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同寿客栈她转给了本家寡居的堂姐,自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就住进了这由仙君,不,现在他们和自己都已经以道友相称了, 那就是道友所建的小屋中。
    “骆道友。”
    “原大叔, 李道友。”
    在屋外支上一口锅,骆秋娘每日除了修炼体修功法之外, 几乎全部时间都用来在那儿搓肉丸然后扔到水里去煮, 她师父说一个厨子是要先明白自己为什么去做菜, 然后再去体悟何谓“只为做菜而做菜”, 到了那时, 不管多么珍惜的材料, 在她的手里都能一力化去煞气,成为最好的食材。
    这一席话,骆秋娘有的听懂了, 有的还没有,拖着修炼到已经疲惫至极的身体,她一边搓着肉丸子,一边跟来来往往或是出城或是顺道来看她的修士们打招呼。
    原城和李歇如今都管理着临照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却还是几乎每天都来看她一次,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可她又能受什么委屈呢?
    以一介女子之身能在临照城中将同寿客栈开得风生水起,骆秋娘在很多方面可比一般的修士还要厉害多了,这才过去几天,城中修士们就都知道了骆秋娘不仅是宋道友新收的徒弟,还是个热情体贴的道友,无论体修法修,走到她那儿总能说上几句话,或者喝上一口消除疲惫的汤——用提神丹的原料青雾草煮水,是骆秋娘从她师父那学来的最简单的修炼调鼎手顺便锻炼厨艺的方法。
    这些人也都知道,青雾草汤是骆秋娘目前为止做的,唯一能让人入口的东西。
    “呕……”
    来研究骆秋娘如何消除丹毒顺便试吃的那人再次被牛肉丸里怪异的肉腥味给恶心吐了。
    “华丹师,喝点水漱漱口。”
    卢华锦自称叫华锦,虽然城中诸人都知道他也是个卢家的丹师,但是他一来就兢兢业业为城中的人们炼制丹药,也就被临照城里的人们尊称一声“华丹师”了。看着骆秋娘的那双手,卢华锦现在都有些害怕,很是踟蹰了一下才把青雾汤接过来。
    “要不是吃过传说中那宋道友做出来的东西,骆道友,我还真以为你们食修祛除丹毒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用这味道就把人杀了。”
    听得此言,骆秋娘也不生气,笑着说:“可惜我自己吃不得,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难吃。”
    跟师父和长生久的各位仙长们在一起混了几天,骆秋娘好歹知道了这些灵食有好吃和难吃的区分。
    “你现在是个凡人,从小吃丹药,胃肠经脉早就萎缩,不像修真之人经脉通达,若是贸然吃了下去,怕是只会有害身体……这么说来,只要有能丹药能让凡人和修士一样胃肠经脉通畅,凡人也就能吃这些东西了。”
    卢华锦这话起初还是对骆秋娘说的,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他自己的喃喃自语,甚至都忘了放下木碗,就抬腿登云,往临照城中他的丹炉所在之处飞去。
    “李道友说华丹师眼中只有城主大人和炼丹两件事,还真说对了。”
    随手又搓了几个无比难吃的肉丸子扔进锅里,骆秋娘用汤勺搅动了一下那让临照城中修士们胆战心惊的锅子,心中不禁又想着那留在了东海的林肃,还有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的师父。
    “也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再被落月宗的人欺负。”
    被欺负?
    宋丸子都快把一个元婴修士吓哭了好么?
    内有消去煞气的灵食在肆虐,外有宋丸子以调鼎手相逼,宿千行真的觉得自己会被煮化在这锅里,小火慢炖,就像自己刚刚吃的猪蹄那样骨肉分离。
    再加上宋丸子说起吃人说的无比真切,更是让他渐渐信了她真的能吃人肉。
    易地而处,他丹田破碎的时候如果吃点人肉就能痊愈,他也是会做的,他灵根全毁之后不就修起了这化旁人灵根为己用的邪术么?
    越是如此想着,他的心中越是绝望。
    “你体内有五行灵根,我这里有一套修行功法,贮灵力于窍穴之中,与你将星力引入窍穴的做法相通,修成的金丹不入丹田,只在经脉中游走,此功法最大限制就是要人有五行灵根……我造化椒已经吃下去足足六百年,血肉中怎么可能还有药力?不如你放过我,我把这功法传给你……”
    宋丸子眼也不抬,一勺温热的水浇到了宿千行的脸上。
    “你是一个魔修,又能有什么正统功法?夺人灵根修炼,又对我这弱小无力的小修士几番折磨,与其相信你的话,我还不如试试你的血肉,好歹它们不会骗人。”
    你算哪门子的弱小无力小修士!你不是在煮着我这八百多岁的元婴大能么?!
    胸中已经是怒意滔天,又有六分惧怕掺杂,宿千行生生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妩媚又不轻佻的笑容,一双夺魂摄魄的眼睛藏着雾气似的看着宋丸子。
    “当初我也是个修仙大家族的法修,只是遭人陷害灵根尽毁才落得不得不修煞气入邪道的境地,只说见识,落月宗的明宵、长生久的明于期又如何能比得过我?”
    水开了……
    宋丸子往水里放了一点盐。
    躺在锅里的宿千行觉得周身越来越热,还热得让人难耐,想要动一下却浑身无力,还要收紧全身气力保魔婴不散,活得着实辛苦。
    “那功法本是邪修功法,乃是一个大修真界的魔宗秘法,我可以给你把功法改写成你能用的法修之法,保你百年内就重回金丹!”
    宋丸子摇头:“我不信你。”
    “我与你订契!”
    白凤涅火堪称无争界的第一奇火,本就有焚煞护灵之效,被火烧着,宿千行的身上越来越痛,他疑心是宋丸子的调鼎手已然开始消去他身上的煞气,心中的惊惧越来越深重。
    “我可以跟你订下契约,百年内我奉你为主……”
    “上一个跟我定下契约的落月宗不也找了你来欺负我么?名门大派尚且如此,何况你这一边吃饭一边打厨子的魔修。”
    倚在锅边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用汤勺搅动着锅里的红纱,宋丸子轻声说着。
    宿千行心思急转,又有了脱身之法:“你是星辰师,那你可识得沧澜界的归舟道人?我与他是旧识!不然为何我一看你是星辰师,就不让你转当邪修了?”
    归舟道人?
    这名字,她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
    哗啦!
    女修士一拍锅壁,那锅子便迅速冷了下来,她把煮到浑身泛粉的宿千行扔在地上,一把撕开了他背后的衣服。
    “你你你!”
    可怜一代元婴魔君刚刚还以为自己逃得命来,现下又怀疑自己将入另一重不堪。
    宋丸子从袖中取出一根烤肉用铁钎子,发觉刺不破宿千行芙蓉石似的脊背,又改换成了一把镶着灵石的打花刀——这是她在道统之争时,从落月宗那里忽悠来的。
    宿千行匍匐在地,看不见宋丸子一道扎在她自己胸口,放出了心头血,只闻着一股血腥之气,又有滚烫的东西滴在了他的后背上。
    然后才是第一刀,刺在了他魄户穴上。
    “啊!”
    “别乱叫。”
    以自己的心头之血为引,宋丸子花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时间在宿千行的背上刻下了一个阵法。
    “你认识归舟道人,也知道星辰阵师,知不知道有个阵法叫锁魂阵?”
    趴在宿千行的身上,附在他耳边,宋丸子如此说道。
    她的嘴唇因为放血的缘故极为苍白,她的眼睛却很亮,说出来的话带着说不出的狠意。
    “你的身上被我刻下了这个阵法,脊背大穴皆成了我的阵旗,膏肓,魂门二穴是我阵眼,从今以后,你的命便在我手里,另外,我痛一分,你便能痛十分,我要是死了,你也再不能活。”
    本已经有些习惯丹田之中痛楚的宿千行顿觉心口剧痛,丹田中的煞气消弭之痛中又多了些碎裂的疼痛。
    站起身,宋丸子不管这一地的狼藉,倒掉了煮过宿千行的水,又刷了刷锅,便背着大锅走出了偏殿。
    “呼——好疼好疼。”
    捂着胸口上已经看不见伤口的位置,宋丸子终于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那周身的疼痛让她连一步都走不动了。
    什么煮了魔婴,她要是有那本事,早被沈师父一刀砍断在案板上了,有人吃人,不代表食修之道也将人做食材,也只有宿千行这样做惯了坏事的人才会信以为真。
    轻轻掐动手诀,那趴在地上的宿千行身上又疼了几分。
    所谓的“锁魂阵”当然是真的,只不过这阵是以魄户入魂门出,在宿千行的身上刻下了一个幻阵罢了,宋丸子可以引动这阵法让宿千行疼痛难忍,却不会有什么伤身赔命之效。归根结底,她自己不能离开苍梧身处,那就得多忽悠些好处。
    宿千行所说的造化藤的根茎她要,五行修炼之法她要,关于她师父的消息,她也要。
    装了半天丧心病狂女魔头的宋丸子揉了揉脸,坐在地上休息了半晌,又刷了两遍锅,才在锅中下了些飞云谷,待到粥熬出香气,又在里下了两片肉、一把菜,煮成了点稠稠的菜肉粥。
    提起一口气,女宿端着一碗粥走进了偏殿里。
    那声震无争界的魔修仍趴在地上,雪白的脊背上是刺目的血色阵法,一身红裙萎败,乌黑的长发早就四下乱着摊开去,真是被蹂躏得极惨。
    “起来喝点热粥吧。”
    乱发之中,宿千行看着宋丸子那眉目含笑再和气不过的模样,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冷。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是不是应该去隔壁找个叫桑杉的人收拾收拾准备出道比较好?
    第74章 归舟
    那些祛煞气之物对宿千行的伤害远超过他自己的预估,不仅元婴不稳, 就连经脉和多处重穴都受了重创, 想要调息疗伤, 却连引天地煞气入体都十分吃力。
    宋丸子这人疯起来真的是神鬼皆怕, 可疯过了之后也知道收尾, 比如眼下她就将宿千行的储物袋都收了起来, 虽然以她的能力不可能将之打开,也勉强能更安心一些。
    宿千行足足调养了三个月。
    前两个月, 他彻底算是个废人,只能躺在床上任由那个害他到了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来“照顾”他。所谓的照顾, 就是那个家伙每天做点儿好吃的,顺便分他一份儿。
    食材的精细粗野之类他自然都不敢再挑了,接过碗的时候还知道说一声谢谢, 这些对他来说那都是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脸上的粉和口脂早在锅里被煮掉了, 露出的脸庞比擦粉的时候更粉嫩些,仍是一双摄魂眸, 一张勾魂嘴, 穿着白色的中衣, 宿千行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另有一种鸿雁折翼的脆弱之美。
    可惜赏这美景的是宋丸子这个厨子, 她不仅不知道欣赏这世间难得的绝色, 还时刻揣摩着宿千行的心思,每隔个一时半刻,就让他这儿疼一疼, 那儿疼一疼,好叫他别忘了那条小命还握在自己手里。
    这般屋漏偏逢连夜雨式的调养实在是让宿千行吃够了苦头,他早些年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摧折的,可万万没想到,虚活八百岁,竟然在宋丸子的这个不足百岁的黄毛丫头手里栽了跟头,也不知如何能爬出来。
    长日无聊,宋丸子除了做饭、研究造化椒等各种灵材之外,还会找宿千行闲聊。
    “……那暴君听说远古有炮烙之刑,觉得有趣,当即让人烧红了一根铜柱子将自己的一个侍从贴在上面,焦糊味儿里,他犹觉得不足,便又用铁丝制成铁梳子,烤一烤,梳一梳,肉丝横飞,血流满地,人成白骨……”*
    躺在床上的宿千行突然觉得自己刚刚吃下去的青菜炒肉丝梗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你猜着暴君是怎么死的?”
    宿千行轻声说:“造下如此杀业,此人必是亡国之君,死于刀枪之下。”
    “不。”
    宋丸子摇摇头,正在择着菜叶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对宿千行很和气地笑着说:“这个暴君有一日对一个厨子说要杀了他,那厨子就趁他喝醉,砍了他的头。”
    宿千行半晌不语,折腾一个厨子是他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杀了暴君的厨子也不过是一菜刀的买卖,当机立断,自己面前这个呢?
    那双含着烟藏着水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宋丸子的那双手。
    当日,这一双手往他嘴里狂塞恶臭无比的臭豆腐,还用刺瓜往里面捣,也是这双手把自己扔进了锅里,险险就把自己变成了一锅炖汤,还是这双手,撕开了自己的衣服在自己的身上刻下了阵法……
    她不止有杀人刀,还有吃人的心,也有恫吓人心的手段,自己着实比那故事中的暴君还惨!
    眼见着宿千行愣愣地出神儿,宋丸子手指轻动,状似不经意地摘下两片干枯的草叶,病弱的元婴大能立时闷哼了一声,仿佛又有哪处遭受了重创。
    “归舟道友谦谦君子,如何会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丧心病狂四个字,他硬是没敢说出口,
    宋丸子垂着眼睛慢声说:“我不是归舟道人的徒弟,只是认识他徒弟而已。”
    死了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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