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弃圆姬闯王奔西陕 赐诰命三桂却南朝
    李自成杀了吴襄,又把三桂家属三十余名,统杀之于城上,把各人首级一颗颗掷下来。三桂大怒,一面令兵士执各首级,呈验哪一个首级为父母,哪一个首级为昆弟,及哪一个是使役之人,统通认得,单不见陈圆圆。三桂忖道:“难道逆贼先踞了那陈美人自行受用去了?”心中一发愤急,但不可明言,只称君父为戮,家口被戕,与闯逆誓不干休,即督令军士并力攻城。
    那时李自成在京中已不敢复出,自思杀尽三桂的家属只触三桂之怒,尚有圆圆一人仍未还他,就要送还三桂,意又不舍,却与诸臣商议解围之法。正说话间,人报外城已被吴三桂攻破矣。李自成大惊,仓惶无以为计,谷大成道:“臣愿与吴三桂决一死战。”李自成大喜,便令谷大成领兵出城应敌。吴三桂即出接战。
    谷大成一见三桂,即扬声大骂。吴三桂更不答话,即挥军而进。那时号令一出,万弩齐发,谷大成也率诸将并力迎敌。自辰至酉,互有损伤,未分胜负。忽然东风大起,黄沙飞扬,遮蔽天日。谷大成军中旗倒马蹶,自知不能抵御,正要下退兵之令。那时李自成方在城楼上击鼓助威,吴三桂发箭射之,恰中李自成左肋,鼓声顿止。又遇沙尘飞卷,李军一齐溃散。谷大成即退回城中,吴三桂乘势掩入外城。
    恰建州九王大兵也到,知吴三桂已攻破外城,迭有大功,即奖三桂道:“京城已危,将军一鼓可下。他日论功赏爵,不在孤下也。”李自成败还宫中,度京中不能固守,即谓诸将道:“只吴三桂一军朕也不能取胜,复益以建州兵力,抵御更难矣。现在三军溃散,人心震惊,北京必不能守。不如退回秦陇,再复元气,方可战也。”那时诸将闻言,都无战心,全以李自成之说为然。李自成便打点西走。先将大明宫殿纵火烧毁,又携宝贵细软之物并带了陈圆圆,杀出西定门而逃。以牛金星当先,谷大成断后,并众文武陆续逃出。
    吴三桂正在外城攻打,忽见李军城上旗帜依然,已无人抵御,已疑李自成遁去。随望见其火烟大起,即喜道:“逆闯逃了。即尽力攻之,应手而陷。”吴三桂便欲率兵入城。建州九王即向三桂阻止,并道:“闯逆此行,必西走长安。将军以百战之劳攻陷京城,若使闯逆复养元气,是余患未息,前功尽废了。请将军暂勿卸甲,率兵鼓行而西。乘闯逆穷蹙之际,一鼓可擒。将军自诛闯逆,方为报君父之仇。然后料理君国之事,未为晚也。”三桂听罢,不敢违抗,便统军望西赶来。
    且说李自成自逃出北京,仍怕吴三桂追及,因此昼夜不停。吴三桂一来欲手刃李闯;二来欲灭除李闯之后,赶回北京;三来乘战胜锐气,军心奋勇,已如星驰电闪一般。看看到了山西界,已将赶上。李自成得后队报告,知吴三桂已随后赶到,便欲舍家眷辎重而行。只是对着陈圆圆,意自不舍。
    李自成道:“朕将纵卿回见三桂,卿意以为然否?”圆圆道:“若无事可任,妾也不愿再回。且由大王纵还,三桂将疑妾失身于大王。”李自成道:“然则卿意如何?倘卿能退三桂大兵,朕他日事成,当立卿为后。”陈圆圆又道:“妾蒙大王不杀之恩,本甚感激,妾安敢望为后?只是大王若纵妾回去,是白白地惹三桂疑心。不如弃妾于此,待妾自见三桂。妾自有说,可为大王退兵。”正说之间,忽报吴军将到。李自成道:“朕弃卿于此,怕卿无以自全也。”圆圆道:“但得大王部下不加杀戮,妾自有全身之道。”自成乃以令箭给圆圆道:“持此可以无害了。卿自珍重,会当相见。”说罢策马便逃,仍回顾数回。
    圆圆假为回盼,即行出营,先投一民家。那时百姓正奔逃兵杀,见一娇娆女子,何敢收留?圆圆道:“若能留我,只须搅扰一二天,当能保全你们,且能为你们图富贵也。”原来那民家也姓陈,名六安,圆圆直道姓名,陈六安信以为然,留在家中,圆圆即与陈六安认为兄妹。当李自成军过时,挂那李自成的令箭于大门之外,幸能无事。及李军过尽,即毁去此令箭。候吴三桂军到,即对六安道:“现在吴将军至矣。若兄能为妾言于吴将军,必有以相报也。”
    陈六安领了信函,直投吴军。三桂看罢道:“原来圆圆不负我也。”俗语说,人情溺爱,虽明也愚。那三桂正在眷恋圆圆之时,就没有不信的。因此看信后,即令旁边的人带陈六安进帐。三桂大喜,立即令人随六安回去,迎圆圆至帐中。三桂见了圆圆,即道:“我不喜破了李自成,喜得又见卿面也。自卿离京后,闯逆已杀我全家,卿能瓦全,也真幸运啊。”圆圆听罢,佯为挥泪不已。圆圆道:“妾自被难,久欲捐躯。不过以欲见将军,因此隐忍至于今日。现在幸见一面,妾心迹已明。妾前以将军尚在,既不肯殉家,又不敢殉国。请今日死于将军之前,以明妾志。”说罢,拔出小刀,佯欲自刎。吴三桂急夺去圆圆之刀,不顾属下在旁,即拥至怀中。圆圆道:“听闻将军借得建州大兵,同来破贼,现今建州人马究在何处?”吴三桂道:“建州人马已入北京,吾奉九王之命,追赶李闯至此。”圆圆道:“听闻将军只向建州借兵,何必拱听九王号令?现在见将军剃发易服,妾心已疑。又诸事唯听九王号令,怕北京非复明有了。将军提兵西行,而九王入京,其实可虑。”吴三桂至此踌躇不答。
    圆圆又道:“若不幸为妾所料,是将军虽破李闯,而负罪多了。现在乘逆闯穷蹙之际,实无劳将军虎威。方今为大局打算,将军宜速还北京,以视九王动静。或者九王以将军兵威尚盛,将有戒心,不然是中国已绝望了。”吴三桂听罢,明知九王已入京定鼎,自己实不敢抗他。但听得陈圆圆之言,实有道理,自觉无词可辩,便听圆圆之计,传令回军。
    将近到了河间,已听得消息,知道九王多尔衮已定鼎燕京,自为摄政王,并候建州主到来即位。所降将范文程、洪承畴都为相辅,只是运权仍在亲王。凡目前北京官僚,间有闭户不出的,余外都已投降;或有迟疑未出的,九王都令洪、范二人前往劝导,也相将出仕。独有一守城尉谓旁边的人道:“吾守此数十年,不曾见这等冠服。今日是我死期也。”乃坠城而死。其余京中居民,又鉴于李自成入京时惨戮残杀及奸淫掳掠,都如谈虎色变,纷悬顺民旗帜。又遇自成去后一无守御,因此九王不失一兵,不耗一箭,就拔了京城。
    那吴三桂听了这点消息,进又不敢,退又不忍,彷徨无措。军中将校纷纷进帐请示行止,吴三桂道:“九王性最多疑,稍有形迹,我将不免。本帅今日,于国家大事只是有不复过问而已。”旁边的人道:“将军焉能脱身事外?因将军实引建州人马进来,将军能进之而不能退之,将无以见大明列祖列宗于地下,也无以对天下人民也。将军若只是隐忍,如后世公论何?”吴三桂道:“我非不明,只怕势力不敌。我若与建州开仗,李自成将回兵以跟在吾后矣。”旁边的人道:“除北京以外,各路行省尚为明土,未必便无根据。明朝养士二百余年,岂无忠义之士?将军一举,天下将云集而响应矣,不足虑也。”吴三桂道:“你言也是,容我思之。”说罢,即命旁边的人退出。
    那时九王在京,已听得吴三桂回兵,深虑三桂有变,则大河南北各省必纷纷起义师以助之,须先要安慰三桂为是,便赐封三桂为平西王,并遣洪承畴持诰命冠服及金帛等,犒赏三桂。那时九王打听得洪承畴逗留不进,即加派了一人赶来,会同洪承畴往犒吴军。至此,洪承畴乃不敢不行。
    吴三桂也听得九王有赐封自己及犒赏三军之事,仍徘徊不能自主。又听得江南地方有史可法一班人,已择立福王承继明统,那时正不知何所适从。忽报洪承畴已奉九王之命来见,吴三桂当时接入。洪承畴先达九王之命,并递出诰命冠服及金银宝帛等件,三桂一一拜受。三桂随即宴承畴于私寓,谓承畴道:“我当初与九王定约,只言攻破李闯恢复明社之后,以蓟、燕二州相让。现在九王直进北京,将踞我中国,我将无以对国人,愿足下有以教我。”洪承畴道:“我也有难言之隐。微有违言,必被九王生疑,则首领不保,是以隐忍。但足下实自误。若割燕、蓟二州,是北京已隶建州版图矣,又将以何言责九王乎?”吴三桂道:“现在听闻九王暂行摄政,将迎建州主入京,然后改元称治,是不灭中国不休也。现在福王继位南京,足下度其将来局面究竟如何?”洪承畴道:“只是史可法一人或可有为,余则都非干济之才,也非忠于国家也。”吴三桂默然不答,于是绝了观望南朝之念,只是专心以事建州。第二天,洪承畴即辞行返京,吴三桂送了一程,自回。
    忽报南京福王已派员来见。原来福王继位之后,已知建州九王占据了北京,特派大员左懋第等入京,一面以金帛犒赏建州,一面吊祭崇祯帝陵寝。左懋第等待先见了吴三桂,欲探三桂意向,设有意外,欲劝吴三桂反正,为南京助力,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吴三桂那时听得左懋第等到,接见也不敢,不见又不忍,实在彷徨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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