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湍急的河流,沿着一重重的槐林奔了约有半里路,便是裴靖如今躲藏的那处子孙庙。
    “闻着就是一股子的桂花味儿,你带来的食盒里,必定有甜糕。”裴靖本来是躺在一堆枯草里的,见罗九宁进来,立刻就准备要从地上跃起来。
    可惜腿受了伤,跃到一半,又咬着牙坐了回去。
    “桂花甜酒酿的年糕,还是热的,你不是最爱吃这个?”罗九宁说着,就屈膝跪到了柴堆里,先捧出一叠桂花甜酒酿来,再端出几样鱼糕来。
    另还有俩样小菜,一壶酒。
    摆到了地上,罗九宁自己也是席地而坐,自斟了一杯,又给裴靖亦斟了一杯,笑道:“既要离别,只怕此生此世都不得再见,咱们相对着再吃一盅,如何?”
    第82章 一刀穿腹
    艰难的帮裴靖把腿别了过来,罗九宁亦是席地一盘,就坐到了他对面。
    “我永远记得你哄我吃酒的那天,辣的我哭了好久。”罗九宁笑眯眯的,给裴靖一只鱼绒点心,示意他吃。
    “我怎么记得那一天是你自己说要吃酒,而且还非得要自己贴钱买的?”裴靖挑了挑眉头,一口吃了一只杜若宁作的小鸭子,将一盏酒一饮而尽了,便静静的坐着。
    这少年瘦成一尊骷髅了,瘦到仿佛没有人形了,在月光下,皮肤闪着冷冷的幽光。
    唇角噙着丝苦涩的笑,背着一轮明月,望着罗九宁。
    “等你真到了洛阳,我会写信给承功,叫他好好照料你的。”罗九宁敌不过他的目光而垂下了眸子,低声说。
    她天生是个怜弱的性子,曾经有过婚约的男子,也是想一杯浊酒了前生,叫他从此了却前缘,启和前往洛阳,可谁知在裴靖看来,这却是罗九宁依旧仍还对他有意的意思。
    一口将酒吃尽了,顿了半晌,裴靖却是来了一句:“阿宁,你那时果真喜欢我吗?”
    他是问自已当初在洛阳的那段日子,罗九宁是不是喜欢他。
    罗九宁跪坐着,是对着窗望明月的,窗棱上斑驳的月光照进来,她的脸恰好在一片冷白色的明月之中。
    “好不好的,你要说这个,我可走了啊。”罗九宁闷闷的,自己再呷了一口酒,又劝裴靖道:“赶紧吃,吃罢了之后,我再替你换一回伤药,然后你就上路,好不好?”
    “徜若我说让你丢下那孩子,于我一道走呢?”裴靖忽而声音一哑,却是反问道。
    “你疯了?”
    “我没疯。那不过个孩子而已,虽是四叔的,可是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的时候,四叔待你可不算好,如今既那孩子有父了,你也分明知道他就是四叔的孩子,为何就不能扔下他,与我一起走。”
    “裴靖你怎么就不懂,那是我的孩子,我可以不要你四叔,甚至不要父母,连承功也可以不要,但绝不能丢下他。”罗九宁觉得裴靖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一把砸了酒盅儿,道:“你若愿意好好说话,咱们吃上两盅,我送你上路,你要还是这般的说话,咱们就此别过,你欲往何处去,我绝不问你,我也该回我家去了。”
    “你觉得现在你还能走得了?”裴靖忽而一声冷笑,也是一把就丢了酒盏:“你以为我会让你再回长安?”
    罗九宁不明白裴靖的意思,因为她不知道裴靖杀了她的父亲,而烨王对着东宫发难,用的恰是这件事儿。
    虽说皇上对外秘而不宣,但诸位皇子,包括丽妃,皇后等人,皆是知道这事儿的。
    只要罗九宁回到长安,就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叫裴靖给杀的,到那时,她岂不得恨死他?
    “裴靖,你坐好了,小心你的伤口。”眼看裴靖挣扎着要站起来,罗九宁喝道。
    “来人啦,人呢,人呢,都死哪去啦?”裴靖忽而喝道:“将她给我绑了,然后带走。”
    他艰难的往罗九宁跟前挪着,想要来抓她的手,见她跳起来便跑,遂来扯她的裙子:“那不过就是个孩子而已,他懂得什么,他又能记得什么?你为了那么个孩子居然能丢下我,你可知道我是为了你,才落得今天的下场。”
    罗九宁这时候才明白了,裴靖可不是一人前来,他还带着人呢。
    也是她傻,怎么就忘了这世间还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道理了。
    往后退了两步,罗九宁说:“裴靖,你要再这样,可休怪我喊人,我们肃王府的侍卫们,离此顶多不过几百步,你怎么可能带走我。”
    “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裴靖依旧在歇斯底里的钻牛角尖。
    他没有成家,没有孩子,所以他不懂一个孩子对于女人的重要性,艰难的坐了起来,他喝道:“来人啦,把她给本宫绑了,咱们好即刻赶路。”
    罗九宁趁着裴靖挣扎着,还未爬起来的时候,夺门便出,待从这子孙庙出来,才真叫吓了一跳。
    门外横七竖八竖躺着的,居然全是人,看那一身短打的打扮,和裴靖一模一样,显然,当是东宫的人。
    可这一个一个儿的,也不知是死了还是睡着了,总之,全都歪倒在地,但是槐林之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罗九宁提着裙子往前跑了两步,便听身后一阵格外的冷,又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她于是鼓起勇气回头,回头问道:“谁在哪里?”
    身后并无人说话。
    但旋即,庙中的裴靖便是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打斗的声音。
    “谁,究竟是谁在杀人?”罗九宁到底不放心裴靖,于是折身又准备要跑回那子孙庙里去,但紧接着,庙中就传出裴靖撕心裂肺的声音来:“阿宁,跑,快跑。”
    他似乎是正在跟什么人打斗,叫的声音越来越凄惨,还在不停的喊:“罗九宁,快跑,跑,不要回头。”
    忽而撕心裂肺的一声,他吼道:“阿宁,我……我爱你!”
    罗九宁已经折到了庙门上,还未进门,只见一道血光。待她进去的时候,裴靖已经不见了,方才她和裴靖对饮过的干柴禾上,空留残羹冷炙,还有一抹红色的血。
    罗九宁站了良久,忽而回头,便见白灰涂过的墙壁上,用血书着一行字:我李靖,誓不负罗九宁,生生世世。
    李靖,那是当年裴靖在洛阳时的化名。
    这字迹早已凝了血,当然并不是裴靖刚才书的,而是白日里,他在这子孙庙里等她时,拿自己伤口上的血书成的。
    周遭忽而又响起那种冷森森的笑声来,吓的罗九宁遍体发寒。
    她不知道究竟是谁抓走了裴靖,可这时候只凭她孤身一人,想把裴靖救回来那也是徒劳的,踉踉跄跄的,罗九宁一路绊了好几个跟头,才跑回苑中。
    *
    等裴嘉宪和小壮壮儿俩个回来的时候,惊魂未定的罗九宁躺在床上,还怔怔儿的睁着眼睛发呆。
    裴嘉宪甫一进来,胡谦昊也跟进来了,就在门外,他说:“王爷,不好了,裴靖叫人伤的奄奄一息,扔在咱们府门外,而烨王的人恰好追来,现在烨王就在门外,等着要见您。”
    罗九宁蓦的就坐了起来,直勾勾望着裴嘉宪。
    虽说是给废掉的皇太孙,但毕竟是天家子嗣,皇帝或者会囚禁他,但绝不会伤他性命。
    这摆明了的,就是烨王非但想杀裴靖,还想栽赃给裴嘉宪。
    “可还有得救?”裴嘉宪道。两道厉目,他一直冷冷盯着罗九宁。
    “一刀穿腹,但尚有呼吸。”
    “那就赶紧,尽力救治。”裴嘉宪道。
    “烨王还在外头,等着要见您呢。”胡谦昊又道。
    “叫他等着,孤过会儿就出去。”裴嘉宪说道。
    他将儿子抱着放到了床上,便一直盯着紫檀大床那地台上,罗九宁一双缘边沾了血的绣鞋,轻轻拈了一只起来,他道:“裴靖几时来的,你见了他几回?”
    “早晨见了一回,方才又见了一回,然后,他就不见了。”罗九宁搂过儿子来,虽说裴嘉宪的脸色格外难看,她倒也坦然以待:“他本就受了伤,说自己想去洛阳,我于是给了他些银子,替他治了伤,让他休息一日再走。”
    裴嘉宪忽而就凑了过来,望着妻子略有些绯红的脸,鼻尖轻轻凑过来嗅得一嗅:“还一起吃了酒,吃了几杯?”
    望着他意欲吃人的眸子,罗九宁竖了两根手指起来:“就两杯。”
    壮壮的眼神,和他爹是一样的,俩人一起冷冷的,用极为责备的眼神看了罗九宁许久,直到她敌不过他们的目光垂下眸子,这才挪开了眼眸。
    “我没觉得自己作错了。”罗九宁道。
    “你是没作错,可是你难道不明白,烨王在长安布下天罗地网,便他真能逃到原上来,也是烨王的网开一面?为着的,就是好栽赃嫁祸给孤,让父皇对孤生厌心。”裴嘉宪反问。
    烨王的一石二鸟之计,这一下子,非但能害死裴靖,还能把罪栽给裴嘉宪,这才真正叫,狠毒无比。
    罗九宁团过壮壮来,将儿子搂在怀中,默默的坐着:“我该早上就赶走他的。”
    “你该早点儿告诉孤他在原上,那么孤或者还能给他一条生路。”裴嘉宪压抑不住胸膛中的愤怒,声音不由就厉了起来。
    “胡说,你会杀了他的。”罗九宁道。
    她怕裴嘉宪知道了要杀裴靖,又怕裴靖还是像上一回在洛阳一般,宁可闹到天下大乱,也非得要见她一面。所以她才悄悄儿的出去,想要将他哄乖,悄悄儿给哄走。
    “他是孤的侄子,孤只会废了他,怎么可能杀他?”裴嘉宪刚想发火,儿子打着瞌睡,两眼懵懵懂懂的,就叫了声爹,他的声音不由便软了下来。
    罗九宁道:“但在那本书里,他就是你杀的。就是他放火烧洛阳的那一夜,你将他杀在洛阳城了。”
    她记得书里所言,说裴嘉宪拿她诱捕裴靖,然后便仿如玩弄一只猎物一般的,玩死了他。
    “胡说。孤当时想着的是,他也该好好儿识点教训,所以孤只要抓住了,就不会放过他,太孙之位,他不配作,但是孤可没想过取他的性命。”裴嘉宪道。
    罗九宁急了:“可是书里,书里分明就是那样写了的。”
    “阿宁,你一直以来,就是因为那本书才不肯信任孤的,孤只问你,如今这世事,与你那本书中所发展的,可是一样?”裴嘉宪反问。
    罗九宁想了想,似乎并不太一样,但是,她确实一直以来,对于书是深信无疑的。
    自打那夜梦到那本书,它就成了她的宿命,叫她无法摆脱。
    “书里的那个孤,绝不是孤自己,你或者也学学杜姑娘,将它当成一本书,当成个笑话,而不是现实的生活才好。”他顿了顿,道:“你抱着孩子先睡,孤出去看看去。”
    裴嘉宪出去了,而壮壮两只眼睛耷拉着,揪紧了罗九宁的衣衽,死都不肯去跟奶妈睡,罗九宁也就只得将他团到怀中,与他一起睡了。
    闭上眼睛,她仔细回忆着梦中那本书。
    也是了的,她只读了半本,而书中关于裴嘉宪杀裴靖,并杀几位兄弟的事情,全都不过别人口中的传言而已。
    也许其背后的一切,都将在下半本书中解迷,可是她只读了上册,没有找到下册,以致于她所知道的一切,也是半真半假,虚虚实实。
    原上夜来有些寒凉,正迷迷糊糊欲要睡着之时,阿青进来了。
    从紫檀大柜里另抽了一床自长安带来的缎面大被压在脚边,阿青跪在床前,凑到了罗九宁的耳畔,就悄声儿的说:“娘娘,我终于明白为甚杜姑娘非得给咱们壮壮儿吃鱼。而且呀,她傍晚时做了件事儿,瞧起来也是怪怪的。”
    罗九宁顿时就又来了精神:“快快,讲予我听。”
    第83章 仿如鱼鳞
    就在方才,罗九宁未至,裴嘉宪带着壮壮儿一起到长公主那边闲话聊天儿。
    长公主自己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齐国公,今年也近三十岁的人了,不过因为自幼长公主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养的比较惯溺,小小年纪逛了几回青楼,染上了花柳,如今虽说治好了,表面上无碍,但是不能生育。
    到了这把年纪,连个孙子都没有,长公主的膝下就极是冷清了。
    虽说是义女,但毕竟才认了不久,而长公主对于杜若宁的了解,事实上全来自于裴嘉宪的言谈。
    而裴嘉宪因为杜若宁在三年前救过自己一回,又一直以来与世无争,淡泊宁静,是以,对于杜若宁,那是极尽美誉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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