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十几日,方常富来取新的丹药,刚跳上院墙就吓了一跳,只见整个院子中一片热气蒸腾,作男人样貌的“荆姐道友”只穿了中衣,站在三四丈之外往那大铁锅中扔还未经炼化的丹药粗肧。
    “荆道友……你这是?”
    “做药,也修炼。”已经站在“聚力阵”中做了几百个丸子,宋丸子连眼皮都有些抬不动了。
    体修进阶艰难,方常富早有耳闻,见这荆道友赚了这么多灵石都还勤于修炼,他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疲于奔忙惰于修行,不禁有些羞愧。
    “荆道友,这些时日一直没有人找我。”
    “……你以为是上品灵石么?还日日要人找?”
    方常富笑着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本以为这药在花叙雅筑售出之后必然搅动风云,没想到……居然如此平静。”
    “方道友,你见过海中的风暴么?”
    累极的宋丸子又提了一口气,才保持了自己手中做丸子的动作不停,口中接着说道。
    “那风暴越是浩大,在来临之前,海上就越是风平浪静,方道友,你放心,会有无数人挥着灵石来找你的……若是还有灵石之外的东西,你就尽管把我这里告诉他们。”
    “灵石之外”四个字,宋丸子说的十分意味深长。
    方常富懂了:“荆道友,我方某人和你携手赚钱,又怎么能随便扔下你?”
    “没事儿,随便扔,我弟是长生久弟子,我还有个朋友是城主,有他们在,旁人不敢轻易动我,倒是你……好好赚钱就够了。”
    要问宋丸子此生最怕的是什么,剜眼之痛、丹碎之苦、火烧之罪她都受过了,痛过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怕,唯有一件事,她绝不要经历第二次——欠下别人一条命。
    所以她乐得让方常富在危机时明哲保身。
    抖着腿从聚力阵中走出来,捞出煮好的丸子给了自己的“合伙人”再目送他离开,宋丸子终于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把这阵加码加过头了。”哀嚎一声,她仰面躺在地上,直接睡了过去。
    ……
    方常富打听了一圈儿,发现花叙雅筑的客人们都没有提起过新丹药的事情,不禁猜想是不是那些丹被扣下了,偏偏鸨母哭着喊着要更多的丹药,他咬了咬牙,一枚丹药又涨价了一块下品灵石。
    二百枚“灵气丹”就是八百下品灵石,那鸨母争讲了一番之后就应了下来,这丹药卖的这么好,她尽可以将价钱再涨上一些。
    方行商以为自己跟“荆道友”合作的灵气丹会在妓馆里声名大振,却久等未至,却万万没想到,这“没有丹毒的灵气丹”先是在另一处声名大噪了。
    城外“余庆堂”中久被丹毒所困的人从经营不见光买卖的老驴手里以六块下品灵石一颗的价格换了无丹毒的灵气丹,老驴嘱咐过这丹药不同寻常,放了几天药性会淡,可还是有人没有吃,把丹药攒了下来,带出了余庆堂。
    那人姓周,叫周妍儿。
    周妍儿是金水火四品灵根,今年不过五十已经是练气期六阶修士,哪怕在落月宗里,她这资质和修为也不算差的。她不是落月宗弟子,而是落月宗附属小家族周家的旁支,周家每五年可向落月宗送入一个弟子,周妍儿二十岁练气三阶的时候,她族中想要送她进落月宗,她却不愿意,因为她舍不得一个人——吴鑫。
    吴鑫是周妍儿大伯母娘家的侄儿,周妍儿的大伯母出身东陆百灵城,东陆体修众多,法修资源有限,吴鑫三十岁的时候从东陆远赴西境,为的是在流月城中精进修为,他生的仪表堂堂,举止风流而不下流,仿佛自然而然地就撩动了周妍儿心中的那根情丝。
    如玉般的花树之下,有一玉人赠她回眸一笑,轻唤了她一声小表妹,几日后,周妍儿跪在周家祠堂里放弃了进落月宗的机会。
    过了几年,对周妍儿疼爱有加的父亲进阶不成,爆体而亡,若不是吴鑫一直对她温言安慰,她觉得自己一定熬不过那丧父之痛。
    五年前,吴鑫修冲击练气四阶遇到瓶颈,当时是练气五阶的周妍儿和他一起出外游历却在神幽地谷旁的山林中遭遇了堪比锻体境体修的白月暴熊。
    被白月暴熊足足追杀了月余,周妍儿要护着吴鑫,吃下了极多的灵气丹,她自己所带的灵气丹多是中品,吴鑫带的却都是下品,等他们终于从熊掌下彻底逃脱,周妍儿也因为体内积蓄了太多丹毒而丹田剧痛。
    回到流月城,周妍儿的母亲张罗着为女儿寻无垢丹祛毒,可她自己修为不显,在族中没什么地位,几次将要拿到药的时候,都被族中其他人中途截走了。
    周妍儿被丹毒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终日躲在房中,等来的却不是救命的无垢丹,而是她母亲在丹堂与人争无垢丹而被打死的消息。
    过了几天,她就被族人送到了余庆堂。
    她口中哭喊的吴鑫表哥则踏上了回东陆的飞舟。
    五年中,周妍儿仍旧修炼不缀,竟然让她神乎其神地又升了一小阶,可她体内的丹毒在丹田中纠缠不去,她知道,自己的修为怕是再难有进境了。
    前几日听说吴鑫表哥又回到了流月城,周妍儿想去见他,手中有这难得的丹药,刚好作了礼物。
    今日,表哥又要见她了。
    月光皎皎,玉树依旧,她心心念念的吴家表哥站在树下,周妍儿手中一划,一道水镜凭空出现,映着她苍白苍老的容颜。
    她笑了。
    “表哥。”
    “妍儿。”
    在周妍儿的身后,周家几位长老和她的大伯、大伯母从隐蔽处走了出来。
    “长、长老,大伯……”
    “妍儿,你之前给吴公子的药是哪里得来的?”大长老和蔼地问道。
    周妍儿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吴鑫:“表哥,你居然把丹药给了别人?!”
    “妍儿,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你给我的丹药兹事体大,我不敢擅专。”
    目光从吴鑫的身上移开,看着向她逼近的那些人,周妍儿仿佛想哭,可是最终,她笑了:
    “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挨个去寻你们报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又、又绿了一个?
    第42章 故事
    夜深人静, 流月城的西南角传来一阵巨响, 躺在地上睡着的宋丸子勉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还惦记着自己早上得起来得看看那些制曲的碎谷团。
    她已经被耗尽了灵气的血肉缓慢地吞吐着天地间的灵气, 像是聚起了一层薄雾。今天是秋冬之交,室宿行于南方中天, 天上的星子闪着光, 像是挥洒了金色的细沙点点而下, 没有人看见, 那些细小的光点飘飘摇摇进到了她的身体里。
    星光汇入奇穴, 白焰也附着在她的经脉上缓缓地燃烧,隐隐的痛楚一直存在于她的身体里,可她的经脉与血肉也在这样的燃烧中被淬炼着。
    房间里, 那本上膳书打开了一页又一页。
    宋丸子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心里想着大概自己昨日是累极了,明明是在地上睡了一夜, 居然还觉得很是舒服,可见自己也是越活越糙了。
    敲敲大锅,烧上一点水, 宋丸子伸了个懒腰,听见自己后肩的骨头一阵作响。
    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儿醒醒神儿, 她才拿出方常富给她的那个储物匣, 从里面抓出一把胭脂灵谷扔进锅里去, 切了一点瘦肉,洗了一把青菜切成小段儿,等到那粥熬得差不多了,就把肉和菜先后放进去,滚两下,把大蛤蜊的肉干碎撒下去,就可以盛出来趁热喝。
    吃了这一顿早饭,宋丸子又开始研究她那些制曲的小玩意儿了,先是打开房门,看看那些被她放在不通风房间里的“曲块”,也不动,只是挨个闻闻看看,这些曲块上面都标注了数字,记载着它们都已经经历过了哪一步,一是进房放置,二是翻动两面,三是装坛静置,四是悬檐晾晒……这也是她能记着的全部了。
    大部分的曲块已经经历了三四步,有些上面长满了已经霉斑,红的、白的、黑的、绿的……无论是屋子里还是坛子里的气味儿都很是不怎么好。
    这时,宋丸子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她根本不知道这些曲是制好了还是没制好,到底能不能用。
    “要不就蒸点灵谷把这些挨样都拌进去试试?”
    想到要浪费很多的粮食,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宋大厨搓了搓手,心里很是舍不得。
    就在她捧着坛子纠结的时候,院门打开了,扛着一坨东西的年轻男人走进来看了这热气腾腾满是坛子的院子一眼,再看看坐在地上一副普通男人样貌的宋丸子,又退了出去,接着又走了进来。
    手里一点金光,口中问宋丸子道:“你是谁?”
    宋丸子摸摸自己的脸,身上幻阵一撤,变回了戴着眼罩的清瘦女人,笑着说:“王小弟,几天不见你,是去猎了头鹿还是抓了头猪啊?”
    见这陌生人其实是宋丸子,王海生长出了一口气,用脚关上院门,他把自己肩上扛着的那坨东西放在了地上。
    “哎呀姐姐,我见你一次你就变一个模样……我是路过南边的时候捡了个人。”
    院子里现在极热,王海生用衣袖对着脸扇了扇风,扛着一个人走了半天他都不觉得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已经竟然开始流汗了。
    宋丸子用木碗装了一碗凉水递过去给他,他咕咚咕咚都喝了,往凳子上一蹲就摆开了了要讲事儿的架势,见宋丸子要去查看自己救回来的那人,他还摆摆手: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在吐血,正好我手里有颗师门给我的药,已经塞她嘴里了,姐姐你先别管她,咱们还不知道她是好人坏人呢。”
    连好人坏人都不知道,你都已经救了。
    看了王海生一眼,宋丸子对着自己碗里的水打了个响指,便有一个圆润的水球轻轻地在那人的脸上滚了起来,将那人脸上纵横的黑灰白土清理干净。
    王海生直勾勾地看着那水球,喃喃道:“我有点想吃海草粉了,拌点儿蒜泥放点醋……”
    堂堂落月宗掌门的亲传弟子吞了一下口水,转头看向宋丸子:“姐姐,我这几天过得可是跌宕起伏,你要不要听?”
    宋丸子眼睛也不抬,继续研究自己的制曲坛子:
    “想说便说。”
    年轻人嘿嘿傻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姐姐,这干唠,可没意思。”
    干唠没意思,那怎么是有意思?当然是有两个小菜让人能边吃边聊才有意思呗。
    宋大厨挑了挑眼皮,起身去拿了些东西在院中的石桌上摆弄了起来。
    王海生探着头,眼尖地看见一堆绿草里有一块肉,脸上登时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禄牛净瘦的里脊肉用调鼎手施力拍松,用几种碾成粉的调料配着大蛤蜊磨出来的盐稍作腌渍,弄完了这些,宋丸子清了清嗓子说:
    “这肉都快下锅了,讲故事的人怎么还不开场?”
    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那肉的王海生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得“讲故事”。
    这事儿其实要从他进了落月宗之前说起,落月宗的掌门之前有两个亲传弟子,大的那个今年快两百岁了,是个已经成了位金丹期长老,叫许幽,五品的水火双灵根,现在是落月宗声势最大的丹师,另一个叫云弘,六品的土木灵根,现在也是百岁之下法修中据说实力最强的人物。
    落月宗之前那一任掌门并不是现任掌门的师父,甚至也不是师兄,而是他的师弟,二百多年前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把掌门之位交给了现任掌门,现任掌门之前连个弟子都没有,两袖清风,一心修道,当了掌门之后也不怎么管事,只是收了两个资质不错的底子,这两个弟子一个把持内门丹堂,一个掌管戒律院,大概都把自己当成了落月宗的下一任掌门。
    “我师父一收了我,我那许幽师姐就对我可好了,天天给我送丹药。我那个叫云弘的师兄在人前也对我不错……”
    一个才刚练气的小师弟,恐怕百年内都对这二人的地位毫无威胁,他们自然愿意拉拢于他。
    王海生呢,长了一副憨厚模样,其实脑袋的小算盘拨得震天响,嘴甜喊两声师姐师兄又不会掉块肉,有便宜就占,要他干点啥就装傻,在这斗法的两人之中活得很是滋润。
    半个多月前,他在这院子里吃了两块石菌子就进阶了练气二阶,回去之后自然瞒不了其他人,师父和许师姐自然是夸他天资过人,那云师兄嘛……
    “之前有几个师兄都看着跟我挺亲的,结果,嘿嘿嘿,这次我回去,他们都拐弯抹角问我是不是有了什么奇遇啊,比如试炼场里有点儿啥。他们不说试炼场我还想不起来,其实我测灵根之前就见过云师兄了,他想教训什么人,结果被长生久的人反过来教训了,那时候他直接捆了落月宗里两个人走,说不定就是那俩人偷了什么东西藏试炼场了。”
    用带着香茅草气味儿的草叶将牛肉扎起来放进锅里小火煎着,宋丸子没抬头,脑海里在想着当日将灵气灌入她身体的那块“问道石”,如果说那试炼场里真有值钱的东西,大概只有那个了吧?
    “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回答什么?我是掌门亲传弟子,我六品五行灵根,他们问我什么我都答?哪有那么好的事儿?”王海生哼了一声,敲了敲大黑锅,“姐姐,我上次就想说了,你这锅怎么越来越丑了?”
    幸好这锅里的几团灵火都没有灵智,不然王海生现在已经被它们合伙烧死了。
    年轻男人对着锅里的肉擦了擦口水,接着说道:“我跟他们不欢而散,第二天,就有两个人受了重伤,还说是有人半夜跳进他们房间把他们打伤的。姐姐,我觉得这肉能吃了!”
    等不及宋丸子答应,他已经伸出手去捏着草叶的一角,将一块肉香满满的牛肉拎了上来。
    刚刚跟王海生发生了不愉快,接着就被人打伤,用的法器还跟王海生所用的相似,自然而然地,就有人认为是王海生所为。
    可这一场纷争,结束得却极简单,因为那天夜里王海生这个“凶手”跑去青灯崖找蔺伶长老,正好碰到蔺伶长老给悦容峰的卢长老行功疗伤,又有卢家族人在青灯崖闹事,喊着卢家大少爷被落月宗弟子欺负了,求卢长老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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