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晏在船上等了许久,直到太阳从船头移到船中,郑氏也没有回来。
    谢长晏终觉不对劲,命船夫们四处寻找。自己也没闲着,飞奔去集市寻人。
    滨州的集市为早市,寅时开始,现已近午时,都已散得差不多了。郑氏是坐着那辆巨型马车走的,本应十分招摇,然而一路打听,都说没见过那样的车子。
    最后,还是胡智仁闻讯赶来,发动手下所有的伙计寻找,才打听到确实有那么一辆马车,但不是奔集市走的,而是反方向去了海边。
    谢长晏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当即问胡智仁借了匹马,策马赶往目的地。
    滨州三面临海,陛下所赐的船从内河来,故而停靠在北域。除此外还有东南两域,南域邻接璧宜两国,互通商贸,十分繁华。东域则通外海,多为渔夫出海捕鱼用。又因程国就在海岸那头,故而也是战事多发之地。
    谢惟善的碑就在东域。
    谢长晏一路快驰,总算在一盏茶工夫后赶到了父亲的纪念碑前。
    那辆巨型马车,果然就停在碑旁。碑旁靠坐着一个人,观其背影,正是郑氏。
    谢长晏至此松了口气,察觉背脊上已是一片冷汗。
    她跳下马,朝郑氏走过去:“娘亲。”
    郑氏的身子动了动,回转头来,脸上带着如梦初醒的惊讶:“晚晚?”
    “娘亲怎的不等女儿,先来了这里?”谢长晏走过去,握住郑氏的手,发现她两手冰凉。
    “我……我昨夜突然想到,你的诞辰虽是今日,但你父是早了半天走的。所以想先来这里看看他。陪他一起看日出,结果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郑氏歉然起身,整了整微皱的衣衫,“对不起,让吾儿担心了。”
    谢长晏噘嘴道:“娘亲确实过分,为何不叫上我一起?我也想陪爹爹看日出啊。”
    郑氏闻言笑了:“你来滨州祭拜你父多次,该看的早看了,我却是第一次来。”
    “知道啦知道啦,你想跟爹爹独处嘛。不过下次要记得事先知会一声,免得又睡着了让我一通找。”
    “是是是。”郑氏好脾气地应道。
    谢长晏四处张望了一番:“奇怪。”
    “奇怪什么?”
    “以往此地虽不及南域热闹,但也船只进进出出,人不少的。今日为何如此冷清,一个人也不见?”
    郑氏闻言愣了一下:“我来时,正好一帮渔民出海,想必是还没回来。”
    “难道是海上出神风了?啊呀呸呸,我这乌鸦嘴!”谢长晏连忙朝谢惟善的碑拜了三拜,“爹爹保佑,大吉大利,让他们平安归来。”
    郑氏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提议道:“既你来了,趁着此地清净,咱们开始加簪吧。”
    “好啊。”谢长晏摸了摸袖子,“啊呀,出来太匆忙,未带簪子。娘且等等,我这就回去取,很快!”
    郑氏不放心地叮嘱道:“骑马慢点。咱们不急的,左右也无人观礼。”
    谢长晏翻身上马,回头嘻嘻一笑:“怎么无人观礼?爹爹不是在吗?呐,再给你们一点二人独处的时间!”
    郑氏白了她一眼:“油嘴滑舌!快去快回!”
    “一会儿慢一会儿快,娘你真难伺候。”谢长晏露出受不了的样子,挥鞭走了。
    奔出十余丈,听郑氏唤她:“晚晚——”
    谢长晏回头:“忘什么了娘?”
    郑氏立在碑旁,海风吹起她的衣袍,不知为何,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被吹走一般。
    谢长晏心中“咯噔”了一下,莫名有点不安。
    然而下一刻,郑氏朝她一笑,阴霾散尽,满是艳艳旭日:“再带一盒胭脂回来。”
    谢长晏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一直素颜的郑氏要用,当即会心一笑,朝她眨了眨眼睛,驾马而去。
    谢长晏回到船上取发簪和胭脂时,遇到胡智仁,连忙谢道:“给您添麻烦了,我找到娘亲了。”
    “那就好……”胡智仁迟疑了一下,才道,“不知……我是否有幸前去观礼?”
    “啊,欢迎啊!太好了,娘亲见有客观礼,肯定很高兴。”
    胡智仁展颜道:“我带了琴。若不嫌弃,请让我充当乐者。”
    谢长晏喜道:“那就有劳胡兄了!”
    一行人重新整装出发,前往东域。
    谢长晏一马当先,高高兴兴地骑在最前面,因此,她也是第一个见到郑氏身影的。
    “娘,我回来啦——”
    她刚要加快速度,却被身后的胡智仁抢快几步,强行用马鞭挡住:“且慢!”
    胡智仁脸上露出罕见的震惊之色。谢长晏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郑氏身旁的马车——是倒着的!
    与此同时,背对着她的郑氏僵硬地转过身来,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动,大摊鲜血从她脖子处喷了出来。
    整个头颅就那么折了下去。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这一幕像被什么拉长了、噤声了,变得缓慢和安静——
    她看着郑氏的头颅离开了躯体,掉到沙滩上,滚啊滚的,最终滚到了石碑旁。
    她看着鲜血像瀑布一样从郑氏脖子的断口处喷出来,身躯摇晃着,也“啪嗒”倒在了地上。
    她看着郑氏的手脚仍在抽搐,鲜血跟黄沙混在一起,满目红黄。
    她看着郑氏的头颅抵在石碑上,两只眼睛却仍是直直地望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要交代。
    “娘——”谢长晏嘶吼了一声,推开胡智仁跳下马,朝数十丈远外的郑氏狂奔而去。
    胡智仁拦阻不及,只好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全部跟上:“快!”
    谢长晏跳马时太急切,脚扭了一下,但她已感觉不到,就那么跌跌撞撞地冲到碑前,刚要俯身去捞母亲的头,一道黑影从倒着的马车后方冒出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
    紧跟着,一把弯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胡智仁立刻停步:“你是什么人?放开她!”
    谢长晏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头颅,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够不到,为什么?为什么够不到?
    她开始挣扎,全然不顾脖子上的弯刀,一心只想去碰触娘亲。
    锋利的刀锋一下子就割破了她的皮肉,鲜血流了下来。
    胡智仁脸色立白:“不要伤害她!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你?”劫持谢长晏的黑影终于扭转头,看了他一眼。而他的面容也被胡智仁等人看清了。
    这是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黑衣人,四十左右年纪,狭长脸鹰钩鼻,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被缝了起来,模样显得说不出的丑陋。
    “在下胡智仁,乃宜春胡九仙之侄。好汉但有需求,尽管说。”
    黑衣人“啊哈”了一声,眼中露出些许喜色来:“竟是天下首富之后。那么,此女是谁?”
    胡智仁沉声道:“她只是个普通人,但是我心头挚爱。请你不要伤害她。”
    谢长晏至此回过神来,她有些呆滞地看了胡智仁一眼,终于感到了脖子上的疼痛。
    母亲死了!
    第59章 岂如人意(2)
    是身后此人所为!
    他是谁?为何这么做?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谢长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无畏挣扎。
    黑衣人看了温顺下来的谢长晏一眼,忽冷笑道:“普通人?不是喊这个女人娘吗?这个女人是谢惟善的妻子,所以,她是谢惟善的女儿吧?”
    谢长晏心头一跳。父亲虽曾是滨州刺史,且为民殉难,但出了此地,便不算什么名人,听此人意思,却是认识他的。他到底是谁?
    “她不是……”胡智仁还在试图开脱。谢长晏当机立断道:“我是!我叫谢长晏,谢惟善是我父亲。你是谁?为何杀我母亲?”
    弯刀顿时在她脖子上紧了一紧,黑衣人一把将她转了个身,对向自己。
    谢长晏终于看清了此人的脸,然后将之深深烙在了脑海中。
    “我是谁?我兄弟十人,全死你父之手,而我被你父戳瞎一眼,虽侥幸逃脱,却被困在海岛十五年,天不亡我,终被我回来了!你这余孽竟有脸问我是谁?”
    谢长晏彻底惊了——此人竟是父亲生前的仇敌?十五年前,岂非正是父亲殉国之时?
    “我刚回到岸上,就遇到你们母女,这是老天给我机会报仇啊!”黑衣人大笑着,将谢长晏拖到了谢惟善碑前,恨恨道,“听说你死了,真是便宜你了!也好,那就拿你妻女开刀!给我看好了!”
    胡智仁目眦欲裂,急声道:“刀下留人!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钱,都给你!”
    黑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半点没停,手中刀柄一转,眼看谢长晏就要命丧当场——
    这一瞬间很短,却在谢长晏脑海中停顿得很长很长,长得她足够将一生的记忆都回想起来。
    她想起与母亲孤苦相依的童年,想起族学中那枯燥乏味的时光,想起二哥谢知幸的笙声,想起九哥谢知微的笑容,还有五伯伯肃穆寡笑的脸。
    接着,场景从隐洲转换为玉京。
    她想起飘雪夜中那轮大大的月亮,想起万毓林上那锅鲜美的鲤鱼羊汤,想起灯下一刀一刀雕琢的核雕,想起跳进冰窟时那四下散开的碎冰。
    再然后,她想起了三姐姐谢繁漪……
    这些曾经的人和事,宛如一层层薄纱在她面前掀开,但她知道,还有一个人,藏在纱的最底层,必须掀到最后一层,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掀到那里了。
    锋利的弯刀冰冷地划进了她的骨肉之中。下一刻,她就会像母亲一样,整个脑袋从中折断,“啪嗒”坠地。
    那样……也好。
    爹爹,娘亲,地下见。
    谢长晏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胡智仁撕心裂肺的喊声:“不——”
    啊呀呀,真抱歉,胡兄,吓到你了。
    谢长晏想着,感应到喉上一凉,再然后,身体突然失去了禁锢之力,栽向一旁。
    等她重重跌在地上,被沙子擦疼了脸时,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谢长晏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黄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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