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慎言,”蓝源终于放下手中纸笔,正色道,“圣人早年便鼓励经商,如今又下了圣旨嘉奖,这便是态度。即便他们是商人又如何?仗义每多屠狗辈,若非他们仗义出手,我夫妻二人又哪里会与辄儿有今日之喜!此等大恩,哪里是钱财富贵所能衡量的!兄长说这话,眼见着是要将我蓝家人都看做忘恩负义之辈么?”
    见蓝瀚还是不服,蓝源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莫欺少年穷,细数我蓝家往上几代,不也是泥腿子么?那二人如今羽翼渐丰,交际又广,见识更远,难保来日不是下一个陶朱公!兄长又何苦这般……”
    蓝瀚瞪圆了眼睛,看向他的眼神简直好像在看个陌生人。
    这还是他那个张口礼仪,闭口体统的弟弟么?
    蓝源没觉察到他态度的变化,又重新找了张信纸,继续奋笔疾书,抽空道:“兄长之事,我已手书一封送往京城,托人打点,只是到底能不能成,如今还不好说,你且收敛些吧。至于轲儿,他本就是我的侄儿,即便没有旁的缘故,难不成我会不提携他么?只是兄长,且听小弟一句劝,凡事过犹不及……”
    蓝瀚哪里听得下去,只听到“托人打点”几个字,一颗心就登时活泛起来,当即喜上眉梢道:“如此甚好,有劳有劳!”
    说来此事也是有些难以启齿。
    你当是什么事?
    蓝瀚虽是蓝源的兄长,可不管是才学还是为人处世,都差了一截。如今一把年纪了,只是不肯下放吃苦,死赖在京城,又没有多么出类拔萃的才干,故而还是个编书的闲职。听着是清贵了,可到底没有实权,久而久之就有些不满足。
    利,他与生俱来;名,他已经有了;权,如今他想要权力!
    蓝家本家是知道这个人有几斤几两的,倒也没报太高的期望,原本想着,他若能一辈子混个清贵倒也罢了。
    谁知,蓝瀚也是个有野心的,这些年总是想方设法往上爬,奈何屡败屡战……
    年前他跟着人家瞎折腾,又接二连三的上折子,圣人都懒得看了,好歹没当众呵斥就算了。怎料树欲静风不止,蓝瀚到底不死心,几十封折子都石沉大海之后又从史书中得了个启发,隧在一次例行朝堂大混战中语出惊人,愤然要求辞官!
    当时满朝文武就惊得鸦雀无声,心道这人是不是吃错了药。
    以辞官相逼这种事儿并不罕见,可历来这种事情都是两类人的专属把戏:言官,高官!
    言官那是他们职责所在,高官么,那是因为人家有资本,身上担着万千干系,圣人自然不敢,也不舍得叫他们辞官回乡种田。
    可你一个修书的,玩笔杆子也就罢了,又来瞎凑什么热闹?
    且不说同朝为官的其他蓝家人又羞又气,圣人都给气乐了,赶在蓝家人出列之前,爽快的应了!
    应了!
    圣人非常干脆利落的叫人拟旨,当场就将包括蓝瀚在内的五个小官儿给撸了!
    你们不是想辞官么?行啊,朕准了,先回家待着吧!
    于是蓝瀚如愿以偿的更加出名,然后……被灰溜溜的从京城撵出来了。
    第115章
    蓝瀚回房之后, 徐夫人就迫不及待的凑上来问情况, “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你一日问几遍,烦不烦?”刚被弟弟软硬兼施的训诫一番,蓝瀚本就有些不得劲, 结果妻子又这样急三火四, 登时就恼了。
    徐夫人却不怕他, 登时将两只眼睛一瞪,冷笑道:“呦, 长本事了你,你那个好弟弟给你吃了排头,如今却敢挺直腰杆拿着老婆撒气?”
    自家一亩三分地儿上的这点破事儿, 谁不知道谁啊?
    “夫人, 我的好夫人,我哪里敢啊!”对这个发妻, 蓝瀚还真不敢,也不舍得。
    虽然早年蓝瀚还会埋怨父母,为何要给自己找个没落世家的女儿, 可架不住徐夫人长得美丽又泼辣,这些年十分护着自家相公, 时间久了, 两人倒也处出来真感情。
    说起这桩亲事, 当年老蓝大人也真是费尽心思。他早就知道这个儿子的斤两,若是单纯的读书作诗写文章, 那没问题,蓝瀚博闻强识,甚至一度有过目不忘之能,也算才学出众。只是这为官做宰……莫说为官做宰,他甚至就连为人处世都不大通,端的是心有余力不足,纸上谈兵!
    家世如日中天的豪门贵女哪里瞧得上他?便是瞧得上,人家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可他们蓝家也算世家大族,蓝瀚再不济也是嫡次子,若果然娶个小门小户的,又未免叫人笑话,且也未必能适应得了婚后迎来送往的生活。
    老两口愁了好几年,选来选去,好不容易才挑中了徐夫人这个出身好,如今却有些没落了的。一来她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基本礼仪规矩都是不差的,拉出去不丢人;二来么,徐夫人娘家式微,她虽有些泼辣,可也没有外力可以依仗,谅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本来老蓝大人只想叫这个儿子老老实实做个纯粹的文臣。蓝家不缺你吃穿,也不求你施展什么宏图抱负,你就老老实实编书、写文章不好么?做个流芳百世的文人骚客也不枉风流一世,多好!
    奈何蓝瀚心性浮躁,眼睁睁看着那些科举名次不如自己的同僚都一个个升上去了,唯独自己依旧原地踏步,哪里忍得住?家人劝诫多次都听不进去……
    蓝瀚熟练地哄了自家夫人一顿,徐夫人也见好就收,主动帮他端茶倒水揉肩,“我也知道你的难处,这不都是为了轲儿么!”
    说到这里,她的心情不免又有些复杂:那小崽子的命还真大!
    之前骤然听闻侄儿出事时,徐夫人也着实伤心了一阵子,毕竟蓝辄长得好看又乖巧,饶是她也说不出什么不是。可她很快就敏锐地意识到:他们一家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弟弟夫妻两个年纪也不小了,前头几年只有几个庶女,如今好容易养了个嫡子,又横遭厄运,眼见着没了指望,这偌大的家业以后可传给谁去?
    蓝源没有了儿子,可他们还有啊!
    打虎亲兄弟,蓝源和蓝瀚是一母同胞,骨肉至亲,他们的儿子也本该亲近!如今儿子没了,长兄那边……算了,提起那个大哥来他们都挺怕的,所以就近扶持轲儿自然是第一选择。
    而蓝源也是个狠人,知晓利害得失,悲痛之余也迅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开始亲近这个平时不怎么特别待见的侄儿。
    蓝瀚夫妇都快高兴死了!
    谁知高兴了才几天啊,忽然听到消息,说孩子找到了……
    听妻子说起儿子,蓝瀚脸上也柔和许多,“二弟已在替我活动。”
    只要他这个做老子的起来了,还怕儿子没有好前程么?
    然而……徐夫人听了想打人。
    这么些年下来,她也算看明白了,这个男人顾家可以,风花雪月可以,但奔前程的事儿?真的指望不上!
    你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亲弟弟都正五品了,不怕说句不中听的,若真有本事,早该凤翔九天了,还至于被圣人当朝打脸撵出京城?想想吧,连蓝家的面子都顾不上了,那圣人得多瞧不上你啊!
    难得明着跟二弟张一回嘴,多好的机会啊,就不能留给你儿子吗?
    “轲儿都十岁了!”徐夫人强压怒火,苦口婆心道,“京城那些世家子八、九岁进太学的多着呢,你还要拖下去吗?”
    等你发达?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太学被称为小朝廷,如今朝堂之上屹立不倒的肱骨大臣十之七八是太学出身,所以有“想入朝廷,先进太学”一说。而里头的学子除了少数学生是各地县、州、府学考进去的之外,基本上都是各大世家、贵族受荫蔽的后代,光是这份人脉就令人眼红。
    蓝瀚和徐夫人育有三女一子,唯一的儿子蓝轲大约是受制于父母,天资有限,考入太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就只剩下隐蔽这一条路。
    但荫蔽也是讲资格的:五品官员有一个名额,三品以上可荫蔽两人。之前蓝瀚就不够格,如今被免职,更是遥不可及,徐夫人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长兄那边他们自然不敢打主意,而刚好够五品的蓝源……他儿子丢了!岂不是天大的机缘?
    谁知老天惯会开玩笑,不等蓝瀚拉下脸来求,传言中死定了的蓝辄竟然被找着了!
    徐夫人一颗心登时就掉到了冰窟窿里。
    蓝瀚一听,神色微微一变,到底是张不开嘴,“这个,够呛。”
    如今人家自己都有两个亲儿子了,一个名额都不够分的,哪儿还能有余力给侄子?
    徐夫人到底不死心,“辄儿天资那样聪颖,輈儿肯定也不差,将来必然能考入太学。既如此,何不将那名额先给了咱们使?日后轲儿起来,也是个臂膀不是?”
    她甚至都做好了觉悟,只要能给儿子弄到这个名额,叫她怎么着都成!哪怕,哪怕说她儿子蠢笨呢!
    嘴上吃点亏算得了什么?讨到真实惠才是正经!
    谁知蓝瀚却不愿意了,“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么?”
    徐夫人简直给他气死。
    我这么说还能因为谁?若你这个当爹的争气,我又何苦这般钻营!当我瞧不见弟妹的冷脸么?
    “倒成了我的不是!”徐夫人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索性抹起眼泪来,“这么些年,你自己说说都干了点儿什么!我娘家也不必你帮衬,我也没求过你什么,如今也只是为了儿子的前程!轲儿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我疼他比你更甚!这么说他我难道不难受?可有什么法子!”
    如此大事关乎一生,哪里是争强斗勇的时候,若果然能遂意,便是略低头又算得了什么!
    但凡有一点儿法子,哪个当娘的愿意叫亲生骨肉受委屈!
    这不是,这不是没法子么!
    且不说蓝瀚夫妇如何闹腾,蓝轲心里却也不大痛快。
    他有一个伯伯一个叔叔,都是有大本事的,平日里一众堂、表兄弟姐妹凑在一起时都是满腔濡慕和憧憬。不过对蓝轲而言,他对那俩人却是畏惧大过向往。
    伯伯是封疆大吏,天高地远,他已经好几年没见了,可那种压迫感却始终萦绕不去。叔叔瞧着倒是温和,但实则严厉极了,爹爹都怕他呢,更别提自己。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蓝轲每次见小叔,都觉得十分羡慕:
    好威风呀,若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
    所以在经历了叔叔的突然亲近后又被疏远的蓝轲就很接受不了眼下这种巨大的落差。
    既然您瞧不上我,当初又何苦叫我上前!
    十岁的少年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终日想着叔叔婶子前后相去甚远的态度转变,还有本家、分家众人或明或暗的讽刺和幸灾乐祸,他就觉得天昏地暗,连看见两个奴才说笑都觉得是在嘲笑自己。
    为什么?
    凭什么呀?
    蓝轲跑到小池塘边,看着里头游来游去的大肥鱼,还有水面上婷婷袅袅立着的荷花花苞,忽然一阵烦躁。
    “这不是轲少爷么?大热天的站在日头下做什么?”
    正想着,蓝轲就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抬头一瞧,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就见那对商户带着他的堂弟迎面走来,有说有笑,后头的小丫头手里还捧着个包裹了好几层的笨重木头匣子。
    讨厌,真讨厌!
    蓝轲用力抿了抿嘴唇,没做声。
    只要没真惹着,展鹤这孩子其实不大记仇,当下乐颠颠的上前道:“姐姐做了雪糕呢,我们要去看母亲和弟弟,你也要同去么?我们一起吃吧。”
    她是谁姐姐!雪糕?那什么玩意儿?蓝轲有些茫然,不过旋即就不屑道:“我才不稀罕!”
    必然是乡间野物,想也没什么稀奇的。
    展鹤还有些可惜,又不死心的追问了句,“真的很好吃的,你真不来么?”
    这么好吃的东西当然要跟大家一起分享啊,哥哥竟然不喜欢!太不可思议了。
    蓝轲现在瞧见这个堂弟就心烦,哪里愿意多说一句,当即正色道:“大好的光阴,我自然是要读书去的!”
    说罢,又狠狠剜了展鸰和席桐一眼,拂袖而去。
    展鸰和席桐不怒反笑,呵呵,人不大,架子不小。
    她本不愿搭理蓝瀚一家,不过大人总不好跟个孩子一般见识,今儿既然碰上了,少不得招呼两声。谁知反倒像是自己巴巴儿上赶着求亲近似的,好没意思。
    三人并不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在下一个路口分道扬镳:席桐带大树出门办事,展鸰和展鹤直奔蓝夫人所在。
    蓝夫人刚陪几个官太太说完话,难得休息,就带着小儿子玩耍,这会儿见长子也来了,当真心花怒放,又招呼展鸰。
    “今儿越发热了,展夫人可还好么?若有什么事,打发小丫头传个话就是了,何苦亲自跑一趟。对了,今儿早上采买上的人送了几篓荔枝进来,我尝着味儿还好,就给你们送了些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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