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籍,正六品。”六尚都是正五品女官,底下的二十四司则是正六品女官。每一司多则六位、少则两位主管女官,再往下还有正七品与正八品女官,而女史是不入流的。沈尚仪能在这般年轻的时候便成为二十四司之一,可见才华能力确实出众。
    “我记得曾女官是正七品的典赞,那便让她做司籍罢。在她病势痊愈之前,司籍之事由现在的女官统领即可。即使她病愈了,大约也于司籍之事不甚了解。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让她分担事务。”至于这合适的时候究竟是甚么时候,那便再看罢。
    “是,臣等遵命!”
    等尚仪局的人都退下后,张清皎也挥退了随身服侍的宫女太监,让沈尚仪坐下来:“尚仪,我们已经足足有将近一年不曾相见了。我记得去年刚成婚的时候,偶尔还远远地见过你几面,可后来都不见你的踪影了。我还以为,祖母将你调任去了别处呢。”
    “臣还能去何处?”沈尚仪抿唇微笑,“不过是一直在佛堂里抄经罢了。平日里不出佛堂一步,除了太皇太后娘娘与几位女官,也没见过几个人。以前还曾与竹楼先生论书法琴艺,后来事情忙,连他都见不着了。”
    “不过,娘娘来宫里请安的时候,臣也能听见娘娘的声音。觉得娘娘过得好,臣便很安心。但是,有段时日娘娘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甚么精神,臣也跟着担忧。”
    “那时候,父皇将方才那位曾女官派过来给我立规矩。”张清皎苦笑道,“我实在无法,便只得在外都显得规规矩矩的。如今倒好,你既然来了,我便不必再理会她了。她啊……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坏心,只是被规矩都约束得僵化了,只希望所有人都能与她一样才好。”
    “规矩是规矩,哪能那般死板呢?”沈尚仪道,“娘娘如今这样便很好。每天过得高高兴兴的,瞧着比在光辉殿的时候气色好多了。”
    “是么?”张清皎禁不住远远地望了一眼铜镜,不知为何,脸上微微有些发热,“那时候,像是与尚仪相依为命。虽然每日都过得很悠闲,但危险依旧是无处不在。如今总算是彻底解脱了——既然我们已经一同患难,如今可须得共享富贵才好。”
    “娘娘真是从来没变过,还是如此……”沈尚仪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罢了罢了,也不提娘娘的用词了。时候不早了,娘娘也该用晚膳了罢?尚食呢?怎么不见传膳?”她正环顾四周,就见朱祐樘从明间内走进来。
    “臣参见万岁爷。”她忙起身行礼。
    “起来罢。”朱祐樘道,瞥了瞥正笑得分外轻松惬意的自家皇后,不知为何,心里竟是微微有些发酸。瞧瞧他家皇后罢,连对着一位许久不见的女官都如此亲近自然,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偏偏却不是时时如此。
    许是察觉了皇帝陛下的微妙情绪,沈尚仪立即躬身告退了:“万岁爷,皇后娘娘,臣初任尚仪之职,还有许多事需要仔细了解,才能尽快掌握尚仪局的事务,从而辅佐皇后娘娘。请恕臣无礼,先行告退。”
    “去罢。”张清皎接道,“若是得空,便随时过来陪我。”
    朱祐樘在她身边坐下,淡淡地道:“你与这位沈尚仪,倒是很投契。我记得,她曾经陪着你在光辉殿住过一段时日?好像还曾经因保护你,遭了万氏的鞭打?”尽管那时候他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但对光辉殿的事却颇为关注。
    张清皎怔了怔,颔首道:“直到我出宫,祖母才另派了肖尚宫前来陪伴我。那时候我还觉得奇怪,为何祖母不直接将沈女官派给我。万岁爷,她这些年一直在祖母身边抄经,深居简出,莫非其中有甚么内情?”
    “不过是为了躲避父皇罢了。”朱祐樘解释道。
    张清皎皱起眉来,捋了捋前后的时间线,恍然大悟:“父皇看上了她,她却不愿为宫妃,所以才求了祖母,一直留在祖母身边?”这倒是让她有些意外。她本来以为周太皇太后在后宫之事上,除了对万贵妃觉得不满之外,对先帝只有纵容。
    “原本她便是祖母先瞧上的,早便在祖母身边抄了多年的佛经,已经很有情分了。父皇偶然见她书画出众,便起了心思。但万贵妃哪里容得下他新宠一位女官,便暗地里想下手除掉她。祖母也是怜惜她,又觉得她有些佛缘,才出手保住了她。”朱祐樘道。
    仔细说来,父皇后宫里其实有许多没有位份的嫔御,封妃者也有数人,万贵妃都勉强忍下来了。却偏偏,她有两样始终忍不得:其一便是宠幸女官,其二便是宠幸她宫里的宫女。后者不必说,她大概是每次主动送出去之后就觉得后悔;至于前者——
    想到此,朱祐樘眉间不由得多了些许郁色。张清皎见了,便伸出芊芊素指,在他眉间的皱痕上按了按:“万岁爷可是突然想到了甚么烦心事?若是无妨,便与臣妾说一说罢。便是臣妾不能给万岁爷出主意,也总比将烦心事一直闷在心里得好。”
    朱祐樘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叹道:“我只是突然想到,虽然娘已经追封为太后,祔葬茂陵,神主也迎回了奉慈殿。可娘生前却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享受不了这些尊荣。而且,她自幼离家,甚至不知真正的父母姓甚名谁。即使往上追封,将三代长辈都封为正一品的官员与诰命,于她的亲眷也无益。”
    “若是她地下有灵,除了我之外,应该也会念着远在故乡的家人。但她的亲眷究竟是何人,是否还在世……如今是不是还能寻得着,究竟能不能圆她生前的念想,我实在没有把握。”
    “万岁爷想千里寻亲?”张清皎略作思索,“那……娘当年可曾说过,她的故乡在何处,家里都有哪些人么?”
    “我当时年纪小,她也没有提及太详细的事。只知道她是自粤西而来,因涉入当年瑶人叛乱被俘虏。后来查明她并非瑶人,只是被瑶人收留的僮人(壮族),又聪慧伶俐,才将她送到宫中担任女史。”
    “那万岁爷不妨先在宫里寻访,看看当年可曾有与娘一同入宫的宫人太监,或者与娘走得近些的宫人是否知情。也可看看当年的奏疏,瞧瞧粤西瑶人叛乱究竟发生在哪个府哪个县。等确认了地方后,再派人去寻找也不迟。”
    “究竟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心有灵犀’?”朱祐樘勾起唇角,眉眼间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我先前也是这样想。只是年代太久远,宫里人的名籍也一直变动不休,担心寻不着知情人。就算找见奏疏,也很难确定她的故乡。”
    “无妨,那便慢慢寻访就是了。”张清皎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们派出合适的人,耐下心来仔细寻访,必定会有所收获。这才过了多少年?娘的亲眷一定还在世。好好安顿他们,娘必定会更放心。”
    这个时候,无论是皇后娘娘还是皇帝陛下都不曾想到,寻访纪太后的亲眷,竟会闹出一连串的事来,最终成为闹剧。本是怀着源自于内心的美好期待与想望,结果最终却被现实击成了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抓虫
    关于纪太后的身世,参考了一些考据,么么哒~~
    ps.我发现每次十二点之前都只能发草稿,然后抓虫修文……
    第144章 宫内寻访
    “回禀皇后娘娘, 臣等已经清点了当年宫人名籍的记录。但孝穆太后并非经采选入宫, 而是当时粤西平乱后进献上来的, 同时入宫的仅仅只有四五人。除了孝穆太后之外,都只是宫女而已,眼下都已经不在世了。”司簿女官垂首道。
    张清皎蹙起眉:“那司礼监可有发现?”司礼监也负责管理内官的名籍,应该有记录。
    覃吉躬身道:“回禀皇后娘娘, 当年粤西瑶人叛乱,进献的宫女子较少, 内官较多, 其中便有汪直。汪直是瑶人, 擅权后提拔的亲信也多是当年与他一同入宫的瑶人。那些年里, 他起起落落, 身边的亲信早已经折损泰半。后来更因他被驱逐,遭到了时任东厂提督的尚铭的报复。”
    “一个人也没有剩下?”
    “倒也不尽如此。老奴已经问了仅存的两三人,他们都说, 孝穆太后并不是瑶人,他们与她不熟悉,也不知道她的来历。老奴倒是觉得,不如问问孝穆太后在世时走得近的宫人与内官。或许,孝穆太后在言谈间会透出一二来。”
    张清皎点了点头,又问:“当年太后曾为司珍的守库女史, 司珍底下可有女史与她来往甚深?太后与万岁爷在安乐堂里住了数年,而今安乐堂又是否有幸存者?你们再去仔细查访,只要有一丝可能, 也须得寻出线索来。肖尚宫,寻访女官与女史之事,便由你带着尚功局司簿女官负责。覃老伴,寻访内官与安乐堂幸存者之事,便由你总揽。”
    “是!臣等遵命!”
    肖尚宫领着司簿女官退下后,张清皎打量着覃吉道:“覃老伴最近的气色瞧着像是不错。太医院这些时日给的药,应该都煎着喝了罢?若是小太监们再来寻李广和何鼎诉苦,说老伴不愿喝药,万岁爷与我可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专门着人负责紧盯着老伴饮药。不按时喝药,便不许去内书堂。”
    覃吉的年纪大了,冬日苦寒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头疼脑热。不过,许是老人都有些老顽童的倾向,他前些日子竟是一直拒绝喝药,坚持认为自己没有病,熬一熬便会好了。服侍他的小太监每天都哭丧着脸,实在是劝不了他,就只得悄悄地寻了何鼎与李广。朱祐樘和张清皎听说后,又是软言相劝,又是强硬命令,他这才勉强答应喝药。
    覃吉耷拉着眉:“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怎么能只盯着老奴一个呢?说来,最近戴先生看着气色便很差,怎么不见他喝药,也不见他卧床歇息?”
    张清皎怔了怔,立即派人去将太医院里那位专门定时给大珰们诊脉的御医唤过来。那位御医呈上了每一位大珰的脉案,道:“皇后娘娘,微臣觉着,戴先生的病情比覃老先生还更重几分,乃是积劳成疾之症。”
    “可给戴先生开了药?”
    “微臣开了药,也命药童送去了分拣好的药材。但戴先生的病可不是饮药便能治好的,还须得卧床静养一段时日才好。微臣也与戴先生反复说了,但他一直没有答应。最近这些日子,病情也越发重了些。”
    “一个两个,怎么都不遵医嘱?这可不成。”张清皎道,眉头微攒,“往后,这些老先生的脉案若有异常,你便直接禀报与我。不必等到病情严重的时候再报,药材上若有需要,也可从我的私库中取用。”说着,她便让人赏了御医五十金,作为他尽职尽责的肯定。
    御医立即谢恩告退,喜滋滋地回太医院去了。当初院判指定他来给宫里这些大太监请平安脉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些不情不愿,总觉得与这些大太监走得近了,于自己的名声不利。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被言官们逮住,一股劲儿地胡乱弹劾。
    可如今亲眼目睹皇后娘娘竟然如此看重他们,平日里诊脉时这些大太监也都很容易相处,他便随即意识到了这件差事的重要性。若因此得了皇后娘娘的看重,指不定以后他的仕途比同级的御医们还更顺利几分。医者仁心,给谁看诊又有什么分别呢?
    “瞧瞧,戴先生比老奴还更不听话呢!”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覃吉满脸肃然,看上去仿佛比谁都更愤慨,“娘娘,他都已经病重到要静养的程度了,定然不能每日再劳累奔波。不如便着他回房养着,不养好了病就不许出门。”
    张清皎挑起眉,笑道:“覃老伴说得是。我单独给你们辟一间养病的院子,你们便都回去养着罢。若是没有御医的准话,就一直静养便是了。戴先生在司礼监的差事,覃老伴在内书堂的差事,横竖万岁爷应该都能从司礼监里寻出人来顶着。”
    “……”覃吉顿时无言以对,银色的长眉抖了抖,“那寻访内官与安乐堂幸存者……”
    “我正好想起来,先前万岁爷着人查明当年孝穆太后崩逝的真相时,应该便查出了不少人。如今这件事尚未完全审理结束,零零星星也有不少相关之人从犄角旮旯里被寻了出来,不都在东厂里么?只消让陈准陈伴伴去查问一番即可。”
    覃吉沉默片刻,果断地回道:“那老奴便养好身子骨,再跟着去诏狱走一趟罢。此事如今是万岁爷的心病。若是不能替万岁爷分忧,老奴也无法安心。”说着,他便躬身告退。出门的时候,他向着门外守候的小太监们斜了一眼,往服侍他的小太监背上轻轻拍了一掌:“两个小东西,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爷爷我每日饮苦药汤子,你们就这么高兴?”
    不过十二三岁的两个小太监咧着嘴,低声道:“还是皇后娘娘有办法,几句话就将老爷爷给治住了。下回老爷爷要是还不肯喝药,私下将药汤都倒掉,那奴婢们就直接报给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替咱们做主!”
    张清皎思索片刻,看准了时辰,命李广去给乾清宫传话,提起怀恩身体欠佳之事。李广乐呵呵地去了乾清宫,正好遇上朱祐樘歇息。朱祐樘听他说罢,便索性带着吃食回到坤宁宫,与皇后一起共享。
    “戴先生最近的气色确实不佳,我已经着令他将手头的事都交给萧伴伴,倒是没有强行让他回去歇息。待会儿就让他回去好好休养一段时日,横竖最近政事不算忙碌,没有甚么太紧要的事。”
    前两天,朱祐樘刚将自己的先生刘健提拔为内阁成员,给他授了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虽然暂时没有授大学士,而且是以侍郎的身份入阁,但没有任何人胆敢小觑刘健。就连待徐溥多少有些提防的刘吉,都对刘健格外友善。毕竟,这可是皇帝陛下走得最近的先生之一,且在朝野都颇有名望。谁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这样一位人物过不去呢?
    “戴先生一心为万岁爷尽忠,恐怕和覃伴伴一样,刚开始很难安心养病。万岁爷还是好好宽慰他一番罢。臣妾正想着,须得专门给他们两位辟出一间清静些的院子养病,再派几位机灵些的小太监去服侍他们。而且,每隔两三日,便须得派人去探望他们才好。”张清皎温声解释道,“若不是身份所限,臣妾都想陪着万岁爷偶尔去瞧一瞧他们。”
    “还是皇后想得周到。”朱祐樘道,微微颔首,“咱们倒也不是不能去,带上两三个人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就是了。不让祖母和母后知晓,也不会传到外头那群言官耳里即可。这样罢,咱们今儿晚上散步的时候,便去看几眼。”以他对怀恩与覃吉的看重,自然早已不拘泥于什么主奴的分别,也不会在意这种行为是不是有违规矩,是不是有失身份。
    “想必戴先生的病症,也有前几年在凤阳过得不好的缘故。”张清皎道,“日积月累而来的病症,想要痊愈更不容易。便是日后身子渐好了,戴先生恐怕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从早到晚都跟在万岁爷身边费心费神了。”
    “我以后会小心些,少给他安排费心费力的事务。”朱祐樘叹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失去戴先生,否则必定如断一臂膀。他才刚从凤阳回来,跟着我尚不足半年……我希望,他与覃伴伴都能一直陪着咱们,一起度过二三十年再说。”
    “万岁爷放心罢。只要他们两位都将医嘱放在心上,定然能长命百岁。”
    ************
    这日下午,张清皎便圈出了宫内苑之北的一座院子,让直殿监等将院子收拾出来,好生布置一番。而后,怀恩与覃吉便奉命搬了进来养病。两人都没有住正院,分别住进了东西厢房,暂时做了邻居。
    怀恩已经听说,是覃吉“损人不利己”,将他气色不好的事告知了皇后,自然对他有些不满。覃吉知道他的脾性正直,倒也不怵他的怒意,扶着小太监去探望他:“咱们做奴婢的,不都盼着能在主子们身边多伺候几年么?戴先生如今带着病尽忠,确实是响当当的忠臣良臣,可要是将身子骨折腾坏了,还能在万岁爷身边陪几年呢?”
    怀恩沉默片刻,叹道:“毕竟你我都已经老了,便是再小心,也陪不得几年了。我只希望,去地下见先帝的时候,能安安心心的……”所以他才有些心急,恨不得明日就能见到皇帝陛下游刃有余地处理政事,将朝堂上下那群老狐狸和炮仗脾气都牢牢握在手心里。
    “万岁爷才刚登基,戴先生便想着安心?还早着呢!至少得等到他三十而立,儿女双全,咱们这把老骨头才能真正放心哪!”覃吉摇着首,“戴先生陪了先帝二十多年,怎么着也得陪万岁爷二十年才是。说句大不韪的话——戴先生的执念,宫里谁不知道呢?无非一心尽忠,想要辅佐明君罢了。但过去熬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无望。而今未长成的明君就在眼前,你舍得离开么?”
    怀恩听了,仔细地想了想,长叹一声:“确实舍不得。”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在凤阳就已经到头了。虽然自始至终无愧无悔,却多少有些遗憾,为何明明是一心匡佐的忠臣,却遇不上他的明君。眼下好不容易得到了重新再来的机会,的确不能错过。不然,恐怕就算是死了,他也会多少觉得后悔。
    在这人世间,又有多少千里马能等到伯乐呢?他并非完美无缺的千里马,心中始终有自卑之感,觉得能在人生最后一刻遇到年轻的伯乐,就已经足够了。可是,既然已经遇见了,又为何不能竭尽所有可能,载着他跑完一程,再跑一程,直到瞧见终点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怀恩是顶好顶好的,我舍不得他_(:3∠)_
    反正,至少三个小朋友都幼儿园毕业了,我才觉得可以让他们两位老伴伴安心~
    第145章 派遣人选
    夜里, 朱祐樘和张清皎去了一趟小院, 发现怀恩与覃吉的心态都很稳定。本以为两人都很难静下心来休养, 却不想他们俩正在笑呵呵地下棋饮茶。棋局厮杀正酣,旁边茶香袅袅,看上去宛如两位享受退休生活的普通老人。
    “万岁爷、皇后娘娘安心罢,老奴已经劝过戴先生了。他也想通了, 若是身体没有痊愈,便一直在此处住着, 安心静养。司礼监没了他, 暂时也乱不了。内书堂没了老奴, 也有人教那群小东西认字。想明白之后, 老奴心里也松快了。”覃吉道。
    “覃老先生性情比老奴豁达, 老奴尚有许多需要改正之处。”怀恩道,眉间也不再总是紧紧锁住,“与覃老先生同住, 彼此作陪,不仅能静养,也能互相解闷,说不得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闻言,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不禁放心许多,让人在院子的正房里塞满了好药材, 这才离开。穿过宫内苑的时候,远远隐约传来几句话,并非官话, 而是带着口音的乡音。张清皎侧耳细听,示意正要前去查看情况的宫正暂且退下。
    “万岁爷,能听出这是何地的乡音么?”
    “我只能分出南北人说官话的口音不同,但具体是何处却是分辨不出。”他的先生们便来自天南海北,每个人说官话的口音都有差异。年幼的时候,口音重的他甚至都听不懂。而今先生们的官话水平提升了,他听口音的水平也提升了。可一旦遇上从岭南或者闽东之地来的官员启奏,他却依然听着有些费力。
    “臣妾忽然想到了一个法子,兴许能找见娘的故乡!”张清皎蹙眉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眼眸倏然亮了起来。朱祐樘怔了怔,随即也想到了她的言下之意,脸上立时浮起了些许惊喜:“说说看?”
    张清皎牵住他的手,往坤宁宫而去:“娘是南人,出自粤东或粤西之地。臣妾听说,那里即使是相隔十里,也未必同音,僮人、瑶人与汉人说的话更是完全不同。尽管娘自幼颠沛流离,记不得亲人的名讳与故乡在何处,但或许记得年幼的时候听见的几句乡音。若是娘在瑶人处寄居不久,口音也未必会有甚么改变。”
    “换而言之,若是万岁爷曾记得娘说过的故乡话,或是记得她说话时的口音,我们再让宫里出自粤西粤东之地的宫人与太监来辨认,也许就能大致确定地域范围。便是万岁爷记不得,那些曾与娘相交的人或许也会依稀有印象。”
    “我记得……”记忆深处,数句温和却不知其意的语句渐渐浮现出来。伴随着记忆出现的,是或焦急或无奈或喜悦的母亲。原来,母亲情绪激动的时候,偶尔脱口而出的那些,便是烙印在她骨子里的乡音……
    朱祐樘艰涩地学了一句最简单的,音不成音,调不成调。张清皎没有听过这种语言,只觉得像是东南亚的话,更是不解其意:“万岁爷先想想,莫要着急。明日我们便唤了粤东粤西的人前来辨认。”
    ************
    第二日午后,帝后便陆续接见了来自粤西与粤东的宫人与内官。陈准也将几位当年与孝穆太后走得近的人从东厂里带了过来。通过乡音的反复辨别,以及曾经听孝穆太后描述过家乡的人提供的消息,初步确认有两个地方可供寻访——其一是广东肇庆府连山县,其二是广西平乐府贺县。
    孝穆太后曾经对人自称来自于广西平乐府贺县,但说话口音却颇似连山县人,且她也知道自己幼时父母双亡,乃是养父母抚养长大的。而连山县与贺县相邻,相距不过百余里。若是她幼时被养父母从连山县带到贺县抚养,也算是合情合理。相反,若是她在养父母身边待得久了,有了口音,倒是记得自己是贺县人,幼时是从贺县迁往连山县,亦是说得通的。
    确定目的地后,剩下的便是决定派遣何人前去广西与广东了。当然,最合适的就是派遣来自于当地的太监负责。他们通晓当地的话,寻访的时候也不容易受人蒙蔽,应该更容易访出真正的太后亲眷。
    通过层层选拔,一个名唤蔡用的太监被推选出来。此人平日办差算是尽职尽责,而且比其他来自粤东粤西的太监官职更高一些,显然较为合适。朱祐樘将此人唤到跟前,细细叮嘱道:“寻访事关朕的母族,不可轻忽。朕会着当地的文武官员与镇守太监和你一起商议,务必仔细询问。”
    “万岁爷尽管放心,奴婢必不会辜负万岁爷交托的重任!”蔡用利索地跪下来叩首。
    等他告退后,张清皎道:“此人瞧着倒是很能干。不过,臣妾觉得,如此重要的事,单派一人去两地寻访,怕是有些不够?”她只是习惯性地觉得担心而已。成化年间,汪直、尚铭、梁芳等人横行宫中,贪污受贿,互相倾轧,风气极为污糟不正。因此,除了几位大珰以及身边服侍的太监们之外,她很难对其他陌生的太监产生信任。
    当然,这样的话,她无法直白地说出口,否则便是与司礼监以外的所有太监对立。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委婉地提出自己的疑虑:“不如再派一人,分别负责连山县与贺县。如此,他们寻访的速度也会快些,许是能让万岁爷尽早放下心来。”
    “其他人都不太合适,不及这蔡用能干。”朱祐樘觉得她所言确实也有道理,“你我身边倒都是能干的,但我们却轻易离不开他们,也不能不分轻重缓急。”除了养病的怀恩、覃吉之外,萧敬、戴义、王献等等,哪一个不是能干的?但此时若是将他们派出去,司礼监、坤宁宫、御马监岂不是无人可用?恐怕没有多久便会乱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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