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从少年时便是一个性情沉稳,少言寡语的人,这一点无论是依长治、牧尧或是其他人都很清楚,对于他这样看似淡漠的反应,牧尧其实并不意外,但让他吃惊的是,以太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灰心丧气、近似于绝望的话来。
    在他的印象中,以太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是面无表情,眼神里也会带着火气,仿佛一座蠢蠢欲动等待爆发的巨大火山,看似风平浪静,一旦爆发起来,简直惊天动地,然而此时以太的双眸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仅有的半点光芒也渐渐微弱下去,直至完全消失不见,宛如被黑暗吞噬殆尽。
    “太叔,不管如何,总得要试试的。”牧尧的心里有些不舒服,若说这话的人是别人,恐怕他早就破口大骂了,但这个人是以太,是亲手将依长治拉扯长大的以太,所以纵然有万分不满,也只能将这样的情绪隐藏起来,两手一摊道:“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吧?”
    以太似乎知道自己失言,轻轻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了。牧尧盯着他的身影,他的影子被月光拉长了,照映在后方的山壁上,不知怎地,居然给人一种佝偻苍凉之感。
    牧尧此刻蓦然惊觉,原来不知不觉间,以太早已不复当年的锐气,更多的是沉沉的暮气,宛如血红的夕阳缓缓消失在地平线下方,而且再也不会重新升起了。
    虽然他的容貌依然年轻,腰杆依然挺直,甚至连一丝白发都没有,但他的眼眸中透出一股看透人世的沧桑与颓然,带着一抹尽人事、听天命的麻木,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正是这样的麻木与漠然,让他瞧起来仿佛经历了人生百态,尝遍了世间冷暖。牧尧的心尖猛然一颤,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犹豫片刻后才道:“太叔,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会将长治带回来的,请你相信我们。”
    说完这话,他暗自叹息一声,转身对陆清羽说道:“我们走吧。”陆清羽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情绪明显受到了以太的影响,阴沉着脸道:“长治如果落在了海里,很有可能会被冲上岸来,我们沿着海岸搜寻,看看能不能找到长治的踪影。”
    三人心情沉重地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了以太一人,独自站在一块褐色的礁石上,静静地看着脚下泛着白沫的海浪。巨浪汹涌翻卷,狠狠撞上了岸边的礁石,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这响动似有魔力一般,直击他的内心。以太只觉胸口如同被无形之力接连不断地撞击着,说不出的窒闷难受。
    他眼睁睁看着三人远去,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心中却没有任何想要追上去的冲动,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已放弃了,放弃了依长治还幸存的可能,放弃了再次见到依长治的想念。
    他不认为依长治此刻还活着,只希望牧尧他们能够找到依长治的尸体,自己能够亲手替他下葬,目送他离开这个世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明知道这想法是不对的,但依长治已经死去的念头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根本挥之不去。
    很多年前,依紫霄曾经告诉过他,爹娘能够十分敏锐地预感到自己孩子的离世,他当时一个字也不信,以为依紫霄只是在哄骗他,后来依长治在九华城闯出那么大的乱子,甚至是经历了墨龙潭的巨大危机,都从未让他有过这种感受,可是今天……他感受到了,他信了。
    这种感觉异常空虚,似乎整个胸腔都被挖空了,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剩下,就连喜怒哀乐都感受不到了,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一片虚无,无边无际的虚无,飘渺如烟却又万分真实。
    这二十多年来,他是亲眼看着依长治从婴儿长大成人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依长治一天天强大起来,而他慢慢老去,身体大不如前,无论依长治变成什么样的人,哪怕是因为路依凝变得愤世嫉俗,他也能真切感受到依长治与他心意相通的羁绊。然而这样的羁绊随着天边落下的那道白色光柱彻底消失殆尽了,他与依长治之间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关联,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也是他如此颓然的原因。
    一阵冷风迎面拂来,将他的长发吹得往后飞去,向来寒暑不侵的他居然在此时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凉意。他抬起头来,看向夜空上的那轮银月,光滑的额头上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几条皱纹,仿佛刀刻斧凿一般,老态尽显。
    他终于觉得有些累了。
    “少爷,再见了……”以太默默地想着,沐浴在银色月辉下的那道挺拔身影渐渐弯曲起来,像极了一名驼背的老者。
    ……
    ……
    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却隐藏着无数汹涌的暗流。
    数日之前,墨龙潭的朱雀街道上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争执,起因是一名神情恍惚的少年走在路上,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恰好撞在旁边的一名华服青年身上。
    若换做是其他的人,或许这名少年老老实实道个歉便算完了,但不走运的是,他撞到的不是别人,而是墨龙潭中有名的纨绔子弟,齐家少爷的齐柏川。
    周围百姓见到了这一幕,不由得暗中同情那名可怜的少年。齐柏川自恃齐家势力,在墨龙潭作威作福,横行霸道,根本没人能管,他不招惹别人就算好了,如今这少年自己送上门来,还不知道会遭到怎样的凄惨下场。
    不过同情归同情,并没有人敢挺身而出,化身为侠义之士,毕竟不会有人傻到会为了一个陌生人去招惹齐家。这名少年显然也知道齐柏川是谁,当场便吓蒙了,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两名壮汉扇了两记耳光,如抓小鸡般揪住他的胳膊,无比粗暴地按在了地上。
    齐柏川十分冷漠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少年,只见他衣衫破旧,打扮寒酸,穷人两字就差写在脸上,不禁心头更怒,指着自己被蹭脏的地方,冷冷说道:“不用说赔偿之类的废话了,你知道我这件衣服值多少银子吗?”
    不知是不是额头磕在地上,血往头顶涌去的缘故,少年的脸色涨得通红,脸颊高高肿起一片,鼻血都被打了出来,声音嘶哑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个穷书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道歉有用的话,要衙门来干什么?”齐柏川不屑地朝他头顶吐了一口唾沫,右手轻轻一挥,说道:“悠着点,别打死了。”
    “是!”几名壮汉听到命令,当即对少年拳打脚踢,出手毫不留情,拳拳到肉之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少年被打得皮开肉绽,披头散发,不禁惨呼起来。周围的百姓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这无比凄惨的一幕。
    少年本就体弱,几拳下去便没多少声音了,众壮汉怕把他打死了,赶紧停下了手,少年如死狗般趴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脸上满是鲜血,一只鞋都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齐柏川走到少年的面前,踢了一下他的脑袋,不耐烦地喝道:“别装死,赶紧起来,就算你真的死了,也别死在我的面前,脏了我的眼睛!”
    “大……大人,我……我真的……错了……”少年此刻的眼里满是惊惶,咳出一口鲜血,气喘吁吁地求饶道:“求求大人……你就饶了我吧,我还得去干活儿,否则连饭……都吃不上了,求求你,求求你了……”
    “一只蟑螂,还想吃饭?”齐柏川狠狠地往他心口踹了一脚,少年顿时惨叫起来,“你当街寻衅滋事,扰乱治安秩序,还想一走了之?来人,将他关入大牢,日后听审!”
    “不,不……大人,不要!”少年立即慌乱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扎爬起身来,抱着齐柏川的大腿,哭道:“大人,我求你,求你放过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放过我……”
    “妈的,还敢反抗?”齐柏川飞起一脚,将他踢翻了个跟斗,几名壮汉快步抢上,重重地给了他几个耳光,只听“啪啪”几声脆响,少年直接被打得昏厥过去,如烂泥般瘫在地上,人事不省。
    “真他妈晦气,败坏老子的兴致!”齐柏川十分嫌恶地用手帕擦了擦大腿上的血迹,似乎犹不解恨,气急败坏道:“我改变主意了,把他关进死牢,好好伺候他!”
    “是,遵命!”壮汉犹如拾起一块破烂抹布般,揪着少年的后领,就这么拖在地上,径直往悬镜司走去,大人物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决定了小人物日后悲惨的结局,似乎是这样的悲壮情绪感染到了周围的百姓,他们看向齐柏川的眼神渐渐变得愤怒起来。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挖了你们的眼睛!”齐柏川很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些情绪,破口大骂道:“你们是不是也想像他一样,被关进死牢里去?”
    这句话的威力非常惊人,众百姓们马上偏转了头,自顾自忙去了,没人敢开口再多说一句话,沉默成为了全场的主旋律。
    齐柏川满意地点了点头,认为这些刁民还是惧怕自己的,不由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无上权威和气势,然而他此刻并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的街角,有一人正在悄悄地观察自己。
    他的装扮非常怪异,全身穿着黑色的皮衣,脑袋更是用粗麻布罩了起来,原本是五官的地方用墨水涂就。片刻之后,怪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异常骇人。
    “嘿嘿……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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