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奕听了立刻动手写了一封信给彰华,上面只有四个字:“日月同辉。”且附带一个同心结。
    此信一出,燕宫流传的小道消息里又多了一条燕王是个断袖的“铁证”——看,他跟宜王打情骂俏!两人自比刺日暗月,是对恋人哩!
    然后,随着荇枢暴毙,太子无道最终与皇位无缘,而薛姬两家推了一位之前默默无闻的皇子昭尹出来称帝。昭尹登基后,极为器重姬婴,几乎对他言听计从。正如风乐天担心的那样——姬婴一跃而上,位极人臣,开始大放异彩。
    但彰华冷眼旁观后,私下对吉祥道:“昭尹心气极高,不会允许这些世家骑在他头上太久。姬婴虽秀,姬家却烂到了根里。看着吧,姬薛二家必会步吾朝庞岳二党的后尘。”
    一语成谶。
    年初璧王昭尹便以雷霆之势铲除了居功自傲的薛家,那个曾获彰华赐璧的冰璃公子小薛采自然也跟着遭了殃。不过说来稀奇,姬婴却于那时给彰华写了一封信,请他为薛采去昭尹那儿求个情。
    彰华收到信,第一反应是诧异地扬眉:“姬婴凭什么认为他求,朕就会答应呢?”
    如意点头道:“就是就是,璧国自家之事,跟咱们大燕何干?”
    谁知彰华下一句却是:“但小薛采毁不得。”
    如意无语。
    彰华叹了口气:“朕是多情之人。既然多情,怎能见死不救,浪费朕的冰璃?”
    如意当即一跺脚,扭身气呼呼地走了。
    他至今还在介怀此事。吉祥那个吃里爬外的,明明知道璧国访燕的使臣中就有薛采,却对他只字不提,任凭他去滨州给谢长晏送船,就这么错过了见一见薛采的机会。而在他离开期间,薛采果然跟陛下闹了段轰轰烈烈的“佳话”出来,坐实了陛下的“恋童”之名。
    陛下也真是的,明明知道庞岳余党贼心不死在民间各种散布谣言抹黑他,却也不加收敛,放纵流言蜚语横行,这是铁了心不想娶妻啊。
    之前不娶,姑且认为是他肩责太重,忙着打压世家,无心于此;后来,姑且认为他是在等谢长晏及笄;再后来,谢长晏退婚了,世家们也安分听话了,朝堂上下一片清明,他还不大婚,愁坏了一堆太妃大臣们……
    总之,因为燕王为薛采求情,昭尹不好意思不给面子,就把薛采赐给了姬婴为奴。此后就没再听说什么新的消息。
    此趟来程,璧国的使臣也不是出自姬、姜二家,而是派了新臣潘方和江晚衣前来,显得对程王的寿宴十分不上心。
    既如此,为何姬婴的名帖此刻竟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如意不由得握紧马鞭,狐疑地瞪着两个黑衣人。
    黑衣人毕恭毕敬,做着极无礼节之事却显得很有礼节:“我家公子求见燕王陛下。请陛下移驾一叙。”
    如意冷笑:“姬婴要见陛下,那就自己来啊。哪有让我们去见他的道理?”
    “公子现有急事不得脱身,还望陛下恕罪。”
    “那就等他解决了急事再来找我们吧。”如意当即挥鞭继续走。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继续跪在路中央一动不动。眼看马匹就要撞上,车内彰华吹了记口哨,训练有素的马立刻停蹄。
    “去吧。”彰华的声音从车内传了出来。
    如意一急:他们不是要去渡口吗?不是说再不出去就出不去了吗?但他不敢抗命,只好调转马头,跟着黑衣人前行。
    此刻天色已黑,街上行人寥寥。马车越走越偏僻,最后来到一条极为僻静的深巷。深巷尽头是一道红色的小门。黑衣人上前叩门,三长一短后,门开了。
    黑衣人转身行礼道:“请燕王陛下下车。”
    如意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打开车门,本想扶彰华下车,不料一眼看见吉祥竟也在车内。
    如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被吉祥用手按了回去。
    吉祥跳下车,扶着彰华一起走入门内。
    如意跟在二人身后,一头雾水地想着:吉祥什么时候上车的?他不是被陛下派出去办事了吗?
    难怪陛下敢赴姬婴的约,想必是吉祥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一行人七绕八拐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进了一间小屋。屋子中间摆着一张矮几,几上点着一盏灯,此外,还有三扇呈品字形摆放的屏风。屏风全都折了一半,后面布置有软榻,可供三四人同坐。而此刻,屋内并无他人。
    彰华微微扬眉:“还请了别的客人?”
    “是,还有宜王。”
    如意睁大了眼睛:好个姬婴,请了自家陛下不够,还请了赫奕?他这是要干什么?!
    彰华听了,反而心中一定,没再说什么,走到北侧的屏风后坐下了。
    宜王很快就来了,一个人来。笑着推门而入,笑着扫视屋子,笑着望向北边的屏风:“哟,已经有客在了?”
    彰华刚要回答,却听外面又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赫奕也听到了,挑了挑眉道:“看来,今晚人不少啊。”
    “宜王陛下请上座。”带路的黑衣人道。
    赫奕想了想,走到东面的席位上坐下了。
    如意不禁抿唇一乐。
    吉祥低问道:“笑什么?”
    如意答:“北为尊,咱们这儿才是正统帝位。”
    吉祥扶额叹了口气:“照你这么说,右乃宾师之位,宜王还是老师不成?”
    如意一愣。
    而在他的这一愣神中,门又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第一个人个子很高,穿着一袭白衣。第二个人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身形纤细,似是个女子,因为灯光暗淡,两人的面容俱都看不清晰。
    这两人到后,黑衣人们全部退了出去,且关上了房门。
    于是如意明白——正主来了。
    这最后到的,想必就是白泽公子姬婴。
    不知是谁熄灭了灯,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之中。如意下意识抓住吉祥的手,吉祥安抚地拍了他几下。
    一片沉默中,赫奕先开了口:“不如我们来抓阄?”
    第80章 日月争辉(2)
    彰华闻言一笑:“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游戏人间。”这几年,他跟赫奕常有通信,谈的基本都是闲事。赫奕就像他的一个老朋友,保持着不近不远、不亲不疏的距离,不谈心,只怡情。
    因此,当赫奕接下去说“怎比得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来程国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时,如意不禁奇怪地握紧了吉祥的手——宜王怎么知道陛下真正的目的呢?
    吉祥给了他一个少安毋躁的回应。
    彰华笑道:“好说好说。我最多也不过是玩物丧志了点,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总比某人被追杀到只能落汤鸡似的躲到敌人的船上要好些。”
    如意这才松了口气,听这意思,宜王恐怕不知陛下是为谢长晏而来。
    “啊呀呀,我临危不乱化险为夷,恰恰说明了我智慧过人福大命大,百姓们知道了也只会更加爱戴与敬重我。但某人抛下一国子民,赶赴他国,借祝寿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地让百姓失望啊失望……”
    如意的心又紧了起来——看来宜王还是知道啊!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我们说点正事吧。”
    这是一个鲜冰玉凝般的声音,低柔、悦耳,带着从容不迫的节奏。虽是初次耳闻,但如意一下子就断定了——此人就是姬婴。
    黑漆漆的屋子里于是安静了片刻。
    最后,还是赫奕先笑了起来:“看,你我在此忙着叙旧,倒是冷落了淇奥侯,他吃醋了。”
    彰华“哈哈”笑了起来。如意也不禁捂唇,笑得两眼弯弯。这句话的乐趣,必须结合之前的“日月同辉”看。赫奕不但揶揄了彰华的“断袖”之名,还将白泽也拖下了水。
    姬婴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变化,依旧清润平静:“十年之内,广渡、汉口、斌阳、寒渠、罗州五个港口全线开放,允许宜国在此五处设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税率再降七成。”
    赫奕的笑声便停了。
    “这个条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开出来的每年三十万金的让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
    如意很震惊。没想到宜王竟跟程三皇子颐非暗中有勾结,程三皇子居然给宜国那么多钱!难道燕国不是四国里最强大的吗?这帮人最该找的靠山不应该是陛下吗?他们一文钱都没有给陛下啊!
    如意气得整个人都在抖,一旁的吉祥低下头忍俊不禁起来。
    而赫奕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我的心思如何,你又怎猜得到?”
    “我不需要知道陛下的心思,只是开价而已。”
    “你什么时候起不但是璧国的夜帝,便连这程国,都可以做主了?”
    “从程王成为我的客人时起。”
    如意倒抽一口冷气——程王原来是被姬婴给半道劫走的啊!他想做什么?他劫走程王,又请陛下和宜王来此,这这这这是要一网打尽吗?
    那怎么办?他们岂非羊入虎口?
    吉祥见如意一会儿得意一会儿气愤一会儿紧张,心中暗道莫怪陛下喜欢他,如此凝重时刻,能看到这么个一惊一乍的活宝,确实解压。
    这时,赫奕终于再次开口了:“果然……是你。”
    “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我一直在奇怪,昭尹年少轻狂、野心勃勃,加上刚平定内患,正是雄心最盛之时,连我偶尔路过璧国都要来暗杀一番,怎么对程国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却如此怠慢,只派一个没有根基的侯爷和一个屠夫出身的将军随随便便走一趟……”
    事实上,这些燕王跟吉祥谈及时也说过。而如今,答案终于浮出了水面。
    “果然是另有暗棋。”赫奕轻叹道,“我原本以为那枚暗棋是虞姑娘,因为她太聪明也太神秘。”
    如意愣了愣——他们在说陛下赐琴的那个姑娘吗?
    “她的地位毋庸置疑,十分高贵也十分重要。然而,她身上说不通的地方太多,谜题太多,所以,我后来反而第一个就排除了她。也许对很多人来说,看事情要看全局,但对我而言,我只注重于看人。我看了虞姑娘的人,我就敢肯定,她或许与某些事情有关联,却绝非牵动。因为,她太善良了。一个为了不想同船者牺牲,宁可破坏自家君王的计划也要放过别国皇帝的人,再怎么聪明,对当权者来说,也绝对不可靠。她今天会为了两百条人命而违抗命令,明天就会为了两千条、两万条人命而再次背叛。所以,虞姑娘不是。”赫奕说了一大串如意都听不懂的话后,最终做了结论。
    而这时,始终默默聆听的燕王似想到了什么,忽也发出一记轻笑:“顺便加上一点——她的琴弹得太好。一个能弹出那样空灵悲悯的琴声的人,是操纵不了血腥、龌龊和黑暗的政治的。”
    如意趁着黑翻了个白眼,想着要是谢长晏在就好了,得让她听听陛下的这番话,最好还能亲眼看到陛下赐琴给那个什么虞姑娘。不过转念一想,以谢长晏那说得好听叫洒脱、说不好听就是傻不拉几的性子,看见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作为。再想到谢长晏如今生死未卜,如意便呼吸一滞,不由得清醒了几分。
    陛下此刻之所以还留在此地,还被区区一个白泽掌控着,不得不听他这许多废话,想必是还没放弃寻找谢长晏的最后一丝机会。既然程王能落入姬婴手中,那么,谢长晏也许也在他手上。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如意不禁睁大眼睛,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而赫奕那边,已说到了尾声:“……你开出的条件,也确实诱人。我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惜……”
    “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嫉妒了。”赫奕字字带笑,却又笑得格外尖锐,“我实在是太嫉妒了,而我一嫉妒,就不想考虑哪边的条件更好,利润更丰。更何况即使是商人,也是要讲诚信的。我既然已经先答应了颐非,在对方没有毁约的前提下,断无反悔的道理。所以——所以抱歉,淇奥侯,让你白忙一趟啰。”
    姬婴沉默了。
    彰华轻轻咳嗽了几声,开口道:“这么说起来,我似乎也有嫉妒的立场。因为我曾说过当今天下唯有赫奕可与我相较,如今竟然连赫奕也开始嫉妒起某个人来了,这趟程国之行,果然是收获颇丰呢。”
    如意有些意外,今晚的陛下,是在演戏吗?他所说的这些轻佻的玩笑话,都与他的本性相距甚远。
    而赫奕立刻嚷了起来:“喂,你这个家伙不要什么都学我跟风好不好?”
    “胡说,我什么时候学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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