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雅一笑,收回了目光。
    谢长晏拉了拉彰华的衣袖,彰华回过头,用袖子替她擦掉了额头的冷汗:“他怀疑你跟令姐一伙,故而试探。”
    谢长晏看向风小雅:“那……现在相信我了?”
    “我信不信很重要?”
    谢长晏哼了一声:“当然不。反正有陛下信我,就够了。”说着,冲彰华甜甜一笑。
    彰华放下衣袖,回了她一个笑容。
    两人的目光一经对上,便像黏住了,再难分开。
    一旁的风小雅不得不咳嗽了几下,道:“无意打搅,但实在时局紧迫,可否开始我们的计划?”
    谢长晏不解:“什么计划?”
    彰华将她拉到窗边让她看外面,虽天色已暗,但周遭景物还是依稀可辨。第一眼陌生,第二眼则看出些许端倪,在脑中迅速搜罗,居然慢慢地找出了吻合点——她来过这里。去年,在风陵渡口附近,公输蛙把加好子母舱的红船给她后,她便是沿着这条被外人以为已经废弃了的河道直接出的海。
    一瞬间,福至心灵。
    风小雅一笑:“这才是——如意亦不知的真正的密道。”
    八月,玉滨运河沿岸州县的学子百姓们,都在翘首以盼。
    传说中写《朝苍暮梧录》的十九郎君,完成第三册 程国篇后,在近期将乘坐他独一无二的红船衣锦还乡,沿玉滨运河北上,接受燕王召见。
    《朝苍暮梧录》堪称唯方大地这三年来影响最大、传播最广的书。而且如今的街头巷尾还在流传十九郎其实是个女儿身的小道消息,令人热议。
    因此,听说红船到了,好事者、仰慕者都纷纷赶往岸口,想一睹真容。
    当然,绝大部分人是见不到人的,只能见到船——一艘红色的、造型精巧的沙船。隔日,说书先生的段子里就多了一段关于那艘船是如何如何快、技术是如何如何领先,从而进一步推测十九郎君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何方人士,能一直吃喝玩乐不干活。
    过了几天,传闻再次升级——十九郎就是谢十九!勇退帝王婚的谢十九娘!
    也就是说,她退了燕王的亲事后,便女扮男装游历去了,果然活出了不一样的人生。
    如此一来,去岸口等红船的人群里又多了一帮视她为楷模的女子。
    而好事的人也更多了——陛下知道十九郎就是十九娘,竟还要召见她?这是要做什么?陛下不是打算跟谢繁漪再续前缘吗?
    谢三娘谢繁漪,谢十九谢长晏,这对姐妹还真是了不起啊,不愧是百年谢氏的并蒂兰!
    无数人翘首以盼着燕王对谢长晏的这次召见,无数人猜度着陛下到底喜欢的是姐姐还是妹妹,一时间,人人都在关注和谈论此事。又几天后,玉京那边传来消息——燕王将在丹凤楼前与十九郎设坛,公开讲座,人人可以聚而听之。
    这下子,整个大燕都沸腾了!每天都有好多人涌向玉京,就为亲眼见识、亲耳旁听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盛会。
    第109章 九变十化(1)
    执明殿中,坐在龙椅副手位置的长公主狠狠地将手中的茶杯掷在了地上:“废物废物废物!”
    殿下列队站着十几名官员,神色全都惶惶不安。
    “怎么就能让这种假消息流传出去的?怎么就能闹成现在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你们都是聋的?瞎的?死的?这么大的事,就没在第一时间发觉?”
    一名官员唯唯诺诺道:“要、要不,咱们现在赶紧出个告示,说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再装模作样地抓几个说书的,追究一下?”
    “能止住那些涌入京城的人吗?”
    “那再下个戒严令,这段时间不许外地人随意进京?”
    长公主气笑了:“然后呢?再编个谣言,说陛下改地方了,决定去船上接见谢长晏怎么办?”
    另一名官员斟酌道:“釜底抽薪,此事不能从陛下这边断。要断,也要断在谢长晏那儿。”
    长公主缓了缓表情:“如何断?”
    “派人埋伏河中,等红船经过,凿船杀人,制造成沉船之象。只要谢长晏死了,就什么都平息了。”
    长公主想了想,看向站在队尾的一人:“袁御史,你觉得呢?”
    此人正是袁定方,短短两个月,他已从鞅洲刺史调回京城,成了大将军,统领京岳五州的府兵。
    被长公主点名,他出列行礼,沉声道:“月初,当此传闻开始流传时,臣已派人去查看过那艘红船。船上之人,并不是谢长晏。”
    “听到了吗?也就是说,风小雅那个反贼,弄了个假壳吸引众人视线,其实是用别的方式秘密进京,以图谋逆!偏偏我们现在,眼睁睁看着舆情为他所操控,毫无招架之力!”
    一官员道:“可鹤公……”被长公主瞪了一眼,连忙改口,“噢不,风小雅为何如此想不开?他一介白衣,没了太傅做靠山,一无兵权二无人脉的,怎么谋逆?”
    “是啊是啊……陛下一向恩宠他,为何突然就反目了啊?”
    “要不,咱们几个找找他,私下劝劝?”
    “我看这个可行!”
    眼看一帮官吏越说越不像话,长公主气得又抓起一个杯子砸在了地上:“胡说什么呢!乱臣贼子,诛之后快!你们忘了陛下被他刺了一剑吗?你们当时全在旁边看着,我还道是你们反应不过来,现在看,难不成,你们跟他是一伙的?!”
    此话一出,群臣惶恐,纷纷跪了下去:“臣不敢!”
    “滚滚滚!全给我滚!一帮废物,要你们何用!”
    官员们彼此对视了几眼,当即退了下去。
    “袁御史留下。”长公主开口留住袁定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袁定方的目光闪了闪,走到长公主身后,帮她揉肩。他的动作亲昵而熟练。长公主没有拒绝,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这帮蠢货不明真相,我却又不能明说……”
    “其实,臣本也觉得让替身来冒充陛下这个举动,很是不智。”
    “噢?为什么?”
    “陛下这些年虽独断专行,但修运河、推新政,确实很有魄力,而且也颇见成效。如今换了人,短时间内没问题,但时间一久,必出乱子。殿下可想好了下一步如何做?”
    “所以本宫才急着让谢繁漪尽快跟陛下完婚。到时候她诞下太子,就可以……”
    袁定方打断她:“这也是臣更不解的地方——为何殿下如此信任谢繁漪?”
    长公主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袁定方手上一停,连忙屈膝下跪:“臣逾越了,殿下恕罪。”
    长公主扭头,斜睨着他。此人生就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因为常年习武,躯体修长,充满了力量。眉眼气质,与清池没有半分相像。又也许是因为这点,不会令她想起亡夫,反而能够心无芥蒂地同之欢好。
    长公主伸出手,摸上袁定方的脸,袁定方脸上,有仰慕,但并不浓烈,展露更多的是坦荡和忠诚。这也对,毕竟不是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少年。三十多岁的男人,对女人的欲望远远不及他们对名利的欲望。
    长公主想到这里,轻轻一笑:“放心,我心中有数。你回去吧。此事我另有安排,你随时听命就好。”
    “是,臣告退。”袁定方起身,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直到殿门重新合上,一个声音才从东侧的暗门里飘出:“袁炅知道他的侄子成了殿下的入幕之宾吗?”
    长公主挑挑眉,懒洋洋地靠在了软榻上:“怎么可能不知道?那老东西,若不是他年纪太老,巴不得自己上呢。”
    那人笑了,推门走出来,风华绝代,倾国倾城,正是谢繁漪。
    “所以,此人不可贴心?”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贴心之人?”长公主叹了一声,看向谢繁漪,却是露出了几分赞赏,“除了你我这样的痴情女子。”
    谢繁漪一笑,将手中空了的药碗放到几上,坐下了。
    “陛下的伤好些了?”
    “伤不致命,风小雅只是试探他,并不是真要杀他。”
    “我早说过,不该让风小雅见他,那小狐狸比他死了的爹还精明,必定露馅。”
    “但身为燕王,怎能不见最宠爱的鹤公?我只是没料到,风小雅竟胆子那么大,真敢拔剑。”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如果是真的彰华,就算被他刺了一剑,也不会怪罪他。”
    两人说到这里,彼此对视了一会儿,俱都收起了笑意,变得严肃起来。
    长公主问道:“谢长晏很快就要进京了,必定是跟风小雅串通好的,要为彰华验明正身而来。你想好怎么对付她了吗?”
    谢繁漪从袖中取出一根发簪,正是郑氏送给谢长晏的那根乌木发簪,沉船前,她带走了这根发簪,本想在谢长晏死后留作纪念,结果现在,却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嘲讽。“她太命大,两次沉船都不死,这让我有些畏惧。”
    “确实。一个时运加身的人。彰华也是。”长公主忽冷笑起来,瞳孔如针,“这一点,陛下在二十二年前就领教过了,不是吗?”
    谢繁漪的睫毛颤了一下,视线再从发簪上抬起时,已冷如寒冰:“您说得对。既是时运,总会高低起伏时来运转的。所以,现在该是彰华还债的时候了。”
    长公主回到府邸时,方宛和荟蔚郡主正在等她,荟蔚郡主远远就迎了过来,急切地问道:“娘!陛下的伤好些了吗?他真要娶谢繁漪?那宛宛怎么办?”
    方宛忙拉了她一把,但看向长公主的眼神,也难掩幽怨。
    长公主见了这个眼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嘲讽地笑了笑,屏退宫奴,在榻上坐下。
    荟蔚郡主忙讨好地上前帮她揉肩。长公主心中想,男人的手,虽然孔武有力,按得很舒服,但跟女儿这双手相比,又算什么呢?
    长公主再从手一直看到荟蔚郡主的脸——年轻的、娇俏的脸。虽已梳髻做了妇人打扮,但眉梢眼角依旧又骄纵又天真——这才是女人该有的脸,受尽宠爱的脸,不用经历风霜,看不出任何不幸。
    长公主拉住女儿的手,流露出些许温柔:“还喜欢时饮吗?”
    荟蔚郡主愣了愣:“当然啦!不过娘为什么好端端地提它?”
    “娘把时饮给你带来了。陛下说,以后,它就是你的马了。”
    “真的?”荟蔚郡主立刻扭身冲出门去看马了。
    一旁的方宛咬着嘴唇,默立片刻后,上前半步,屈膝跪下道:“殿下,我有话说。”
    长公主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煮茶:“我就料到你快忍不了了,说吧。”
    “殿下曾说,没了谢长晏,我就有机会。可是谢长晏退婚后,陛下并未再选皇后,朝臣们也都半个字不提。那时殿下告诫我说,时机仍未到。”
    “我是说过。”
    “现在……谢繁漪回来了,陛下要跟她复合,我、我还要继续等吗?”
    长公主看着她,目光像一旁静静舔食着茶壶的炉火,不动声色,却又饱含杀机。
    方宛看懂了她的眼神,身子一下子颤抖了起来。
    这时,荟蔚郡主一阵风似的回来了:“娘!谢谢娘!你是怎么说服陛下把时饮给我的?噢不,我得给它换个名字,它爱喝酒,就叫它酒酒,娘你觉得怎样?”
    荟蔚郡主说着,注意到方宛的异样,立刻想起了正事,忙又道:“对了娘,你还没告诉我陛下跟那个谢繁漪的事呢!”
    “陛下的封后诏书已下,如今,谢繁漪已是大燕之后。”
    方宛面色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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