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晏一把摘下布条,就看见了坐在前方的风小雅。
    置身处,是一个书房。虽然屋中摆设十分精美,一样不差,但谢长晏一眼断定这是临时之所,必不是风小雅真正的书房。因为,东西都太新了。笔架上挂着的毛笔是全新的,唯一被用过的大概只有书案上的砚台和上面的一支笔,笔端微红。
    风小雅面前有一个箱子,他正把箱盖扣上,头也没抬地说了一个字:“坐。”
    谢长晏“噔噔”走过去,在他面前“啪”地坐下。
    风小雅神色淡淡,眉间微有倦意,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淡淡道:“说吧。”
    谢长晏瞪着他。
    风小雅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开口,便抬眼看向她:“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谢长晏见一旁有一卷崭新的宣纸,当即伸手扯出一张,推到风小雅面前:“答案。”
    风小雅挑了挑眉毛。
    “你给我那根草,不是让我猜猜是什么吗?这就是答案。”谢长晏抚摸着光洁如雪的纸面,缓缓道,“上等白玉宣,乃是用青檀树皮所制。青檀树皮,极为坚韧,跟稻草很相似。”
    风小雅眼底漾起了一丝笑意:“你所知倒广。”
    “你给我那样一根伪装过的青檀树皮,还有那样一朵稀物姜花,我自能在女儿节上大出风头。”
    “但你把草烧了,花扔了,不是吗?”
    谢长晏咬了咬嘴唇:“若换了平时,我大概会觉得你是在帮我,想让我迅速在玉京的贵胄圈内博出名望。”
    “噢。”风小雅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许。
    “但有了时饮的前车之鉴,你当知我这个人——不爱出风头。在我明确表示过要低调行事之后,你还要将我用这么高调的方式推到众人面前去,为什么?”
    风小雅伸了个懒腰,悠悠道:“是啊,为什么呢?”
    谢长晏将背上的箭筒解下来,放到了案上:“是这个提醒了我。”
    风小雅看了箭上的红羽一眼,目光闪了闪。
    “一筒箭一千贯。而今夜所见,不到一盏茶工夫,落在壶外的便有几百支之多。斗草之艺,本为普及草药,令更多人识得更多草木。发展至今,却成了奢靡攀比!”谢长晏握了握自己的手,才继续往下道,“自我入京,尝鱼脍,寝越罗,而谢家家训,是瓢饮箪食不忘志,粗布麻衣无愧心。母亲担忧,问我怕不怕。”
    “那么……”风小雅抬眼,异常专注地凝视着她,“你怕吗?”
    “怕,寝食难安。”
    烛火跳动着发出“哧”的一声,竟跳出了烛花。
    那点火花倒映在谢长晏眼中,熠熠生辉:“但比起怕,更多的是——惑。陛下为何选我?陛下为何这般对我?师兄曾言,若我连陛下在想什么都不了解,是当不了一个好皇后的。那么,陛下所思所虑之事,是什么?”
    风小雅久久沉默。他注视着那个封上的箱子,仿佛透过箱子看见了里面的东西。而正是那样东西,令他焦虑难言。
    “然后,师兄来了。让我拼合战车,让我拆解足镔,让我去看万毓林,让我去探求鲁馆,让我参加女儿节……当把这一切联系起来时,答案就呼之欲出了。”谢长晏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道,“戒奢从简,粉碎程寇。”
    风小雅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回荡在静幽的书房中,却是掷地有声。
    谢长晏心中大石落下,知道自己说中了,接下去的话便说得越发顺畅:“前为内忧,后为外患。高门世家,累世公卿,虽近年来为科举所削弱,但仍手握重权。陛下雄心壮志,想粉碎之,那么理由?”
    风小雅接道:“贪腐。”
    “奢由贪来,贪致腐生,苦的是民,毁的是国!长晏在家中时,曾闻图璧之奢,连城墙都是用玉所筑,到了玉京,却发现咱们大燕也相差不远了。再这么下去,不出十年,国势必衰。到时候,连保住现有的疆土都难,又怎谈抵御程寇?”
    风小雅注视着谢长晏,手动了动,似乎想要去摸她的头,但手指一抬之后,又缩了回去。
    “陛下为何选谢家女?因为我们家风崇俭。我若为皇后,自当带头戒奢。既要我做那样的表率,又怎能一掷千金?”谢长晏说着,将箭筒扔在了地上,红羽箭支“啪啪啪”洒落一地。
    “而陛下为何于谢族中选我?因为我父为了抵御程寇捐躯。我若为后,自要为父报仇,令海境再无战争之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而陛下所筹谋者,在千秋。”谢长晏说完,起身后退了几步,然后跪倒在地,将手平举过头,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长晏,谢师兄指点迷津。”
    风小雅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中几多欣慰。“我生平所见灵透之人有二,如今加上了你……”
    “噢?哪两个?”
    “一是风……唔,我父,二是……”风小雅停下,忽然不说了。
    谢长晏转了转眼珠:“是你那位新夫人吗?”
    风小雅失笑,终于抬起手,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无礼。”
    “那,加上我,算三个了?”
    “不,加上你,算两个半。”
    “师兄!”谢长晏怒视他,却自己先绷不住,笑了起来,“那我便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当上一整个人吧。”
    第19章 由人心生(4)
    两人相视而笑,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谢长晏环视四下,娇嗔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接我来时那般鬼祟,莫非是见不得人之地?”
    “并非见不得人,只是……于礼法不符。”
    谢长晏“咦”了一声:“啊,是师兄金屋藏娇之所?那我是否有幸见一见你的那位新夫人?”
    风小雅一口拒绝:“无幸。”
    “啐。迟早会见到的。”
    “不离。”风小雅叫了一句后,孟不离如一道影子般出现在柱子后,谢长晏吓了一跳。门窗紧闭,怎么也想不透他是从哪儿进来的,还是说,他其实一直没走,就藏在了柱子后?
    “送她回去。”风小雅一指她。
    “等等!”谢长晏急了,“我的话还未说完呀!”
    “你刚才说的都对。陛下确实存了那样的心思,所以你今后要学的就是如何辅佐他完成。”
    “那我该学什么呢?”
    “回去后,我自会派人……”
    “又派人?你不亲自教我?”
    风小雅脸上露出些许犹豫之色。
    “行行行知道了大忙人!对不起了,这么晚打搅到你了大忙人!我走了大忙人,你不用送我!”谢长晏生气地跺了跺脚,想起一事,又冲回案边拿起上面的布条,一边瞪着风小雅一边给自己蒙上了,然后直直大步往前走,“砰”的一声撞上柱子。
    孟不离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却被她推开:“剑鞘呢?拿来!怎么来怎么走,规矩我懂。哼!”
    孟不离不再多言,连忙用剑鞘引着谢长晏走了出去。
    风小雅一直目送着她,直到看不见了,才将目光收回,落到箱子上,坐下来缓缓叹了口气。
    “她如此聪慧,你为何不欢喜?”本来不该有第二人的房间里,忽然传出了一个人的声音。
    风小雅没有回头,摸着箱子笑了笑。“见芽破壤而出,见蛹破茧生翼——怎会不欢喜?”
    “可你在犹豫。”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天生的柔软,“为什么?”
    “绝世之花,移入屋;无双之蝶,囚于笼。”风小雅垂下眼睫,“我是多情之人,不忍于此。”
    “别忘了,你的身份不允许你多情。”
    “是啊……但……总要给她个选择的机会。”风小雅说罢,背起箱子起身离开了。
    而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就此沉默。黑色的丝绸罩在他身上,他与黑夜同形。
    谢长晏自是不知她走后的情形的,她只是很生气。
    回到知止居,摘掉了布带,她还在生气。
    婢女捧来饭菜,她一见之下便冷冷道:“退回去。告知厨房,从今日起,戒奢从简,每餐一菜一饭足矣。”
    婢女愣了愣,退出去了。
    郑氏听闻女儿不吃饭,匆匆赶来。“这是怎么了?”
    “娘不是告诫我要遵守家规……”
    “我不是问你为何重新粗茶淡饭,而是问你为何气恼。”郑氏在她身旁坐下,揉了揉她的眉心。
    谢长晏怔了一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她的身体里,似有股不顺畅的气,在见风小雅前就存在了,见到他后发酵扩散,最后沉淀在心里,难受得不行。追问由来,却是莫名。
    是因为弄明白了燕王选择她为后的原因吗?应该不是。帝王择偶,从来跟喜爱无关。她又不是无知女童,或者说,从一年前起就不是了,早不会幻想那些情情爱爱。
    是因为确定了燕王的野心吗?似乎也不是。富国强兵不是坏事,能消除程寇为父报仇,更是令她充满了期待。若能助其事成,也算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了。
    是因为预料到未来的道路会充满艰辛吗?更不是。迄今为止,所遭遇的一切都还在可忍受范围之内。尤其是那种学到新知识、识破他人用意做出正确选择所带来的成就感,令她斗志盎然,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
    那么,究竟是什么埋伏在她体内,令她如此浮躁,又是生气又是憋屈?
    是……是……是因为风小雅对她的态度吗?
    “她是鹤公的第三个妾室,姓商,名青雀,乃前朝商太傅之女。”
    ——他叫他的妾陪她玩。
    “夫君今日娶了个新妹妹。”
    ——只因为他有了新欢。
    “我从未听师兄弹奏。”
    ——他的音乐肯定都给了夫人们听。
    “无幸。”
    ——哼,今日她纡尊降贵去见那个妾,他不肯。将来,他的妾想求见成了皇后的她,她也不会答应的!
    谢长晏悻悻地想着,但想着想着,脸色一白。
    “你……为何不问问陛下的蝴蝶?”
    我为何不问?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师兄,他的乐技,他的新夫人,他的忙碌。
    我想见他,却要一直等,还要如此大费周折,鬼鬼祟祟地见。
    我想他陪,他却指派他的奴、他的妾给我。
    谢长晏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的心一点点下沉,再然后,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晚晚?”郑氏抱住她,柔声询问。
    谢长晏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推开她,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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