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不错,这个我喜欢。”
    马教授早就知道宫行书的没溜儿,看着池迟正在打量着整个舞台,他喝了一口汤冲下去了自己嘴里的那口饭。
    “走,我带你上去看看。”
    老人拉着池迟的手臂,把她拽到了舞台上。
    舞台不高,台阶只有区区六阶,池迟走在上面的时候,就像是踩在云端。
    也许这里真是云端。
    因为有人穷尽一生,都不曾真正地走在上面。
    “你能听见么?”
    马天舒拍拍池迟的肩膀。
    “这里有过四凤、程疯子、常四爷……他们的声音应该都还留在这儿,因为这里有过他们的骨和魂。
    拿腔捏调抬起头,在这个台子上,不管是谁,都得变成他们。没有镜头给你大特写,也没有打光板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想要抓住观众的注意力,必须得拿出自己的全套本事,你的肢体、表情、台词……没有一个是可以通过拍摄手法去挽救的……你只有你自己。”
    马教授是真的喜欢话剧,喜欢表演,看过池迟的电影和池迟聊过之后他也是真的喜欢池迟。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一个全心全意做着自己事业的女孩儿,也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一项事业。
    惜才的马天舒自然而然也就动了拉池迟来演话剧的心思。
    在老者洪亮的声音里,池迟的神情是一种微妙的平静。
    她走到舞台中间摆放的桌子旁,拿起了被放在那里的剧本。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一个人坐在桌子旁书写着历史,那些他笔下的人物为了篡改他所写的东西而一个一个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有王侯将相,有绝世美人,他们有的威逼,有的利诱,最终却还是输给了这个书写者的坚持。
    “怎么样?要不要找个角色试试?”
    伊甸园里的蛇曾经是怎样的笑容,此时的马教授也就是怎样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国内第一部话剧《雷雨》
    三个角色名对应的是《雷雨》《龙须沟》《茶馆》
    第214章 执笔
    “那我就演……坐在这个椅子上的人?”
    台上的一套桌椅就是道具,桌上除了剧本之外还有纸和笔。
    池迟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剧本上的台词。
    “我,掌握着一个富饶强大的国家,我南征北战,我广纳人才……”
    这些,都是别人的台词。
    “成啊,你就演这个执笔者,我本来演的就是这个国王,咱俩正好能对上戏……”
    马教授看着池迟拿起剧本脸上笑眯眯的。
    话剧排演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感觉,很多情况下演员都会直接拿着台词本诵读,毕竟背台词是台下的功夫,在台上排练的时候他们要做的是把整场戏的走位、表现、感觉找好。
    池迟低头仔仔细细看了三四页的剧本,为了能在短短的时间里讲好一个故事,很多话剧的台词量都大到惊人,尤其是各种角色的独白。
    她看的地方恰好包括了执笔者这个角色的一大段独白。
    看了十来分钟,话剧团去吃饭和休息的人三三两两都回来了,听说池迟要和马天舒对戏,他们都很自觉地找地方坐了下来等着看戏。
    当然,这些人里面也包括了捡着池迟手工小零食吃得开心的宫行书。
    啧,舞台上在看剧本的池迟仿佛身上都在发光啊。
    “好了,开始吧。”
    坐在椅子上的人是没有什么舞台走位的,他这个角色的全部存在感几乎都要由语言和寥寥的一些肢体动作来体现。
    舞台灯光下,被众人瞩目的女孩儿把自己手上的剧本妥帖地放在了桌子上。
    马天舒转身面对着观众席,在那一瞬间,他和蔼的眉目就变得冷厉霸气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头戴金冠,因为我是这个国家的所有者,黄金,注定了要成为我满身荣光的一部分。我手中的剑砍下了无数人的头颅,最终所有人都匍匐在了我脚下……”
    他是一个将入暮年的君王,他的一生充满了战斗,在一次次的胜利中,不可一世的骄傲成了他黑白混杂的头发。
    哪怕他现在穿着的不过是一件半旧的羽绒服,一只手还带着针织手套,但是他脸上的每一条细纹都在告诉别人,他是王者,是英雄,对这个世界有着至高无上的统治力。
    “虽然,我已经当了三十年的皇帝,我要老了。可是我的王朝将千秋万代,因为是我打造了现在的这一切……”
    如果是正式的演出,此时舞台上的灯光会突然暗下来,然后一缕昏黄的光打在那个一直埋头书写的人身上。
    她一直在写着东西,脸上的表情郑重又平静,随着那位皇帝的台词结束,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轻的是指脸部的动作,叹气的声音是很有存在感的。
    随着这一声叹息,人们自然而然地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或者说,即使那位君王如此的铿锵有力掌控全场,人们都没有忘记在舞台中央的那个人。
    两个角色一动一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既然是反差,自然不会有一方被遗忘掉。
    “真是一个可怜又可恨的皇帝。”
    摇一摇头,执笔者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对这个人物的感情,可她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一记重锤,把刚刚那位皇帝的浩荡气势给打得无影无踪。
    “为了争夺皇位,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几十年后,他的儿子为了争夺皇位就杀死了他。在位的第一年,他杀死了一位忠诚的臣子,在位的第三年,他杀死了被他以为功高震主的将军,三十年后,忠臣和将军的儿子们联手把他的国家搅得天翻地覆,他一手打下的广袤的国土被一分为三。在位的第五年,他带兵入侵了邻国,让邻国的公主成了他后宫里的妃子,在三十年后,这位令人敬佩的公主趁着他死后的混乱逃回了故国,最终复国成功成了一代女王……历史就是这样的奇妙,很多巧合似乎可以说是因和果,也可以说是一场善恶的延续。”
    坐在舞台上的人脊背笔直,写字的姿态悠然自得,她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什么强力的语调,只是抑扬顿挫间将一段往事娓娓道来,就宛若一副历史长轴在观众们的眼前被徐徐打开……
    这样的人在舞台上多孤独啊,她能开口说话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舞台下的人们有的已经把这段台词听了无数次,还有人是第一次看这段戏,可是现在他们有着一样的感觉,听着这个人把浩瀚的历史长河里的零星故事拿出来说,他们愿意一直听下去,听到地老天荒,听到……历史的尽头。
    “你,你是什么人?”
    当别人都注意着执笔者的时候,君王已经绕到了舞台的后方,他的脸面朝着执笔者,自然也面对着观众。
    “我?”
    执笔者的手顿了一下,她没有歪头去看那个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人。
    “我不过是个书写者,写一点已经发生的事情。”
    “哦?已经发生的事情?分明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我明明已经拥有了整个国家,我也会一直拥有下去,你写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的国家属于我,我将选中我属意的继承人来继承我的国家,一切的乱臣贼子都将死在我的刀下……让一个女人去复国更是可笑!”
    说完,已经再次走到了台前的皇帝大声笑了起来,他对着观众笑,又转回头去对着那个执笔者笑,他的笑声很响亮,可是随着执笔者依然不慌不忙的书写,他的笑声越来越仓皇。
    “你不要再写了,快来膜拜我,我是一个这样伟大的君主!”
    “可是对我来说,你只是历史中的一点遗迹,我从书山字海的缝隙里把属于你的那一点点琐碎找出来,记录给后人看,无论你是伟大还是昏庸,在我的笔下不过是已经被定格的过去。”
    那个执笔者啊,她是多么的平静,可是这样的平静又是那么的傲慢,她的双目是不是从纸笔之间看到了上下几千年的洪流?
    人们不知道,却对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这样的好奇让他们能够把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执笔者的身上,无论那位君王是如何的勇猛,人们都更想看那位端坐不动的人。
    “过去?怎么可能会是过去!我的雄图大志还没有完成,我要去扫平那个胆敢不把国宝进献给我的小国,我要杀死想要叛乱的所有人,我还有时间!对,我还有时间!”
    “时间?”
    时间这两个字仿佛引起了执笔者的兴趣,她抬起头,看向那位君王。
    “对,时间!”君王咬牙切齿地说着那两个字,他的手握紧了,他的额头青筋暴出,他是一位多么自负的皇帝,到了这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渴盼的东西唯有时间而已。
    “没有了。”短促地笑了一下,执笔者拿起她书写的本子用手指捻了一下,她的双眼亮得惊人,因为她手上拿着的是她最熟悉的一整个世界,“我书写的是历史,历史意味着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时间,你已经没有了,你只有躺在冰冷墓穴中的尸体,在你死去六年之后你的坟墓被打开,因为你的儿子已经逃离了你曾经呆了几十年的都城,都城的新主人是你的仇人,他们不希望你安安静静地享受着死后的宁静。”
    “你说谎!”
    “我的笔从不说谎,我的纸和我的灵魂一样清白。”
    说完,执笔者就重新低下头去书写,留下这位君王像是一个困兽绕着她所在的小小方寸间走了两圈。
    在他走的时候,他惊恐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盔甲,似乎他坚硬的铠甲已经碎裂,甩了一下头,仿佛头上的发冠自己掉了下来。
    “你写到哪里了?”
    空寂的舞台上,君王的声音有些无助和惊惶。
    “我写到你被你的儿子摘掉了王冠,你被他打败了,被剥去了盔甲……”
    回答他的,是执笔者冷静的语调,她太冷静了,这种冷静让君王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不,你别再写下去了,就让时间停在我最辉煌的时候,我要头戴皇冠,我要看着手下的千军万马,我要我的荣耀和威严!”
    “历史不会因为你的要求停止,我的责任是写下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们应该被后人知道,在几百几千年后,在你和你的王国都化为了尘埃的时光里。”
    “你不要再写了!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价值连城的玉璧,停下你的笔,我把它赐送给你。”
    君王摘下自己腰间并不存在的宝物送到了执笔者的面前,执拗地用自己的手盖住了执笔者的手。
    “我说过我的笔从不说谎,我的纸和我的灵魂一样清白。无论你给了我什么,发生的已经发生,我要写的就必须写下去。”
    面对宝石,执笔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看看你住的这个破旧房间,这个宝物能让你穿上华贵的衣服,能让你住进宫殿一样美丽的地方。”
    “那些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把已经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我的笔不会说谎,也不会停止。”
    骄傲,真真正正的骄傲,这种骄傲就在这个人的骨头里,它撑着她的脊梁,也撑着她的笔。
    可是这样的骄傲,却刺痛了君主的双眼,他有太久太久没有这么低三下四过了,他说出去的话就是圣旨,而圣旨,又有谁敢违抗呢?
    “你不想要宝物,那你是想要尖刀么?”
    他抓住了执笔者的衣领。
    “我杀过很多人,他们大多比你强壮,我用刀划破他们的喉咙,他们的遗言都被自己的血给堵塞在了破碎的喉管里!”
    “我的笔却不会因为我的死亡而停止,我在做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寂寞又浪漫的工作,会有人拿起我的笔继续下去,一个人,两个人……一代又一代人,有一天,会有人和我一样从钟爱的历史中节选小小的一段来整理和打磨,也许会写这样的一笔:一个书写者因为不愿意停下自己的笔而死去。
    这是——我无上的荣耀。”
    四目相对,舞台上充满了张力,无论是其实不存在但是被君王拿在手中的刀,还是执笔者冷静的脸庞上出现的梦幻一般地笑。
    这个笑容属于谁呢?君王有点发愣。
    我想为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比如一部告诉这个世界我无怨无愧的话剧,比如我精心写出自己诵读的那些台词。
    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别人都当我是个不良于行的老太太,我行走在那些小剧场里,想找几个能说中文的演员。
    我找到了他们,他们有的是收钱的工作者,有的是只为兴趣工作的有趣的人,他们帮我一起排演着属于我的话剧,告诉我他们看见了我的剧本是怎样的想法,告诉我他们看见我坐在轮椅上的演出是如何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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