈发寒冷得骇人,“放开。”
    她被他语气里的狠戾吓得哆嗦了一下,却倔强地咬紧牙关,“我不放。”
    男人冷笑挥开她,“段悠,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礼义廉耻”四个字无疑将她钉在了耻辱柱上,段悠脸色一白,只觉得伸进她胸腔的恶爪狠狠抓住了她的心脏。
    她疼得一下就放开了手,还没说话,便听男人继续冷厉道:“闹完了就滚出去!”
    段悠怔住,她从没听过他说这么难听的话,要是照她以前的性子肯定直接摔门而出,可是眼下脚却像被钉在原地,怎么也挪不动,“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男人冷冷地笑,眸间似有漫卷的霜雪呼啸而来,“你问我怎么了?段悠,一直都是你将别人蒙在鼓里,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怎么了?”
    段悠一震,有一瞬间的哑口无言,很快反应过来问:“我把谁蒙在鼓里了?”
    男人看着她这副装模作样的单纯和无辜,更觉怒意铺天盖地,几乎压抑不住。
    他只能收回目光,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免得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他紧收着语气里的狠戾,却还是泄露了几分,“滚出去,别再让我说第三遍。”
    段悠心里恐慌极了,她不知道这种恐慌从何而来,如同涨潮的水,从胸口一直漫上鼻尖,堵得她不能呼吸,最终漫上了眼眶。
    她仔细思索着他的话,却没懂他话里那似有似无的深意和不对劲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忽然想起他曾讽刺她生病不上课却来这里找他,便试探着问:“你是因为我这几天没上课而生气吗?我这几天病了,你,你别生气……”
    段悠也不懂自己何必要向他解释,可她此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不想让他生气,不喜欢他的冷漠和严厉,因为他的厌恶而觉得伤心。
    她敛眉低目,温声细语,这副小心翼翼怕他生气的模样让江临看了无比刺眼,心里无声一拧,若非他早已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恐怕又要心软。
    他薄唇泛起浅笑,眸光却冷冽得没有温度,“段悠,我记得你说过,那局棋输了就不再胡搅蛮缠,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段悠被他一句话说得怔住,一股莫名的情绪猛地扑进了她的胸腔,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动了动发白的嘴唇,只能糯糯地应着,“是,我确实说过,可是……”
    “可是你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江临收起唇梢的薄笑,刹那间整个人看上去竟也苍冽凌厉,如魏巍寒松,每一根松针都扎进了段悠心里,“看别人被你耍的团团转,心里很痛快吧?”
    段悠身体还没有痊愈,脑子里昏沉沉的一片,听他这样说,更是不知所措。
    但她到底是骄傲的人,很快拾掇好如泄洪般崩塌的情绪,掐着手心逼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顿地问他:“江教授,你已经不止一次说这样的话来侮辱我。段悠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能给你留下这种印象,你告诉我,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江临微微眯了下眸子,嘲弄又危险的暗芒从黑眸里迸射出来,“你做了什么事情,你来问我?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清楚,你段悠也该心知肚明。”
    段悠顿住,一时无言。
    在他那般阴沉而笃定的目光之下,她竟开始怀疑自己了。
    如果不是她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又怎么会这么坚信是她的错?
    难道她真的做过什么?
    见她微微沉思的模样,江临只当她是无可辩驳,只是冷声道:“赵老看在你成绩好的份上有心栽培你,但是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情是非你不可的。”
    段悠听到他这样说,原本前一刻还有些悲怆的心情瞬间变成了惊怒,她话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在唇齿间反复碾压数遍才挤出来的,“江临,我可是省物理竞赛前三名,错过我这么优秀的学生,你会后悔!”
    江临仿佛没听见她这句话,只吐出两个字:“出去。”
    若非她胡搅蛮缠,他本来打算不再追究那晚在剧院门口听到的事。
    可是他实在忘不了那时他的心情。
    心脏被扯得生生发疼的感觉。
    笑自己愚昧无知的感觉。
    江临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根种在他心里的。
    或许是第一次见到她扬手教训贺井阳的时候,那满脸不容进犯的高傲与明媚。
    或许是第二天她不怕得罪她而为自己、为朋友据理力争,最后在无可转圜之时又替朋友担下处罚的义气与爽快。
    或许是在医务室里,他以为犯了心脏病的是她,一瞬仿佛被人击中了后脑;或许是在实验室里,她明明被他恶语相向,却还推开他自己被那机器喷得满身污垢;又或许,是后来在林荫路上她轻霭温柔地和老太太说话,每天拿出让他眼前一亮的习题解法,最后在围棋教室里那一局激起他满腔斗志的一局……
    明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却发生过这么多事。
    到底是回忆太多,还是因为点点滴滴,他都放进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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