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朝海暮梧(1)
    水去云回,沧海桑田。
    无论人世如何变化,更改不了花落花开,岁月悠悠。
    天气回暖,阳光也格外充足起来,透过屋顶的琉璃照下来,映出一室春意盎然。
    彰华将袖珍小水车放进挖好的池中,接好车头竖轮,水车成功地转动起来,一时间,整个屋子里都是潺潺水声,给本就祥宁的住所增添了几许活泼气息。
    “此乃水转翻车,可日夜不息,比人踏翻车好用百倍。缺点是需借水势。此外,还有一种叫‘高转筒车’,可用于陡峻无法别开水塘之地。”吉祥在一旁讲解道。
    彰华注视着池中不停转动的水车,眸光深浓:“都是她想出来的?”
    “确切来说,是谢姑娘提了个头,胡家的匠人们帮忙完善,最终搞出来的。”吉祥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听闻胡智仁这两年都没有回宜国,一直跟在谢姑娘左右,她去哪儿,他也在哪儿,殷、殷勤得很……”
    彰华忽然笑了一下,别有深意地瞥了吉祥一眼:“如此倒也不错。老貔貅没有同行吗?”
    “同行过一阵,两人总是吵架,每次吵架后蛙老就赌气出走。谢姑娘则继续游山玩水,写她的游记。”说到这里,吉祥从怀中取出一本书。
    彰华接过来,封面上写着“朝海暮梧录二”,署名“十九郎”。
    “此书取‘朝碧海而暮苍梧’之意,目前已出到第二本了。因为行文十分诙谐有趣,好评如潮,不止大燕,在别国也十分畅销。”吉祥停一停,补充,“当然,离不开胡家在背后的推手……”
    彰华随手翻开一页,写的是“北境庙宇借宿指南”,涵盖了玉京到定洲四十九城内三百六十家庙宇,从如何借宿着手,讲解每家庙宇的独特之处。
    “北境之内,当以银叶寺为首,僧多钱多屋多,又称‘三多寺’。其客舍共计三十九间,天字三间推窗可观日出,奇雾拦腰,颇有红尘尽在脚下之感,实乃躲避俗事纷扰的绝佳之地。然主持富豪又清高,钱帛哭求皆不能动其心志,想要入住,需投其所好。问有何好哉?答曰一狗肉二狗肉三狗肉也……”
    彰华看到这里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吉祥在一旁也笑道:“此狗肉不是指主持爱吃肉狗,而是主持爱狗,生平最见不得有人杀狗。据说当年谢姑娘为了能住进天字房内,拎了条狗要挟,主持最终受不了只好应她所求。所以此书一出,银叶寺的门前多了无数持狗蹭住之人……”
    彰华挑眉道:“胡闹。”
    “是啊,最后人实在太多,主持只好闭关,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彰华笑着笑着,唇边的笑意却慢慢地消去了,手指轻轻抚书册,这一字一句,于他而言不过是纸上黑墨,于那个人而言,却是她这两年的一举一动。
    吉祥看见彰华的表情,当即也不笑了,低声道:“陛下,马上就……三月三了。”
    三月三,芍药开。谢长晏的生日。
    而这一年,她满十五了。
    若当年没有退婚,过了这个及笄之日,她就会成为燕国的皇后,他的妻子。
    而如今,硝烟将散,他却依旧孑然一身。
    这两年的谢长晏很忙,这两年的彰华更没闲着。
    他一共推行了三道新政。一是废除丁税并入土地;二是广修学馆开科取士;三是加强兵权,设立禁军,统领全由武举选出,由天子亲信指挥。
    每道新政都受到了极大的反对,阻力重重。
    不甘利益受损的世家们联合起来,或阳奉阴违或联名上书抗议,更有一头撞死在龙柱上以死明志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然而,年轻的新帝似乎摆明了不要名垂青史,以极尽强势的雷霆手段毫不手软地一个个剔除打压,更启用酷吏,接受告密文书,一时间,玉京笼罩在滥刑恐怖中。提及千牛卫,士族人人色变。
    失意世家连同宗室旁支意图发动武装叛乱,还没实施就被禁锢下狱。剩下的李家励精图治,袁家识时务投靠,商家势微蛰伏,算是暂时分出了胜负。
    但也仅仅只是暂时而已。
    飓风来前,海面也总是平静的,其下暗潮汹涌,却是见微知著。世家不可能就此罢休。而他的姑姑,最大的幕后黑手,也始终不曾露出獠牙。
    对此,风小雅曾提议道:“长公主毕竟是陛下至亲,就算当年驸马死于陛下之手,但也是陈年旧事了。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彰华闻言沉吟许久,才低声道:“昔日旧怨,与其追究个结果,不如忘记。姑姑想必跟朕一样,都假装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情。”
    忘记方清池,忘记他跟长公主龃龉的由来,忘记他曾经是个畅快恩仇的少年。只有忘记了那些,才能心甘情愿地负甲前行。
    两年。血雨腥风掌间过。
    唯有小小蝶屋,是他的休憩地,躲进其中,暂忘己身。看着茧生茧死,蝶飞蝶栖。偶尔想一想那个他暗寄期待的姑娘,柔情蜜意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这么快,她就成年了啊……
    彰华翻着手中的游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浅呷一边看,身前的竹架上摆满锦盒。有一排的盒子颜色与别的不同,是红色的。
    游记上写:“北艳山有一奇景,曰悬棺。壁立水滨,逶迤高广,一具具船型棺材悬挂其上,饰以彩绘,栩栩如生。棺内有尸及随葬品,重达三百斤。邻边周村有部族名骨,代代守山,选神力者自小练习飞檐走壁,成功悬棺者封骨王之号。然骨族人丁凋零,又为战火所殃,此技现已没落。惋哉惜哉。”
    这一段描绘的是南境部族的一项奇观。上面的“重达三百斤”不过寥寥五字,但彰华从红盒子中取出一枚死茧,打开后,露出里面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九月七,谢氏行至北艳山,壁上一悬棺忽坠,砸其右腿。养三月,愈。”
    谢长晏在那儿养了三个月的伤,也没闲着,命人把坠落的那具棺木称重打开,将里面的陪葬品全都记录了下来,然后从陪葬品中发现蛛丝马迹,找到了那个名叫骨族的隐蔽村落。在此之前,邻边州县从不知属地之内还有这么个地方。
    短短百余字,却堪称价值千金。
    而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
    她去了琅琊山,亲眼看见了青檀,亲自跟匠人们学习了宣纸的做法;
    她去了彭州,亲手采摘了仙崖石花,炒成茶饼;
    她去了宣城,拜会制笔世家诸葛氏,收获了全套的点青螺;
    她去了黄冶,参观瓷窑,烧制了三彩马……
    红匣中共有死茧三十二枚,意味着她遭遇过三十二次危机,但都一一挺了过去。再然后,便收获了这样一本字字珠玑的书。
    这是游记,是趣闻,亦是财富。
    彰华一点点地看着,想念着,感慨着,直到一旁的和尚敲钟摆件开始“当当当”地敲钟——这个摆件,已拿到蝶屋两年,每天都一丝不苟地向他报时,提醒他,该出去了。
    彰华合上了书。
    当书合起的一瞬,所有蹁跹遐想全都烟消云散。屋门开启,如意躬身立在门外:“陛下,大臣们都到了。”
    彰华将书连同红盒子一起放回木架上,转身走出去。
    “你去滨州一趟吧。”他说,“赶在三月前。”
    如意不解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呀?”
    “送份贺礼。”
    “滨州……三月……贺礼……”如意福至心灵,“啊”了一声,“给谢长晏的?她在滨州?”
    彰华一边更衣一边淡淡地“嗯”了一声。
    如意来了兴致:“好啊好啊,我去帮陛下把《齐物论》要回来。”
    吉祥在一旁笑:“你还惦念着此事啊。”
    “当然,陛下的东西我可是一直放心上的!我这就动身出发。”如意说罢高高兴兴地去了。
    吉祥弯唇直乐:“如意必会后悔。”
    彰华瞥了他一眼:“噢?”
    “璧国新帝登基,同我大燕交好,欲遣使臣来访。如意若知那人是谁,必不肯离京了。”
    说到此事,彰华唇角微勾,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个稚龄小儿,会投胎,生在了薛家。昭尹在薛氏辅佐下登得帝位,自要大力褒奖以安妻心。”
    吉祥转了转眼珠:“陛下的意思是,薛采盛名有虚?”
    “虚不虚,见见就知道了。”彰华淡淡道。
    华贞五年,二月初九,燕王与璧国使臣薛采的见面,最终被引为美谈,在街头巷尾口口相传。
    那一天久旱的玉京难得下起了雨。
    冬雨氤氲,料峭森寒,然而那小儿从廊下款款走来,一袭白衣,携起了随心所欲的风,令原本灰青色的殿堂都为之一亮。
    他的容貌非常漂亮,但比他漂亮的孩子彰华也见过很多。
    他的衣饰十分精致,但比这精致的衣饰彰华自己就有很多。
    然而,彰华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这是一个被千万人宠爱着的孩子。
    第55章 朝海暮梧(2)
    被千万人宠爱,与被几十人宠爱,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沉浸在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令他显得那么骄傲,让人好想磨一磨他的骄傲。
    彰华两眼一弯,笑了:“璧无人耶,使子为使?”
    名叫薛采的童子抬起眼睛,灿灿星眸,剔透如璃:“燕,乃国中玉;吾,乃人中璧。两相得宜,有何不妥?”
    彰华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薛采低着头时,他想磨一磨他的骄傲,但当他抬起头,注视着自己时,让人忍不住就想惯着他的骄傲,好让他更骄傲。
    “天之骄子啊……”他在心中感慨万千,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六岁之前,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燕国太子。
    “吉祥,去将我的玉取来。”
    一旁的吉祥露出惊诧之色,但不敢多言,低头去了,不多时,捧来一个乌木盒。
    盒子四四方方十分古朴,看上去并无什么出奇,但打开后,里面的玉让璧国的使臣们全都睁大了眼睛。
    “此玉长于青鸾雪峰之巅,浸于冰泉近千载,由公输先生亲手雕琢,朕为之命名——”彰华注视着殿前仿若冰雪铸就的小小童子,微微一笑,“‘冰璃’。今将此玉赠汝。当得这样天下无双的璧玉,才配得上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妙人儿啊。”
    自此,冰璃公子之号名动四国。
    “话说那薛小公子就这样留在了宫中,陛下十分恩宠他,将他领到最珍爱的蝶屋中,跟他说:‘你喜欢哪只?挑一只走吧。’”
    “陛下竟然连蝴蝶都舍得送给他?”
    “冰璃美玉都送了,更何况区区蝴蝶。”
    “这你就想岔了,玉虽珍贵,毕竟死物,万年可存,蝴蝶却只生一季。对咱们这位陛下来说,蝴蝶明显更珍贵呢。”
    “你们都别打岔,那冰璃公子最后选了哪只蝴蝶啊?”
    黄昏时分,陆家酒铺内熙熙攘攘。出海打鱼的渔夫们满载而归,将鱼卖给收购的商人后,都喜欢来这儿歇歇脚吹吹牛聊聊天。
    陆家在滨州沿岸已经卖了一百年的酒,祖孙三代全都守着这么一个小铺子,铁打不动的一碗酒七文钱,一百年都没涨过价,不富有也饿不死地靠这门酒技吃饭。
    因此,谢长晏来到滨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尝尝这款著名的七文酒,不想却是听见了来自玉京的最新趣事。
    她坐在角落,身穿青衫,做男儿打扮,听着众人七嘴八舌,也不禁心生好奇。她恐怕是此地唯一一个进过蝶屋之人,自比他们更清楚彰华有多么宝贝那些蝴蝶。她之前顶着准皇后的身份享尽恩宠,却也没能获赐美玉蝴蝶。那个叫薛采的小神童,还真是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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