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桐却在惊艳赞叹后,醒悟过来傅煜此举的意思。这镯子着实贵重,她目下的处境,还不宜坦然收受,心下微惊,赶忙夺回手,将玉镯摘下,递回给傅煜。
    “玉镯很漂亮,将军眼光很好。”她诚心夸赞,见他不肯接,又道:“我不能要。”
    “为何?”傅煜微微俯身靠近,眼神探究。
    这要解释,要掰扯的就多了。漏夜人静,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如今毕竟是个待嫁的姑娘呢。遂退了半步,道:“太贵重了。”原以为他是有要事才请入厅中,既无事,留着也不便,便扬声唤春草她们进来,而后道:“夜已极深,将军若无别的事,便请回吧。”
    有了外人,有些话便不好再说,强送礼物更是古怪。
    她倒是狡猾,会找挡箭牌。可惜年龄有限,还太嫩。
    傅煜觑着那妙丽眉眼,再瞥一眼她递来的玉镯,竟自抬步往外走。
    “那就先放在你这里,等我用时来取。”他的声音沉缓不惊,说话间,人已到了厅外,半点都没有取回玉镯的意思。
    攸桐站在原地,傻眼。
    ……
    傅煜走后,攸桐暂将那玉镯收起,而后取了家书细看。
    自打跟傅煜和离的消息递回去,魏思道夫妇已连着寄了好几封家书给她,都是关于和离的事。这封既是假傅煜之手送来,倒只字没提此事,而是说了另一件要事——年初回京后,攸桐请魏思道悄悄散布关乎徐淑的传言,暗查当时徐家散播谣言的来处,魏思道都答应了。
    比起最初满城风雨时的警惕,徐淑坐稳王妃之位,她远嫁齐州后,徐家戒心渐低。
    魏家虽没能耐在风口浪尖上跟徐家对抗,待风平浪静后,暗自查访的能耐还是有的。
    魏思道没打草惊蛇,费了大半年的功夫,也慢慢摸到了证据。
    这封家书便是告诉她,年初的事已有了头绪。
    攸桐看了甚是欣慰,当即修书回去,说等涮肉坊的生意安稳下来,年底之前,必会回京一趟,只请魏思道留意她想借的那柄刀的动静。
    家书写完,想着往日种种,翻覆了半夜难眠。
    次日醒来,外头阴沉沉的,风吹得清寒。
    攸桐用过早饭,没再去食店坐镇,而是加了件薄软的披风,到城里的碧潭寺进香。
    去岁嫁入傅家,跟着傅德清父子去金昭寺进香的情形,攸桐至今都记得。傅家镇守边塞数十年,为百姓浴血奋战,麾下将士为守卫百姓丧命者,更是不计其数。那金昭寺里,不止有田氏,也供了些将士的牌位受香火,攸桐当时瞧见,颇为震撼。
    如今她已不是傅家妇,自然不可能去金昭寺。
    但敬佩之心,却未有半点改变,对傅煜和傅澜音的母亲,也仍敬重。且家书屡屡递来,京中双亲也令人牵挂。昨晚半梦半醒间,还梦见了待嫁时跟薛氏相处的许多情形,想来慈母心怀,牵挂甚浓。攸桐没法膝下承欢,因和离的事又给薛氏添了麻烦担忧,也只好在寺里进个香,许愿求她顺遂。
    阴天风冷,寺里香客不多,攸桐进香毕,因听说寺里有棵老银杏甚好,顺道去瞧。
    谁知好巧不巧地,竟碰见了个熟人——沈月仪。
    第87章 呛人
    自打沈氏闹出那番动静后, 攸桐已有许久没见沈月仪了。
    但关乎她的消息,却还是听到了一星半点。
    当日沈氏生事,傅德明震怒之下责问缘故,沈氏竭力将娘家撇清,当时便只说将沈月仪送出府, 不许在寿安堂逗留。没几日, 便出了攸桐跟傅煜和离的事, 傅德明未料妻子一番私心竟搅到二房夫妻离散的地步, 甚是自责。
    没过两日,便又碰见傅煜带着老夫人身旁的仆妇登门。
    伯侄俩闭门叙话, 没人知道说了什么, 但傅煜离开后不久,傅德明便黑着脸将小舅子沈飞卿叫到了跟前,命他迅速给女儿寻个婚事,不许在齐州逗留。沈飞卿是个文官,天资不算高, 应付官场往来已颇吃力,见妻女有嫁入傅家的姐姐照顾, 还挺放心,哪里知道竟惹出这些事来?
    得知女儿觊觎人夫,伙同姑姑谋害原配, 闹得人家夫妻和离, 歪心思被傅家仆妇和闺中姑娘都知道, 惊出满头的汗。
    出了傅德明的书房, 在府门口碰见傅煜,对上那道冷厉的目光时,更觉汗颜。
    回府之后,当即将妻女狠狠责备了一顿,赶紧给女儿找婆家。
    那梅氏不甘心,还带着沈月仪到寿安堂,想讨个情面,却被老夫人以身子不适为由赏了个闭门羹,白站半天才悻悻地走了。
    这些动静零零碎碎地传到傅澜音耳朵里,到攸桐住处用饭时,也挑些转述给她。
    “要怪只怪她母女贪心,原本凭着花言巧语哄得祖母高兴,能挑个齐州的好儿郎嫁了,结果痴心妄想,做出那等事。居然还有脸到祖母跟前求情呢,真是好大的脸。”傅澜音向来看不惯沈月仪,当面就敢给脸子,提起那些事,便也不掩饰嘲讽,“祖母虽疼爱她,那是看她嘴乖会讨好,能给她解闷,跟养着猫狗一般。若温顺贴心,自然赏好东西,若哪天挠人了,闹得鸡犬不宁,哪还会管她。”
    说这话的时候,傅澜音正将一盘糯米排骨吃得酣然,啧啧称叹。
    攸桐没想到傅煜那种不屑过问内宅的人竟顺道寻了沈月仪的晦气,颇为意外。随口问是许给了谁家,也只知道是沈飞卿一位同僚的儿子,年近二十,仍在家里苦读考功名的。因傅煜催得紧,六礼从简,商定十月底便出阁——原先老夫人说要帮她寻夫家、添些嫁妆之类的话,自然是不会再提了。
    那沈家母女奔着傅家的权势而来,没能攀到高枝儿,却落个仓促低就的婚事,攸桐想想沈月仪被安排了这婚事时的心理落差,便觉酸爽。
    今日碧潭寺里偶遇,看沈月仪那模样,也印证了攸桐的猜测。
    ……
    碧潭寺这棵老银杏年深日久,生得十分粗壮,古树皲皮,冠如华盖。
    到了秋日,满树的绿叶转为金黄,盛美悦目,百姓皆传这老银杏通灵,来碧潭寺进香时,总得到这儿绕树走两圈,许个愿。
    攸桐过去时,沈月仪正站在树下双手合十,旁边是一位丫鬟、一位仆妇。
    在寿安堂时,沈月仪待人态度和气、礼数周到,有老夫人照料赏赐,衣裳首饰皆是上等,不比齐州高门贵女逊色。正当妙龄的姑娘,哪怕容貌不够出彩,凭着少女那股子会说话的活泼劲头,讨老人家喜欢,颇有点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味道。
    如今那气度却是迥然不同了。
    非但形容消瘦许多,手脚都似有些拘束,闭眼合掌,半天都没许完愿。
    还是她身旁的丫鬟认出了攸桐,瞪大眼睛辨清楚了,才揪衣裳提醒她,凑过去耳语几句。
    旋即,沈月仪转身朝这边看过来,看清站在佛殿后的那道人影时,脸色倏变。
    竟是魏攸桐!
    那个连累她被老夫人和姑父厌弃、被父亲责骂、被仓促安排婚事的魏攸桐!
    那一瞬,连日来积攒的诸般愤怒怨恨情绪,便如潮水般呼啸着涌入沈月仪脑海。
    ——傅老夫人说她该搬回自家府里、不宜留住寿安堂时的尴尬,带着随身的行李走出寿安堂、被仆妇注目时的如芒在背,陡然失宠、荣光不在的忐忑不安,乃至后来,沈飞卿被傅德明责备得颜面扫地,回府怒声斥责她母女时的惊恐慌乱,沈飞卿执意将她嫁出齐州、仓促间选不到合适人家的绝望伤心,到寿安堂求情却被拒之门外时的心灰意冷……
    短短两月的时间,她几乎是从锦绣繁华的峰巅,跌倒了冷清落魄的谷底。
    而这些,皆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
    若不是她矫揉造作地和离要挟,要不是她在傅煜跟前装可怜,以沈家跟傅家的交情,哪会将她逼到如今这样的绝境?
    沈月仪脑子里热血上涌,眼睛都布了血丝,下意识便往前冲了几步。
    随行的仆妇瞧自家姑娘神色不对,怕闹出事,赶紧拉住,低声道:“姑娘,外面还有人呢,这里是佛寺。”
    这一拽,总算将沈月仪的理智拽回些许。
    她死死盯着攸桐,片刻后才吞咽了下,像是竭力克制情绪。
    十数步外,攸桐盈盈站着,往那边瞥了两眼便轻飘飘地挪开,打算去银杏树后的观音殿。两人在傅家时,虽是甚少说话,更不曾扯开面皮交锋,但到了寿安堂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勉强算个熟人。
    这般视若无睹,落在沈月仪眼里,便如不屑讥讽,明摆着侮辱人。
    她没忍住,怒声道:“你站住。”
    天气阴冷,碧潭寺里香客不多,都还在佛殿里进香,这会儿银杏树跟前并没旁人。
    攸桐脚步微顿,唇边似笑非笑,“沈姑娘还有指教?”
    “别在这假惺惺的!”沈月仪怒气往上翻涌,要不是仆妇丫鬟暗暗拉着,几乎想扑上去撕打一场,见攸桐神情似奚落,更是恼怒,冷笑了两声道:“在我跟前装什么高贵!都被傅家赶出门了,还当自己是少夫人呢!”
    “赶出门?”攸桐面上沉稳,抚着衣袖慢条斯理道:“说清楚了,我这是和离,长辈点了头,不伤情分。傅家名满齐州,老将军和节度使大人都客气有礼,无缘无故,哪会赶人出门。莫不是沈姑娘觉得你是被赶出去的,才会猜度我也是被赶出去?我可没做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没道理往外赶。”
    “你!”沈月仪一噎,知道吵嚷这事儿丢脸,便想嘲她是个嫁过人的。
    哪料攸桐冷笑了声,不待她说话,便冷声呛道:“别那么瞪我!觊觎人夫的是你,暗里动歪心思,被人戳破的也是你。如今犯了事,也是你咎由自取。傅家压着这事儿没张扬,你却在此吵吵嚷嚷,是嫌旁人不知道你沈家的心有多大、脸有多厚?”
    这就差指着鼻子说她不要脸了。
    沈月仪本就情绪激动,被她一呛,气得浑身发抖,想回击,嘴皮子却抖得不够利索。
    偏巧有两位相伴上香的妇人绕过佛殿,也往这银杏树来。
    那沈家仆妇知道好歹,知道这事儿传出去,是自家姑娘理亏,忙往后拽着劝道:“姑娘消消气吧,没得叫人看笑话。”
    沈月仪怒气冲冲地叫住攸桐,是怨气冲昏头脑使然,实则没想清楚她想做什么,也没考虑后果。
    原想骂两句泄愤,却被人抢了话头,气得哆嗦。
    这会儿可好,有了外人,这架就没法吵下去,她冲上去打人,却被人倒打了一顿回来,还没了还手的机会!眼瞧着攸桐重归淡然,往观音殿那边去了,沈月仪气得胸口发胀闷痛,咽不下这口恶气,径直含怒往傅家东院去。
    ——她待嫁事多,奈何不了魏攸桐,姑姑沈氏可有的是办法!
    ……
    傅家东院里,沈氏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当日刺杀的事便罢了,也怨她行事不周,遭人利用,傅德明罚她每日去跪祠堂,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在府里风光了大半辈子的主母,在仆妇跟前摆尽威严,陡然连日跪祠堂,底下的风言风语,不用猜都知道。
    至于傅德明说交内宅权柄,沈氏最初没当回事。
    毕竟后宅是她和老夫人的天下,魏氏不得老夫人欢心,她先装装样子,回头故技重施,明里暗里使绊子,后宅的事又落不下把柄,有的是办法出气。老夫人那性子,她摸得清楚,好拿捏得很。
    谁知道那魏氏非但没接权柄,竟闹到和离出府去了?
    傅家自创下这份家业,就没出过和离的事,魏氏闹这一出,可想而知,素来看重颜面的老夫人有多生气。怨怪魏氏不懂事之余,老夫人的怨气便也撒到了她的头上,连着数日没给她好脸色,只怪她糊涂狠毒,伤了傅家的面子,全然忘了昔日婆媳和睦的情分。
    而在傅德明跟前,她的罪行更是加了几等——原本不过是谋害未遂,她在傅家二十来年,主掌中馈、相夫教子,那点罪名还扛得过去。结果如今,谋害未遂之外,又背了个拆散人家夫妻,搅得家宅不宁的罪。
    更可恨的是那韩氏。
    早年结下的怨,到如今都没消解!那韩氏在寺里住着,没变得与世无争,倒是将当初的锋芒磨去许多,变得滑不留手,以退为进、不留把柄,又时时当着老夫人的面揭出她的短处,难对付得很。
    偏巧傅德明对傅煜有愧,答应了傅德清照拂韩氏,特地将她身旁的仆妇丫鬟拘过去敲打了一番。老夫人原本就颇喜欢韩氏,瞧她这几年受苦,更是疼惜,等韩氏一回来,当即便捧成了心尖上的肉,处处维护。
    她左不得夫君欢心,右被婆母抱怨,日子立马难过起来。
    沈氏手里的权柄交出去大半不说,每日里在寿安堂问安时,更是被韩氏气得半死。
    一番苦头吃下来,这才觉得那魏氏简直阴险至极,不止扣了拆散夫妻的黑锅给她,还引来个跟她有旧仇的棘手刺头,搅得她头疼不已。
    算起来,这个秋天简直就是流年不利,上哪儿都没好事!
    这会儿沈氏刚从寿安堂回来,因交付几本账册的事,被韩氏笑着指出几处纰漏,说了好些暗里带刺的话。而老夫人睁只眼闭只眼,竟颇维护那韩氏,她又不好跟婆母翻脸,免得老人家一个不高兴,给她钉子碰。
    ——那韩氏还鸡贼得很,说离府太久,怕一道收了管不好,非要一件件慢慢交。
    三四日交一样,里头蚂蚁大的纰漏都能挑出来,就算不至于计较,也烦心丢脸得很!
    沈氏又是心疼交出去的权柄,又是恼怒韩氏的小心眼,进了屋便关门抱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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