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在练字的张清皎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瞥了瞥熊孩子伸向旁边砚台的胖爪子。张鹤龄一个激灵,赶紧收回了肥爪子。他确实很想打翻砚台,泼黑沈`的那幅字,但前提是姐姐并没有发现,才能当成是一场意外。否则,沈`的字是不能看了,但自己的肥屁股恐怕也会遭殃。而且,这次“上刑”的不一定是姐姐,极有可能是早已磨刀霍霍的亲爹。
    张氏看得有趣,忽然觉得熊孩子似乎也不那么令人发愁了。张清皎一眼便望见立在书房门口的她,看了看香炉里即将燃尽的那柱香,笑道:“时辰到了,你们二人练完手头的字,便出去玩耍一会儿罢。记得别贪凉,受了风寒。”
    说罢,她便出门把住张氏的手臂,亲亲热热地挽着她去了自己的闺房:“姑母,我娘若有怠慢之处,我替她给您赔礼。她是双身子的人,性情又率直,姑母别与她计较。”
    “我与她计较甚么?”张氏嗔道,“若是事事都与她计较,早就气坏了身子,一点也不值当。还不是替你觉得不平,我才心里暗恼。谁知道,你这个当女儿的只顾着替亲娘说话,倒衬得我成了恶人。”
    “姑母心里想着我,替我打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张清皎心里感动,轻轻地摇了摇她的手臂。她难得撒一回娇,逗得张氏笑靥如花,顿时雨过天晴。而她自个儿心里却是滋味复杂——年幼时,她也对金氏这样撒过娇,也曾得到过金氏的疼宠与爱护,美中不足则是金氏常常叹息她为何不是个儿子。等到张鹤龄出世后,母女二人便再也不复当初的亲近了。如今,她却在张氏身上依稀感觉到了“疼爱”之情,不由得感触良多。
    “好孩子,她不懂得你用心良苦,是她自个儿糊涂。”张氏握着侄女柔嫩的手,“夏虫不可语冰,你也不必太过强求。这世上有不少糊涂人,是怎么讲道理也讲不通的,固执得很。你很不必因着她心里难受,还有你爹呢,还有姑母呢。”
    “侄女省得。”张清皎低声道。
    “我这回过来,本想邀你母亲一起去庙里进香。”张氏顿了顿,接着道,“但看她如今的模样,恐怕不愿轻易出门。这样罢,咱们约个日子,你带着鹤哥儿与我同去便是。一则保佑你姑父春闱顺利,二则保佑你二表姐婚事好合,三则保佑你娘这一胎平安。”
    “还是姑母想得周到。”张清皎略作思索:“春闱眼看就要到了,姑母挑个好日子罢。”
    “往年都是二月初,说不得今年又有什么变故。”张氏摇了摇首,“原本都该准备起来了,但皇城里迟迟没有旨意传下来,你姑父说,指不定会推迟呢。庆贺上元便推迟了几日,今年毕竟特殊些。”
    “姑母放心,春闱可是大事,不会随意推迟的。”张清皎微微一笑,“庆贺上元不过是玩乐,春闱则是为国取士,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便是有人想推迟,也得问问满朝的官老爷们愿不愿意答应呢。”
    张氏怔了怔,拍了拍她柔嫩白皙的手背:“你说得有道理,回头我便准备起来。”
    ************
    禁城,文华殿。
    讲课结束后,朱v樘扶起给自己行礼的讲官刘健,亲自将他送出了文华殿。望着对方的背影,他心里有些惋惜来的不是李东阳或者谢迁。最近他听了不少传闻,心里挂记着许多事,却无人与他分说讲明,只得在心里默默地思索。
    自从他出阁读书后,给他侍班侍读的讲官有六七位。为首的三位老师便是彭华、程敏政与刘健。这三位皆是才名远播,不是状元就是神童,可惜性情各异,很不容易令人亲近。如彭华,与万安交好,对朱v樘并不尽心,朱v樘也对他敬而远之;如程敏政,以神童而入仕,于学问上是大家,却并不通人情世故;如刘健,性情刚正自持,许多不该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与朱v樘更为亲近的,是两位年轻的讲官,李东阳和谢迁。李东阳善谋善思,常会借读史启发他思考,提醒他谨慎处事;谢迁擅长讲述,各种真真假假的故事信手拈来,借故事喻讽亦是自然而然。更重要的是,这两位都不吝于告诉他一些朝中重要的变故,以及朝堂众臣的反应。使他除了司礼监传来的话之外,不至于对朝堂诸事一无所知。
    最近,司礼监似有变故,怀恩与覃吉都未顾得上告知他。李东阳与谢迁又不当值,他只得自己琢磨猜测了。
    第16章 收拢大珰
    回到清宁宫后,朱v樘便让周围服侍的太监宫女都退下,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雪白的宣纸出神。良久,他执起笔,沾了些淡墨,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司礼监所有大太监的名字。而后,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不曾落下。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戴先生一向是父皇的心腹,在父皇身边的地位几乎无人能够动摇。尽管他与御马监太监梁芳等佞幸小人不同,从未媚上献宠,更不曾事事听从父皇,反而屡屡进谏保住那些触怒父皇的臣子,但父皇对他依旧十分信任。或许,父皇心中其实很清楚,如戴先生这般的人品,对他忠心耿耿,谏言从来言之有物,无论发生何事都心向着他,所以才对他如此倚重。若非发生动摇国本的大事,戴先生绝不可能出事。
    司礼监秉笔太监,覃吉。
    老伴性情温和,一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主要负责的是内书堂之事,连批红之类的分内事都只是过一过眼罢了,离大们心心念念的权力一向遥远。如他这般与世无争的性情,也绝不可能惹上什么仇敌。
    司礼监秉笔太监,戴义。
    竹楼先生醉心琴技与书法,也是他幼时启蒙的先生之一。他对批红以及争权夺利素来不感兴趣,每日只顾着抚琴写字作画,过得自在逍遥与世无争。因父皇喜听他的琴声,他收的徒弟也相当有出息,应该亦没有人会与他过不去。
    司礼监随堂太监,萧敬。
    竹楼先生的弟子之一,掌管章奏文书,通常负责宣旨。他能力出众,不仅擅长经济庶务,政事亦是眼光独到,办案更是高明公允。毫不夸张地说,遍数司礼监内外,能接替戴先生的掌印之职的,唯有此人而已。只是他什么都好,唯独交友眼光有限,名声总是会被另一个人拖累——
    思及萧敬,朱v樘忽而又想起与他交好的另一个名字,神色微微一凛。
    他怎么能忘了此人?东厂提督尚铭,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看似权力不比掌印太监,但靠着东厂的势力,几乎可与戴先生一争高下。势力煊赫的时候,他可没少在父皇面前给戴先生上眼药,险些就让掌印太监之位换了人。
    遍数司礼监,最容易出事的也只能是尚铭了。毕竟,西厂提督汪直被罢免,他在其中出了不少力。西厂撤销之后,东厂独领风骚,他很是风光了一阵。无论是正直臣子或是奸吝小人,谁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又一个汪直。
    执笔悬停空中的手终于落在了纸上,将一个个名字都涂满乌黑的墨汁,顺带勾勒成一幅初具雏形的山水图。只是这山水图似乎用墨不均,不得主人的喜欢,最终被捏成了一团废纸,丢在了书案旁边。
    朱v樘将太监宫女们唤进来,不紧不慢地净了手,又在书案前坐下,开始温习今日的功课。眼角余光中,他瞧见一个生得不起眼的小太监将那团纸拾了起来,垂下首用竹篓收齐他日常练字练废的纸,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
    少年太子的神色依旧淡淡,眼底既无怀疑亦无怒色。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按在书页上,看似专注认真,实则心思已经飘远了:究竟是谁对尚铭下的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厂提督终于能换人了。
    尚铭当初能发迹,靠的是汪直举荐。东厂西厂沆瀣一气,祸害了不少人与事。与野心勃勃的汪直相比,他倒是不曾做过什么危害国本之事,却极度贪财好利,少不了搜刮百官民众,惹得一片怨声载道。就在前年,因在父皇跟前争宠,尚铭不慎得罪了汪直,惹得汪直大怒。他惧怕汪直报复,便索性联合父皇宠信的方士李孜省,将这位风光无限的西厂提督彻底扳倒了。只是,或许他从未想过,汪直与西厂倒下之后,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东厂提督位高权重,若是一个小人坐上去,只会令厂卫愈发严酷,民生愈发艰难。若是换了戴先生这样的大坐上去,或许才能正一正风气,真正实现太宗文皇帝当初设立东辑事厂时所愿罢。
    朱v樘正想着事呢,便听外头李广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进门道:“殿下,太后娘娘使女官来,请殿下去西宫一同用晚膳。听说是太后娘娘养的水仙突然开了,娘娘心里高兴,特地让殿下去赏花呢。”
    “祖母真是好兴致。”朱v樘回过神,微微笑了起来,“这就去罢。”
    太子一行到得西宫的时候,正好迎面遇见司礼监随堂太监萧敬等人。见是太子,萧敬立即退到一旁,恭谨地行礼。朱v樘将他扶起来,笑道:“萧伴伴可是奉父皇之命,来贺祖母养的水仙盛开?”
    与平日相比,萧敬的眉眼间似是多了些郁色,面上却依旧含笑:“可不是么?万岁爷听说水仙开了,立刻便命人开了库房寻了件新贡的水仙摆设,赶紧让老奴送来给太后娘娘瞧瞧,看看哪盆水仙开得更好。赶明儿万岁爷还要亲自过来,为这盆水仙画一幅画儿呢。”
    “祖母养了这盆水仙好几年,一直不见它开,父皇比谁都着紧些。孤早该想到,父皇比祖母还爱惜它,定然是不会错过它的。”朱v樘道,“孤原也想画下它盛开的模样,也好逗祖母开怀,如今却不敢在父皇跟前班门弄斧了。”别的不提,成化皇帝在画技一道上却是颇为精通的。
    “太子殿下有这份心,太后娘娘与万岁爷心里一定很欢喜。”萧敬道,退到一旁,“怕是太后娘娘正等得急呢,老奴不敢耽搁太子殿下。”
    “萧伴伴自然不比旁人。”朱v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是得空,孤还想将最近练的字送给伴伴品评一二呢。竹楼先生前些日子说了,若是孤这笔字连萧伴伴的眼都过不得,便暂时不必与他学了。”戴义与萧敬师徒二人都写了一手好字,楷书尤为出众。他们的手书在宫内宫外都赫赫有名,甚至在文士当中也早已传开了他们的声名。
    萧敬目光轻轻一动,颔首道:“太子殿下过奖了。老奴不才,太子殿下能看重老奴写的那一笔字,也是老奴的福分。”
    ************
    翌日,正逢谢迁前来侍讲。风度翩翩的谢修撰在授课之余,含着笑讲了个狼狈为奸的故事。只是故事中的狼身边跟着的狈觉得狼秉性残暴,待它不好,于是联合另一对狼狈将其杀死。杀死狼后,这只狈正得意洋洋呢,却不想昔日的盟友转身便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它狠狠地咬了下来。
    “殿下,狼狈之辈时常如此。你出卖我,我出卖你,翻脸便不认人,眼中只有利益,唯独没有情义。”谢修撰笑道,“听完臣讲的故事,殿下有何看法?”
    朱v樘想到了某两个名字,眸子微微亮了亮:“若从识人之道而言,这样的小人为谋利不择手段,不难辨识。若从用人之道而言,有情有义的小人尚可一用,这等无情无义的小人,通身寻不出任何长处来,只会败坏朝廷纲纪,必不能轻饶。”
    就如尚铭与李孜省,联合起来扳倒汪直之后,便瓜分了西厂的利益。尚铭倒是暂时心满意足了,谁能想到李孜省这个妖道却不肯满足,盯上了东厂呢?此人欲壑难填、气焰嚣张,戴先生必不会轻易将东厂提督的位置给依附他的那些奸邪之辈,否则只会让父皇越发受他的蒙骗。
    只可惜了萧敬,尚铭走了,他必定不愿落井下石,定然会成为李孜省以及其他臣子攻讦的对象。李孜省不必说,心性狭小,定是想着斩草除根的。但弹劾他的其他人却也不想想,此人虽与尚铭交好,却从未做过什么恶事,又何必妄加牵连?这般有情有义的人,反倒是他觉得不错的臣子。
    谢修撰似是有些意外:“殿下觉得,情义胜过品性?”
    “情义亦是品性的一种。有情有义之辈,总胜过无情无义之人。”朱v樘道,“因私而废公固然不足称道,但法理不外乎人情,应该也有值得商榷之处。”
    “殿下重情,这是好事。”谢修撰顿了顿,并未再多言,而是了然而笑。
    课业结束,朱v樘再回到清宁宫时,覃吉和萧敬已经带着小太监在里头等着了。覃吉前来,不过是因许久不曾见太子,特地来瞧一瞧。萧敬则是因着“品字”一事,特意亲自过来取太子平日练的字。
    “萧伴伴何必特意来一趟?孤着人给你送过去便是了。”朱v樘挑挑拣拣,挑了最近写的自己觉得不错的几十张大字,让李广与何鼎放在檀木盒子里,交给伺候萧敬的小太监。
    萧敬回道:“老奴也有些日子不曾来清宁宫了,正好陪着覃老走一趟。许久不曾过来,清宁宫还是像往常一样安宁。人在此处,心里头便是有再多的杂念都消散了,着实是个清静的好地方。”
    覃吉耷拉着眉,呵呵笑着接道:“在千岁爷跟前说这些又有何用?你们都是大忙人,宫内宫外地走,哪里像老奴这般空闲?好不容易才遇见你得空的时候,不然,清宁宫便是再好,你恐怕也不认得清宁宫的门了。”
    “覃老说笑了。”萧敬笑道,“老奴倒是想常来,就怕扰了太子殿下的清静。”
    “这里确实安静。”朱v樘心里微微一震,不多时便轻轻勾起唇,自然而然换了自称,“不过,我不仅喜欢清静,也喜欢热闹。有老伴照顾我念书,萧伴伴照顾我习字,这样的日子才好呢。”
    寒暄了数句后,覃吉与萧敬便告辞了。朱v樘将两人送出去,又唤上李广和何鼎:“走,咱们去西宫瞧瞧父皇给水仙画的画儿。”
    他终是想明白了,始终待在清宁宫固然足够谨慎,却并无意义。毕竟,他求的并不仅仅是“清静”,自是不能教人轻易将他忘记。清宁宫或许是一片安宁的净土,却不能毫无存在感。他或许不能轻易接触朝堂后宫诸事,以免给人拿到把柄,却不能为父皇与祖母所不喜。这其中的分寸,还须得他自行把握。若是从今日开始仔细些经营,应当并不算迟。
    第17章 长辈之意
    正月末,东厂提督尚铭倒台。朝廷明发圣旨,遍数他的各种罪过,如卖官鬻爵、欺君罔上、敲诈勒索、贪赃枉法等等。成化皇帝表示非常愤怒,不仅撤掉了他的厂督之职,还派人从他的府邸里搜出了亿万银钱充实内府。
    许是看在这些银钱的份上,又许是看在尚铭曾经伺候过自己的情面上,朱见深并没有杀他的意思,而是将他黜往南京充净军,后被发往/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孝陵种菜。从此,这位权势赫赫的大与西厂提督汪直便一起在南京做伴,再也不曾出现于人前。
    尚铭被罢,留下的东厂提督职缺简直是炙手可热,谁都想从中分一杯羹。据朱v樘分析,想夺取东厂提督职缺的无非是两派。不过,连他都没有想到,明面上虽是两派相争,事实上涉入争权夺利之中的,却并非仅仅只是他预想中的那些人。
    其中一派,便是对尚铭动手的李孜省。此人以方士之术得到朱见深的宠信,不仅欺骗朱见深求仙问药,领着一群妖道妖僧诱骗皇帝嗑丹药、大肆修造寺庙道观,还意图染指朝堂。排挤的事他干过,构陷的事他也干过,一度甚至能用“扶乩”决定朝臣的升迁进退,连内阁的三位阁老都与他交好,可见此人对朱见深的影响究竟有多深。
    尽管已经拥有一言便能扰乱朝堂的能力,李孜省却仍然不满足。这一回他弹劾尚铭,为的自然是东厂庞大的势力与利益。只可惜,他并不是太监,依附他的那些妖道妖僧也不可能挥刀自宫去做太监,便是想独吞东厂这块肥肉也是不可能之事。因此,李孜省找上了御马监太监梁芳,打算一起收买司礼监几位看似处于权力边缘的大,借他们之手将东厂掌握在手心里。
    梁芳是何许人也?这位御马监太监,是朱见深最好的“玩伴”,尤其擅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媚上讨好皇帝与万贵妃。“投其所好”,令他深得万贵妃与朱见深信任。朱见深想求仙问道,他就推荐李孜省等妖道妖僧;朱见深觉得对后宫有些力不从心,他便暗地里进献各种奇药给他服用;朱见深要玩乐,他便让党羽四处搜集奇珍异兽。
    除了怀恩之外,梁芳大约便是朱见深如今最离不开的大太监了。自然,皇帝陛下对他也颇为纵容,几乎是敞开自己的私库任他随意采买挥霍。梁芳的势力也渐渐地越织越广,无往而不利。只可惜,这回东厂之事却注定不能如他所愿了,因为他与李孜省都错估了司礼监里那群大对东厂的兴趣——
    覃吉、戴义等人对东厂提督的职缺毫无兴致,萧敬又是尚铭的故交,其余太监则不得朱见深的信赖。于是,一时之间,李孜省与梁芳竟然寻不见合适的人选举荐。二人唯恐错失良机,又去寻了万贵妃,希望能借着这位贵妃娘娘的枕头风,助他们一臂之力。
    万贵妃没少得过尚铭的孝敬,只是她与这些大太监也有亲疏远近,论亲近,尚铭远远比不上一直给她进送珍奇珠宝的梁芳。更何况,尚铭既然已经倒了,也就不必再提了。下一任东厂提督若能更听她的话一些,岂不是更好?
    故而,这一厢,李孜省、梁芳与万贵妃对东厂提督职缺虎视眈眈;另一厢,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对东厂亦是势在必得。
    怀恩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论权力自是比东厂提督更胜一筹。但他却比谁都更清楚,如今西厂已经撤销,东厂对于皇帝的意义非同寻常。若是东厂给了奸佞小人坐镇,便会如尚铭一般处处与他过不去,成为他的掣肘;若是提拔了自己的亲信,说不得能让东厂上下正一正风气,朝堂也不至于越发混乱。
    短短几天内,两派围绕着东厂提督之职不知暗中交了多少次手。朱v樘这位太子殿下不方便涉入其中,也没有势力参与进去,只能袖着手在旁边围观,顺带悄悄地暗示覃吉、萧敬等跟着怀恩一起使劲儿。
    这场争斗最终谁将胜出,朝堂内外都无比关注。万贵妃、梁芳、李孜省一党,如首辅万安、阁老刘吉等,自是不在意他们中再多一位东厂提督;忧国忧民的清流文官们则暗地里忧心忡忡,只恨不得能替怀恩出谋划策。
    成化皇帝陛下朱见深却一点也不着急,他只当没看见那些突然掀起朝中浪花的奏疏,命内阁与礼部准备春闱事宜。随着谕旨发出,确定会试、殿试的日期不变,留在京中的各路举子们终于得以安下心来备考。
    ************
    傍晚,沈家。
    “果然让咱们皎姐儿料中了。”张氏满面春风,亲自给特意前来传信的张峦斟了一杯酒,“照我说呀,你们这两个大男人反倒都不如咱们家小姑娘看得准。左忧心忡忡,右唉声叹气,白白浪费了这么些天。”
    沈禄在旁边失笑,坦然地认了:“我们确实不如皎姐儿稳重。关己则乱,不好,不好。”
    张峦则满脸得意,比张氏赞了他还更高兴些:“不愧是我家的姑娘,呵呵。要是早听了她的劝,咱们这些天也便不必发愁了。”他一连吃了几杯酒,多了些许酒意,又道:“往后我事事都听皎姐儿的,定然不会有错!!”
    “那你这当爹的也过得太轻松了。”张氏啼笑皆非,“皎姐儿不仅女代母职,还须得女代父职,你们这两个不靠谱的爹娘,是想累坏她不成?哪家的姑娘像她那般负累,家里家外都得操心?若是真疼爱她,你便让她过一过小姑娘的松快日子罢。”
    张峦怔了怔,低头道:“都怪我无能,没考上举人。带着他们来了京城,说是宏图壮志、蓄势待发,其实却什么也给不了皎姐儿……她已经到了年纪,秀才之女说的亲事,怎么比得上举人之女?”
    女儿虚岁已经十五,眼看着就要说人家了,已经不可能等到三年后他再考秋闱了。作为父亲,在女儿一生中最为关键的时刻无法给她带来助益,便是他日后金榜有名,对女儿的未来也不会有多少实质上的影响——只想到这些,他便愧疚无比。
    沈禄也沉默下来,想起许久之前长女定亲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秀才而已。张氏亦是感触良多,佯怒道:“你在这里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不可能凭空给皎姐儿变出个好夫婿来!倒不如沉下心好好地替她在京中寻一寻,许是有合适的少年郎呢?皎姐儿这样好的丫头,我可舍不得让她随随便便地配了人。”
    想起家中那个不靠谱的金氏,张峦立即毫不犹豫地道:“皎姐儿的事便拜托大姐了。我也会在国子监里寻一寻,好好相看相看。到时候,大姐替我会一会对方家的女眷,就不用金氏再出面了。”
    三人又商讨了半晌,初步定下了一些对少年郎们人品家世的要求。这时候,好酒好菜也都吃了,天色已经不早了,张峦便向沈禄与张氏告辞。沈禄正要亲自将他送出门,张氏忽然低声道:“皎姐儿是个聪慧的孩子,你暗中将咱们的意思给她透一透。”
    张峦颔首:“大姐放心,这样的大事,我从来不打算瞒着她。我也是这些日子才看出来,这孩子的主意正着呢。便是咱们给她寻了合适的少年,也得她看着欢喜才好。”他如今已经将女儿看成了顶立门户的儿子,什么事都愿意与她商量,她的人生大事自然也不会例外。
    想起侄女秀丽的小脸,张氏满意地点点头:“你回去后便告诉皎姐儿,我这两天会派人接他们姐弟俩一起去进香。”
    到得家中,张峦便转述了张氏的话,张清皎自是笑着答应了:“姑母什么时候使人来都无妨,东西女儿都已经叫人准备好了。倒是爹爹今儿特地去姑母家一趟,并不只是为了传这个口讯吧?可是有什么好消息么?”
    张峦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今儿圣旨发往国子监,说是春闱的日子没有变化。我给他们捎带了消息,你姑父总算能静下心来备考了。”提到春闱,他便想起了沈禄的举人身份,心里禁不住有些酸涩。若他几个月前争气些,说不得这回也一起考了春闱,兴许还能给儿女挣个更好的出身。可惜,他仍然只是区区一个秀才,连秋闱都屡战屡败,春闱对他而言更是遥不可及。
    张清皎瞧出他的心绪有些低落,刻意眨着眼问道:“这次姑父下场可有把握?因地动变故受了惊吓的举子应该不少,姑父若能维持平常心,说不得便能高中了呢?”
    这些天来,张峦已经很难得见她露出小姑娘天真烂漫的一面,心里也开怀了不少:“但愿如此。若是你姑父高中了,定然是承了你的吉言。到时候可得让你姑母好好地奖赏你。这两天你们去进香,你也不妨在佛前好好替你姑父说几句话。”
    张清皎抿着唇笑了,眉眼弯弯,尤为娇美可亲:“佛前自有姑母替姑父说话,哪里能轮到女儿我呢?我呀,还是好好地替爹爹说话,让佛祖保佑爹爹三年之后金榜高中得好。女儿如此诚心,佛祖定然不会教女儿失望的。”
    张峦听得,心里软乎乎的,只恨不得女儿还是几岁的模样,将她抱起来好生亲近才好:“放心,佛祖不会让你失望,爹也不会让你失望的。”说罢,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书房,巴不得转眼就能秋闱春闱,让他得以有机会好好地向女儿证明身为父亲的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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