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煜端坐在案后,遽然抬眉,“他出现了?”
    “就在刚才,从燕国公府出来的。”杜鹤拱手,面上有汗颜之态,“属下搜遍了可能藏匿他的许多地方,却没想到,会是在燕国公府。如今燕国公陪他同行,既公然露面,便须迎回宫中了。”
    傅煜眉目稍顿,旋即摆手,“不关你事。”
    燕国公年已六十,虽有个爵位,在京城里却几乎没半点风头。那爵位也是先前皇帝因姻亲而赏的,并无傍身之功。老国公爷不在朝堂,与世无争,早年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变故死了,落到如今后继无人的地步,就等国公爷归了西,爵位淹于尘埃。
    谁能想到,这位平素闷声不响,连宴会都甚少出席,跟宫廷几乎断了往来的国公爷,竟会收留许朝宗?且藏匿之时,也没留半点蛛丝马迹。
    傅煜眸色微凝,诧然之后,复归镇定。
    “请他入宫,到宫门外,再禀报我。”说罢,垂眸没再多言。
    杜鹤会意,也不着急去迎接,任由那位万人之上的皇帝在燕国公的陪伴下,乘着敞篷的小马车行至宫门。
    丹凤门前的血迹尚未冲刷干净,城墙上残留着刀剑劈砍的痕迹,就连那两扇门,傅煜都没修缮,晃悠悠地挂着。暂且驻守宫门的侍卫并不知许朝宗身份,瞧见那马车,当即拦阻。听燕国公说车中是皇帝,还暗含几分嘲讽地肃然道:“这两日来冒认身份之人极多,请这位大人稍候,待我禀报傅将军。”
    说罢,门神般把守住,不许通行。
    只等里面递来放行的消息,才容许朝宗进去,将白发苍髯的燕国公留在宫门外。
    马车穿过南衙官署,在含元殿前缓缓停稳,仲夏微微刺目的阳光照在楼阙殿宇,轩昂威仪,铺地的青砖上,却仍有斑驳的血迹。而傅煜就站在血迹最浓之处,身姿魁伟,神情端毅,身后是甲胄严密、执刀岿立的护卫。
    身后的宫门吱呀阖上,隔绝开外人,这宫殿前后,便只剩傅家士兵守卫。
    许朝宗穿着身寻常锦衣,脸颊却憔悴灰败,两只眼窝深陷,全无昔日的温润姿态。
    片刻的沉默,没人说话,唯有风拂过地面。
    许朝宗有点尴尬,但这尴尬也只转瞬即逝——在郑彪一路席卷向北,兵临京城、攻破禁宫时,他身为皇帝的威仪早已扫地。贼兵围城,无人应援时,他亦看清了傅家和魏家的打算。他想过死守在含元殿,哪怕丧命,也算是尽力守着祖宗传下的基业。
    但许朝宗不甘心,不愿就这样落到傅家布下的圈套里,没半点挣扎的余地。
    于是犹豫挣扎,趁人不备换了身衣裳悄然出宫,藏在不起眼的燕国公府。
    然而这也只能保住性命而已,整整数个日夜,消息陆续递进来,傅煜收整残兵、接手宫禁、布防京畿,傅德明则统帅百官、各回衙署、重整朝堂。战后慌乱的京城里没了皇帝,江山依旧,百姓依旧。
    许朝宗若藏而不露,待风头过后,定会被暴毙,这场苟活便没半点意义;若想逃出京城,傅家严密眼线下,难比登天。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现身回宫,叫人知道,他这个皇帝并没死。
    至于往后如何,许朝宗满心茫然。
    昔日身为凤子龙孙的骄傲,在沦为亡国之君时磨得半丝不剩。以至于此刻傅煜居高临下,没半点跪拜的意思,许朝宗连怒气都攒不出来。
    最终,还是傅煜跨前半步,拱手道:“恭迎皇上回宫。”
    语气淡漠,并无半分恭敬。
    须臾威仪、利用算计之后,如今胜负已分。
    许朝宗唇角浮起嘲讽,“进殿说话吧。”
    满皇宫里最巍峨庄重的含元殿,几乎被贼兵劫掠一空,哪怕这几日里,傅煜命人收整过,仍能看到激烈交战留下的痕迹。里头空荡而安静,金砖冰凉冷硬,御座高高在上,扶手的龙首却被人砍断,原本陈设贵重的御案上,空荡无物。
    许朝宗想走到御座,脚步迈出去,却沉重而迟滞。
    这位子他渴慕已久,在得手之后却成了沉重背负,如今更叫人五味杂陈。
    他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气,才步上阶梯,孤家寡人地坐在上面。
    傅煜冷眼看着,等许朝宗坐稳了,才道:“这位子,皇上仍舍不得?”
    “这是朕的皇位,皇爷爷留给父皇,再传到我手里。”许朝宗顿了下,枯瘦的手拂过彩漆,目光扫过空得有点瘆人的殿宇,“你想要,对不对?”
    明知故问的事,傅煜不答。
    许朝宗便嗤笑,“好几年前,你娶攸桐的时候,就有此心对不对?后来答应剿平叛乱、镇抚宣州、助朕登基,都在为此筹谋,打着匡扶君王的旗号,暗中收拢人心、培植羽翼。只怪朕大意,没及早瞧出傅家的野心,竟养虎为患!”
    傅煜眉间浮起冷意,“即便瞧出来,你又能如何?”
    许朝宗神情一僵,所有的怨怼言辞,也悉数被堵在喉咙里。
    好半晌,他才站起身,“朕知道,你跟魏建,实为一丘之貉。就等郑彪杀到京城,杀了朕,你们拿着勤王令名正言顺地进京,将皇位收入囊中。朕偏不遂你愿,朕要活着,死都不禅位。傅煜,你若想坐在这里,便须弑君。弑君夺权,大逆不道,这窃国贼的罪名,休想推到别人头上!”
    他的语气渐而激动,苍白憔悴的脸上浮起诡异的红色,数个日夜辗转难眠后,双目近乎猩红。
    傅煜目瞬如电,将他盯了一眼,唇边竟浮起一丝笑意。
    仿佛觉得此事好笑,摇了摇头,堂而皇之地走到御座跟前。
    纵横沙场的猛将,端然如华岳,仗着身高之利微微俯首。
    “穷途末路,这就是皇上报复的手段?”他抬手,铁钳般扣住许朝宗的肩,用力一按,那位便如木偶般重新坐回龙椅之上,发出骨头撞击的闷响。傅煜启唇,声音沉稳不惊,“那你就坐着,京师祸乱,我正缺个收服人心的借口。用完再杀,未为不可。”
    说罢,扬声命杜鹤进来,派人护送皇上回内宫歇息。
    ……
    千里外的齐州,除了兵马将领调动外,百姓几乎没受京城里变故的影响。
    只是兵马调动后齐州内外布防不及从前严密,攸桐这阵子甚少出城。
    府里后宅的事有韩氏操持,无需她插手。至于外面,丽景街的那家京都涮肉开张时,自她而起,到两位许管事,再到底下的伙计,谁都手生,许多事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如今两位管事独当一面,各处食材之事摸熟,伙计们用得久了,也都一人顶俩。
    三月里分店开起来,拨半数人手过去,老手带着新人,春草、烟波各自管一处,杜双溪又挑着品行天分收个徒弟,轻车熟路。
    除了核查账目,要她亲自应对操心的事很少。
    攸桐成婚前即得了特赦,也不必拘在府里,时常往街市走走,摸索行情。得空时,除了贪恋吃食、享用美味,多半是在后院里散步赏花,同傅澜音一道纳凉消暑——傅澜音孕肚渐显,近来也不敢乱走动,只在傅、秦两府间往来。
    唯一挂心的,就只傅煜而已。
    直到傅德清得胜后回到齐州,得知傅煜无恙后,悬着的心亦落回腔中。
    姑嫂俩少了顾忌,遂结伴往城外出游。尽兴而归,才到南楼,便见周姑迎上来,一面帮她脱披风,一面道:“方才斜阳斋来人,说请少夫人回来后过去一趟,有将军的家书,老将军也有几句话要叮嘱。”
    攸桐这阵子总为京城那龙潭虎穴担忧,闻言眉头微蹙,“可说了是何事?”
    “别担心,将军万事安好。”周姑笑着安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打听了,说是老将军要送少夫人去京城,想来那边局势安定,将军等不及,急着想见面。”说着,笑眯眯退开,招呼玉簪伺候换衣裳。
    攸桐到底悬心傅煜的安危,迫不及待想看信,匆匆换罢,赶往斜阳斋。
    到得那边,傅德清所说的竟真是周姑转述的那番话。
    拆开傅煜的家书,里面简略提了京城的形势,末尾说,战事中魏家众人无恙,无需悬心。他已安排人腾出了丹桂园的住处,亦有人整修后宫,虚位以待。京城虽经了战事,气象却与从前截然不同,文臣武事尽在掌握之中,盼攸桐能早日进京。
    他在京城备了厚礼,等她来取。
    攸桐瞧着最后那意兴酣畅的笔锋,想象他写家书时的模样,不由莞尔。
    第122章 接驾
    风从斜阳斋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卷着日头暴晒后的热气。
    因近来战事吃紧,傅煜忙着四处奔波,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事难得寄回来的家书。攸桐翻来覆去地瞧了两遍,傅德清坐在案后, 徐徐喝两杯茶,看她攥紧了家书笑意盈盈,回想临行前傅煜的神情, 端方刚毅的脸上, 也渐渐露出笑容。
    转过头,窗外竹丛浓绿、松柏高耸。
    虽闷热晒人, 却是个好日子。
    当初长子战死、发妻病逝、傅煜变得寡言冷厉时, 傅德清肩扛永宁兵马的重担, 瞧着年少失慈的儿女时,曾在许多深夜失眠——怕傅煜性情冷厉孤傲,因丧兄丧母的痛而沉浸在兵马战事里, 变成只知杀伐的重剑;怕傅澜音姐弟年少失慈,他军务繁忙,疏于照管。
    好在, 如今都无需担心了。
    傅澜音嫁得意中人, 身怀六甲, 很快就能给他添个外孙。
    傅昭虽顽劣, 却也懂事, 回头寻个合适的姻缘便可。
    而傅煜……最让他操心, 也最得他期许器重的傅煜,也寻得了可堪陪伴此生的女子。
    傅德清自懂事起便知道,他和兄长扛着永宁兵马的重担,背后是万千百姓的安危,这些年兄弟子侄扶持前行,这重担压在肩上,令他片刻都不敢松懈。此刻,却缓缓松了口气,而后起身,在攸桐抬头看来时,叮嘱道:“这趟回京,你的身份便与从前不同了。”
    这话意味深长,攸桐敛眉肃容,听他教导。
    “傅家想做的事,不必我说,你也明白。惠安帝虽苟活于战乱,保住性命,但这江山却不可能在还回他手里。修平性子孤傲,从小天资过人,又少年得志、履立战功,以至自视甚高。从前他只管永宁将帅,也有我从旁提点,到了京城,他的身边就只有你。魏氏——”傅德清神情肃然,缓声道:“江山的担子,比永宁沉重千倍万倍,往后规谏修平的事,便托付于你了。”
    他说得郑重,攸桐亦肃然行礼道:“父亲的叮嘱,媳妇铭记在心。将军胸怀天下,位高则任重,媳妇晓得轻重。从前那般行事,是各有苦衷,既已真心嫁回傅家,往后该挑的担子,媳妇绝不退避分毫。”
    “那就好。”傅德清颔首,似有些感慨,只抬手道:“回去收拾行囊,明日清晨,我命人送你回京。”
    攸桐应了,辞别前又想起来,“父亲不回去吗?”
    “不回了。”傅德清负手望着窗外,语气中竟有种轻松,“我留在齐州,不想动。”
    儿女成器,各有前程,待他们走远了,能陪伴他的仍只有结发同行的妻子。
    从这座府邸,到金昭寺,处处皆有旧日痕迹。
    一生心血付于永宁百姓,仅剩的感情,也只够付于一人。当时年轻气盛,外出征战时疏忽了妻儿,以至于长子战死、发妻为此伤心病故,心中歉疚难以诉于旁人,更无从弥补挽回。剩下这半生,若能稍得安稳,他只想留在此处陪伴她,哪怕阴阳相隔。
    而剩下的事,尽可交予儿孙。
    傅德清抬手,捋了把胡须,看着发妻栽在亭中的那棵被松柏环绕的海棠树——当时她亲手栽种时,不过一支纤秀树苗,如今年深日久,竟已亭亭如盖。道阻而长,会面无期,十年的时光漫长却又短促,他也从志高气盛,变得眷恋旧物。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
    走出斜阳斋后,攸桐并未急着回南楼,而是去了趟两书阁。
    初嫁入府时,她跟傅煜生疏隔阂,这地方她始终避嫌,甚少涉足,如今却无须忌讳。
    自傅煜离开,这地方空置了半年,虽有仆妇洒扫庭院、打理书房,没了杜鹤和周遭护卫,没了往来的消息文书,难免显得冷清。轩昂屋宇掩在树影下,于浓热夏日里,隔出一方清凉。
    推开门扇,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把残剑。
    斑驳的铜绿、缺了半幅的锋刃、暗沉的血迹,初见时,着实令她震动。
    甚至一度对这书房怀敬惧之心,觉得傅煜人如此剑,冷厉阴沉。
    如今相处日久,心境已然不同。伸手触上去,隔着冰冷坚硬的剑锋,像是能触到沙场烽火、浴血厮杀。这是傅家先祖用过的宝剑,在血海尸山下埋藏许久才被寻回,这百年来,傅家数代男儿驰骋沙场,从微末起身,到雄兵在握的一方霸主,有无数热血性命融入其中,姓傅的,或无名的。
    傅家受百姓奉养,亦以性命护卫一方疆土,傅煜留着他,是为时刻提醒初心。
    而如今,她须带着这把剑,奔赴京城。
    攸桐唤来仆妇,小心翼翼将残剑和剑鞘取下,拿软布层层裹住,装入盒中。
    随后,便往寿安堂辞别。
    傅老夫人年近古稀,经不得舟车劳顿,无意迁居,仍想留在齐州。这半年间,她经了两场风寒,身体愈发弱了,满头银发、老态龙钟。知道攸桐此去京城,定会陪在傅煜身侧,不再回齐州,垂暮之人,想着将不久于人世,倒露慈和之态,千叮万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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