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周经劝服了两个行将致仕的属下平调,担任皇庄皇铺司的郎中与员外郎。但他们都仅仅只是名义上的主官、副主官,不需要对张鹤龄指手画脚,更不需要承担责任。两人落得清闲,觉得这也没甚么不好。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还能变相给宫里的皇后娘娘卖个好,何乐而不为呢?
    没几日,户部尚书周经便上折子奏明他已经设置了皇庄皇铺司。不过,皇庄皇铺司听起来有些太直接了,未免不美,请皇帝陛下另外赐名。朱祐樘思索片刻,赐名“皇产清吏司”,作为户部第十四个清吏司。他对皇产清吏司里的官员人选没有任何意见,看到张鹤龄成为主事,反而觉得很是欣慰。
    可言官们的反应却与皇帝陛下截然不同。得知皇产清吏司里有张鹤龄,他们便毫不客气地往上递弹劾折子。这个说张鹤龄升迁太快,户部尚书周经与吏部尚书尹旻必定徇私,必须严查。那个说皇产清吏司就不该设,谁知道张鹤龄在其中会不会弄虚作假,甚至贪墨税赋?
    周经可从来都不是甚么脾性和善的人,一怒之下将张鹤龄的折子掷到了早朝时当场质疑的言官脸上,让他们十日之内统计出皇庄的田赋数字。若是能做成的,自可来皇产清吏司接替张鹤龄!若是做不成的,就少在这里胡乱嚷嚷,小心他反告他们诬告!
    尹旻脾气好些,将张鹤龄三年来在户部贵州清吏司做成的事都念了一遍,问如此勤勉且能力出众者,当不当得起官升两级?如果这样还当不起,言官们能举出多少能力出众却并未越级升迁的例子?他倒是想听听。
    一场战斗下来,言官们简直是一败涂地。他们根本没有收集资料再弹劾的习惯,对皇亲国戚更是怀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张鹤龄这次升迁,很多人都觉得定然有内情,却没想过国舅也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升迁。有人看着那厚厚的折子里写着的数字,不由得心生几分羞惭之意;有人却依旧不知悔改,仍然觉得不能让张鹤龄如意。
    “朕曾经说过,便是弹劾亦不能仅仅只是风闻奏事。没有任何证据便浪费朕与众卿的时间,尔等回去好好自省。”朱祐樘淡淡地扫了言官们一眼,“你们虽不以言获罪,但也仅限于非诬告之言。若是胡言乱语,则未必不能获罪。朕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即使听得陛下斥责,言官们的战斗力也依然不减。有人还想抬出高祖皇帝设都察院与六科为的便是广开言路来规谏,朱祐樘却不想再听:“你们的规谏若于朕于国无益,那就换一群人来当言官。朕需要规谏,需要言路,却不需要包藏祸心的诬告。你们的存在,是让朕知道事实为何,而不是误导朕!”
    向来温和的陛下忽然发怒,所有臣子都领略到了何谓天子之威。没有人敢再捋虎须,张鹤龄便顺顺利利地走马上任了。上任的第一日,他先去坤宁宫拜见了姐姐。他升官的事,张清皎刚从朱祐樘那里听得,自然很是欣喜。
    思及弟弟无缘无故受到的攻讦,张清皎也难免有些心疼:“你有心进皇产清吏司,怎么不事先与我说?”
    “我既然能凭自己的能力升官,又何必烦扰姐姐?姐姐难道不信我能靠自己的本事立于官场之上?”张鹤龄笑得眉眼弯弯。
    张清皎一怔,打量着长身玉立的弟弟。是啊,当年那个熊孩子已经长成了顶立门户的好男儿,本事能力样样不缺,她还有甚么可忧虑的呢?她心里正有些慨叹,便听张鹤龄又道:“我所料果然不错,进户部必定能为陛下和姐姐分忧。除了我之外,皇产清吏司还真没有人敢应承下来。若非如此,我也抓不住这个天赐良机。”
    “由你来主事当然最好。不过,便是换了旁人,我也没打算让人弄虚作假。”张清皎挑眉笑道,“只要计算能力出众,将所有产业应缴纳的赋税都算得清清楚楚不出差错,便足够了。总归我不想让自己吃亏,也不想让国库吃亏。”
    “姐姐放心,我必定会将赋税之事理清楚。”张鹤龄道,递给她自己整理过的表格,“且看这些表格如何?每座皇庄按照鱼鳞图册填好了上等田、中等田、下等田与山地的亩数,大概按估量算出丰年、灾年应缴的田赋。无须一地一地分别缴纳,只需将总数额运入国库即可。此外,为了避免粮食损耗,可有三分折价成银钱。”国库缺粮也缺钱,用钱入库算起来更方便,皇庄的六成税粮也够填充库存了。
    张清皎翻了数页,笑道:“甚好,列得清清楚楚。等到缴纳田赋的时候,我会让御马监将新增的皇庄鱼鳞图册给你,你再仔细合计合计。此外,我建议稻谷皆入南直隶粮仓,麦与玉米等物入京城粮仓,如此既方便运输,也能减少损耗。”
    张鹤龄自然答应,两姐弟只商量了片刻,便将皇产清吏司如何运作如何核对田赋等等事宜都讨论得一清二楚。张鹤龄挥笔便写出了严谨的条陈,打算回户部递送给尚书周经,再上折子递给皇帝姐夫。
    临告别时,张鹤龄忽然又问:“姐姐,皇铺纳商税何时定章程?眼下托在长公主们名下的商铺何时名正言顺地取回?”
    “不着急。”张清皎道,眸光微动,“你先亲自和王献南下一趟,去广州府瞧瞧。李广已经打通了往交趾等地的商道,与当年下西洋曾去过的许多国家的商人都有往来。从那些商道而来的货物已经到了广州,也建起了商铺。你便仔细看看,通过商道往来,这些商铺究竟能获利几何罢。”
    张鹤龄颔首,想起了家中怀着身孕的妻子。此去广州府,未必能赶在爱妻生子之前回京。但既然他如今是皇产清吏司的主事,便须得以公务为先。不过,他当然也不会介意请姐姐遣人照料一二。
    “放心罢,我会派女医好好看顾筠姐儿。”张清皎勾起唇道,“只是你南下也须得小心些。咱们自小在北方长大,很容易不适应南方的气候。所以你随行必须带着大夫,多带些药材。”她叮嘱了数句,张鹤龄听得连连点头。
    数日后,张鹤龄果然与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一同南下往广州去了。听说这回为的是皇铺之事,户部尚书周经又惊又喜——他怎么不知道,娘娘手底下的人手脚竟然那么快,悄无声息地就在广州设了皇铺?!说来,这些皇铺能缴纳多少商税?呵呵,连皇铺都缴税了,其他商人还能以甚么借口逃避商税?
    作者有话要说:  鹤哥儿升官啦~
    连升两品,不容易了。历史上王守仁在朝中当官也只当到了兵部主事,后来被刘瑾迫害得连连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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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5章 打通商路
    张鹤龄与王献南下广州府的缘由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丈量广东广西两个承宣布政使司的皇庄而去的。谁也不知晓, 他们二人南下的时候, 来自广州府的商船也正载着满满的货物北上。
    几个月后,京中悄然新开了三个铺面。
    一个铺面专门售来自海外的香料、彩色琉璃等珍奇之物。香料不必说,皆是龙涎之流的珍贵香料,原本便无比贵重。还有产自数千里之外的玫瑰花露, 只一滴便香气隽永,整整一瓶便价值上千两银。彩色琉璃饰物在国朝亦是稀罕物, 但这番邦之物色彩更加鲜艳动人, 上头还雕琢着颇有异域气息的花纹, 令人见之便不由得心喜。
    一个铺面专售来自交趾等地的酸枝木及紫檀木家什器具。国朝的酸枝木与紫檀木经过连年砍伐, 如今已是越来越稀少, 自然价钱也一年比一年高。这个铺面中的家什器具不仅带着苏杭家具的精巧雕工,木料亦是一等一的好,每一件的价格自是居高不下。
    还有一个铺面专售缅甸玉饰品摆件, 样样都雕琢得无比精致。这缅甸玉原不比昆仑玉贵重,可自从宫中皇后娘娘与四位长公主都迷上了这种玉饰后,它的价格便水涨船高起来。它的色泽较之昆仑玉更浓艳多彩,尤以绯红与碧绿者为胜,故名翡翠。京中不是没有首饰铺子雕琢过翡翠饰品,可这家铺面的雕工远胜其他, 价钱自然也高了两三成。
    尽管这三个铺面都是新开的,但没有多久名声就传遍了京城。原因无他,因着它们都挂上了皇帝陛下题的匾额, 被百姓们称为“皇铺”。据说里头的货物皆是御马监从海外番邦运入京城,由皇家工坊的工匠精心打造而成。纵然价格稍高,也耐不住货物如同官造之物,确实比别家好上许多。
    言官立即上疏弹劾御马监与民争利,对此皇帝陛下不予回复。倒是户部尚书周经冷笑着将他们狠狠地拍了回去——哪有甚么平民百姓能开得了这样的铺子?与其说是“与民争利”,倒不如说与“豪商大户争利”。
    怎么?只许豪商大户开拓商道得利,不许御马监做这种豪奢之物的生意不成?只许豪商大户赚有钱人的钱,就不许皇家赚有钱人的钱?皇铺好歹都会给国库缴税呢,豪商大户们可不是个个都安分守己缴税的,托于官宦人家名下减轻商税的商铺比比皆是。
    张清皎也懒怠理会吵吵嚷嚷的言官,只吩咐让锦衣卫小心某些见钱眼开想打商道主意的豪商大户。这三个铺面几乎是日进斗金,就算因着是皇铺没有人敢招惹,也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心思火热地想跟着吃肉喝汤。她自然不介意有人跟着一起拓宽商道,但想要做这些生意必须受到约束,而且必须缴纳“关税”。
    朱祐樘也知道,一旦海外商道拓开,便必须有专门的衙门管理。国朝初开的时候,继承前朝设有“市舶司”,主要设在广东广州府、浙江宁波府与福建泉州府。眼下海外贸易并不繁荣,三地市舶司主要负责的是藩国朝贡,商贸税务倒是经手得并不多。如今商道重启,三处市舶司自然该派值得信任之人负责。在海禁尚未开启的情况下,广州府市舶司便须得管理从南面陆路而来的外商以及国朝豪商。
    因海禁以来贸易锐减,税赋微乎其微,广州府市舶司难免腐败松弛。但当张鹤龄的折子从广州府递过来,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串串数字后,户部尚书周经的眼睛都红了。李广开拓商道不仅带回了货物,还带回了海外商人,光是给这些商人的货物课税便已是足够丰厚了。市舶司必须收关税,凡是从外藩运入国朝内的货物都必须课以重税,五税一已经是轻的了!!
    陆路贸易毕竟不涉及海禁,没有是否开海禁的争论,又有户部尚书周经为此摇旗呐喊,朝堂上对于这项“关税”新政并没有太大的意见。没有人能预料到,一旦商路打开,巨大的利润必然催生所有人的贪欲。海禁政策松动,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海禁,防的是倭寇和海盗。可越是禁止,他们便越是猖獗。”朱厚照也与王守仁讨论过此事,“不开海禁,水师便形同虚设,便是出海也打不过倭寇和海盗。打不过,朝廷中就更没有人支持开海禁。如此愈演愈烈,难免形成恶性循环。但龟缩在内,就能避免倭寇和海盗劫掠了么?”
    王守仁回道:“就像鞑靼一样,若是国朝没有能力杀得他们生出惧怕之心,他们便会欺国朝软弱。面对这种饿狼,软弱是守不住的。”
    “小王先生,你可知道,在国朝之外还有很广阔的世界?若是没有水师,不能航海,就没有办法去那些未知之地探查。要是在那些地方能找到玉米那样的高产粮种,能找到金银矿脉,能找到铁矿……”说着,朱厚照的眼底燃起了熊熊的光芒。引入玉米的时候,他就听娘提过,海外还有产量更高的粮种,更有各式各样的植物、矿脉、动物等着人们发现。如果这些都能尽早归国朝所有,还愁不能解决饥荒?还愁没有金银可用?
    王守仁的目光微微动了动:“殿下想练水师?”
    “迟早要练的。”朱厚照道,“先解决了鞑靼再说。”提起水师,朝廷中那一帮人肯定又会拿高祖时期定的海禁之策絮絮叨叨。虽然倭寇和海盗非常可恶,但毕竟鞑靼才是威胁最大的敌人。事有轻重缓急,他分得清楚主次。
    “练水师不易,确实不宜操之过急。”王守仁道,沉默片刻又问,“殿下可知,北直隶的皇庄可涉及隆庆州与保安州?”隆庆州与保安州皆在宣府辖下,是太宗时期所设的屯边地区。尤其隆庆州下的永宁县、怀来县,几乎年年遭受鞑靼扣边侵扰,可谓是北直隶最危险的两个县。
    朱厚照睁圆了眼睛:“小王先生……”
    “我意已决,殿下不必再劝。”王守仁道,目光无比坚定。
    “据我所知,永宁县与怀来县都已经有连成片的皇庄。娘说了,皇庄须得造成坞堡的样式,防范鞑靼扣边劫掠。里头会种上玉米,不需要太多照料,但好歹成熟快些,在秋天之前收割,至少不会让边民饿着。”朱厚照低声道,满脸都是舍不得,“小王先生,你,你可得小心呀。”
    “殿下放心。”王守仁目光微软,揉了揉小太子的头发。他平日里虽然与太子殿下相处较为随意,却也从未太过逾矩。不过,这两三年的相处足够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令他禁不住将他看成自己真正的学生。揉揉学生的脑袋,算不上甚么大不敬之事罢?
    “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思索了这么多年何谓吾道,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将这些书中所言、我之所想,尽数付诸于行动。或许,一直只能纸上谈兵,也正是我始终不能格物致知的原因罢。”他的道,不可能在京中寻见。既然如此,那就索性去他最想去的地方,指不定就能找到他的道了!
    ************
    此时,张清皎并不知道王守仁与朱厚照这对师徒已经形成了默契,正在暗地里筹备着谋取隆庆州的职缺。她已经令人从云南收了大量普洱茶饼,并命浙江、福建等地皇庄茶田效仿,将部分粗茶制成发酵茶饼。这些茶饼的一半将交付给李广的商队,从东南亚一路销往南亚、中亚甚至欧洲地区;另一半则交付给边境的互市区域,销往鞑靼、吐鲁番以及乌斯藏、中亚。
    由御马监的太监率领的茶队毫不费力地取得了边境互市的资格,不需要茶引,便将普洱茶饼分别运到了陕西、陕西、宣府以及辽东等边境之地。这些地区多少散布着大大小小的互市区域。有的贸易繁荣,不仅能接触到鞑靼人、吐鲁番人、哈密人、乌斯藏人,还能见到来自中亚的商队;有的仅在边民需要的时候,与鞑靼或者女真人互市。
    茶饮早就已经风靡乌斯藏、鞑靼和女真诸部落,毕竟饮茶对于草原部落的饮食而言极为重要。可就算是贵族,他们能饮到的也大都是中原的劣茶。好茶在国朝内部便已经是供不应求,就算悄悄送去了这些部落,他们也往往不懂得这些好茶的妙处。毕竟他们常饮的是奶茶或者酥油茶,用好茶来做这些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普洱茶饼对于这些部落来说,其实与粗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商人知道平常的散茶不耐久存,于是便重点宣传普洱茶饼能久存,保存上数年风味更佳。这一点颇令众部落心动,毕竟茶叶珍贵,谁都不舍得浪费。可有时候看得太重不舍得饮用,茶叶就会变了滋味。有了这种茶饼,他们就再也不担心储存与浪费的问题了!
    普通的粗茶在互市时,价格便已是平日的十余倍,这种普洱茶饼的价钱则可至二十倍乃至三十倍左右。而那些原本就离得远的中亚商队更加喜出望外,叫的价格甚至可达四五十倍以上。没有足够的金银珠宝,他们便用皮毛、马匹、骆驼等来换,还约定若是这些茶饼果然可久存,他们每年都会过来互市数车。
    虽说鞑靼部落并不愿意马匹流入汉人手中,但这种你情我愿的互市是在国朝境内,他们的手尚且伸不得那么长。而且鞑靼各种部落众多,有的部落与国朝其实并无冲突,反倒是希望互市兴盛能带给他们更多茶叶、粮食、丝绸锦缎改善生活。因此,对于换马的行为,一些部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现在感觉收尾不太容易啊
    ps.黑茶就是在正德嘉靖年间出现的,普洱也差不多╮(╯▽╰)╭,搞不太清楚普洱的发酵和黑茶的发酵有啥不同,如果发现专业知识上有甚么缺漏,大家先忽略吧。所有资料我都是百度的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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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6章 自请出京
    御马监换来的良马, 自然送去了底下最好的马场。这座马场由御马监最擅长养马之人经营, 因地处陕西, 同时受都理陕西马政的陕西巡抚杨一清监督。这位在十八岁时便中了进士,是李东阳与右都御史刘大夏的师弟,也是文武双全的奇人。经由内阁推举,日后将由他来接任王越的三边总制之位。王越自知已经年老体衰, 也不吝提携指导后辈,两人相处很是融洽, 时常书信往来。
    王越和杨一清的目光何等长远, 自然知道茶马互市重要的不是翻倍的赚钱, 而是引入良马。虽国朝重视马政, 圈了许多草场作为养马地, 但毕竟最丰美的养马地眼下或在鞑靼的掌握之中或时常受鞑靼部落侵扰。再加上马政时有懈怠,良马越发稀少,每每看见马场里面的中等马与劣马, 都令人觉得忧虑。
    没有好坐骑,自是不可能有立国时威名赫赫的骑兵。以步兵抵挡骑兵的洪流,无异于以卵击石;便是敌人被赶走,也不可能继续追袭。这也使得国朝的边备只能普遍沦于守势,难以重现汉唐时期马踏匈奴与突厥的强悍身姿。
    可谁心里没有杀敌的热情呢?谁不希望驱逐鞑虏如赶牛赶羊,重现盛世威武?
    良马, 让王越和杨一清看到了希望,两人顿时对边境互市充满了热情。他们不仅严加约束互市区域的规则,不许出现任何欺骗与霸市的行为, 还悄悄派人去打听最受诸部落与胡商欢迎的商品是甚么。更难得的是,他们主动与御马监合作,打算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隐瞒实际身份换得良马。鞑靼部落毕竟不傻,若直接以官商的名义换马,他们定然不会答应。但要是以民间商人的名义私下换马,他们便放心多了。
    有这两位在边境坐镇,张清皎自然乐得组成更多商队前去互市。换来的马直接交给马场,至于其他商品以及金银珠宝等,自然该顺利入内库或者进入皇铺。户部尚书周经虽有些眼热,但也知道一匹良马抵得上千金,足够覆盖“关税”,于是忍痛定下了“以马抵税”的规则。不仅仅是御马监的商队,便是其他民间商队也可用马来抵关税。
    为了鼓励民间商队参与,张清皎也让御马监私底下放出风声:如果交换的良马足够多,不仅不需要缴纳关税,还有机会与御马监合作做生意。毕竟普洱茶饼生意目前由御马监垄断,但垄断不意味着他们能直接吞下广阔的市场。眼下人手不足,对普洱茶的宣传也不够,自然需要寻找合作伙伴进一步扩大市场。不少敏锐的民间商人暗中听说了这个消息,顿时对换马格外踊跃。由他们来零散地与鞑靼等部落换马,也不容易引人注目。
    于是,在绝大多数人一无所知的时候,边境附近的马场补足了上千匹良马。伴随着互市中各种商品交易的热潮,将所有马场都补充上良马也是迟早的事。其中固然有鞑靼部落刻意拿来互市的骟马,却也有体质极好的母马以及来自中亚商队、乌斯藏与女真部落的良马。一代一代繁育选种,边境兵士必将不再缺战马。
    九月末,寿宁侯府终于传来好消息,王筠顺利地生下一子,张家终于有了第二个孙辈。张清皎自然格外欢喜,连连派人送去了许多上等燕窝等补身之物,还亲自给小外甥挑选了乳母。张峦高兴极了,亲自给依然在广州府的张鹤龄写了报喜信。因着他的注意力都分给了大胖孙子,张延龄终于得以松口气。
    十月初,纷纷扬扬的大雪洒遍北疆。这是京城的第一场雪,格外寒冷。然而,内心热血涌动的王守仁却不顾父亲王华的反对,上折子请外调任职。
    折子递到内阁,五位阁老的想法不一。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一直任京官,在各种清贵机要的衙门里迁转,唯有王恕有抚政一方的经历。在他们看来,对于足够敏锐的人而言,即使没有外任的经历也足可知天下事。但王守仁毕竟年轻,他若想外任闯上一闯,有这种胆气亦值得鼓励。
    朱祐樘见到这张折子,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朱厚照曾经提过的“成全”一事。他爱惜王守仁的才华,见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坚定,不由得轻叹一声:“让尹爱卿过来,看看边镇附近的州府可有合适的职缺。”王守仁这三年的考计为上上,从正七品的翰林编修转为从六品的修撰。若是调任外官,自然可更上一层再升半阶甚至一阶。
    尹旻过来后,思索片刻道:“眼下隆庆州的知州不过权任,这次考计不过中下,倒是符合他所请。”隆庆州虽只下辖两县,亦是下等州,却是直属北直隶管辖。毕竟它是边境州,地处要冲,自然非比寻常。其知州比知府品阶稍低,乃是正五品。
    “虽是外放,他的能力亦不错,但由从六品直接升任正五品有些不妥。他尚且年轻,初次抚政一方便任主官,难免有些难以服众,亦有经验不足之嫌。”这种品阶的官员调任升迁原本并不需要朱祐樘关注,可谁让王守仁是他家大胖儿子心心念念的先生,也是他一直都很看好的年轻人呢?
    “以州同知的品阶,权知州之责如何?眼下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继任隆庆州知州,之前的权任知州亦是从隆庆州同知升任。”尹旻道。
    朱祐樘沉吟片刻:“可。再调任一个经验丰富的州同知辅佐他。若是他确实能做实事,三年后便让他直接升任知州。”
    尹旻领命而去,朱祐樘便又唤来了王守仁,告诉他即将外放为隆庆州同知并权知州。王守仁已经做好了担任辅官的准备,也思索过该如何辅助主官行事才能一展所长且得到对方的信任。虽然他并不擅长这些,但为了实现理想,即便再不喜欢他都愿意尝试。唯独没有想到的是,他初次外放便能成为实质上的一州主官。
    这样的恩典与信任,令这位年轻人禁不住有些心潮涌动,眼眶微红:“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朱祐樘微微一笑:“朕只是觉得,像你一样的年轻人实在很难得。明明眼前有一条平坦大道,几乎可直通内阁,可你却偏偏选了别人都不选的崎岖小道。常人向往翰林院而不能入,你身在翰林院中却立志抚政边疆,如此心志,朕自当成全。”
    王守仁沉声道:“平坦大道固然好,却并非微臣所愿;崎岖小道看似不好,但亦有无数人愿意为之尽心竭力。微臣觉得,这两种道都能替陛下分忧,却没有优劣之分,只看个人的选择罢了。”
    朱祐樘颔首:“你说得是,原便没有孰优孰劣之分,只是选择不同罢了。翰林院需要大才,督抚一方又何尝不需要大才?若非才华品性皆出众,一直待在京城,待在朕的身边,反倒不容易了解民生为何多艰。”
    恍然间,他想起了自家卿卿说过,拔擢要员本便该从最了解民生实务的人当中择取。否则,所做出的种种举措,难免都有纸上谈兵之嫌。即使有改革的意愿,也不懂该如何因地制宜才能真正落实那些举措。卿卿所言确实有道理,阁臣与六部尚书尤其需要这样的经验,行事才能更符合实际。
    “你且回去做些准备罢。朕给你委派了经验丰富的辅官,必能助你一臂之力。朕也希望,你能将隆庆州治理得有些起色。”也许眼前这位年轻人将会是儿子未来的阁臣,历练一番亦是好事。
    “微臣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亦不负良心。”
    这边厢王守仁顺顺利利地得到了理想的职缺,另一厢他爹王华却是生生地被他的自作主张气得寝食难安。其实他并不反对儿子外任,可却怎么都觉得他去边境州府任职并不是冲着抚政一方去的。若是真想为百姓做点实事,去哪里不好?偏偏非得去边境?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儿子口出要将鞑靼都驱逐出去的狂言。只看过些兵书,竟满脑子都想着打仗,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是威宁伯王越不成?!
    王华本觉得以儿子的资历,就算如愿去了边境州府,也不过是同知这等辅官。便是他雄心壮志想做点甚么事,上头还有主官压制着,必定不可能太出格。却没想到,吏部的调令下来,直接让他以州同知来权知州。他气得险些想写折子去弹劾吏部尚书尹旻了,好不容易才被劝下来——这肯定是陛下的意思,尹旻何其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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