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去找了幻妖?”
    “妖族姐妹指点于我,说泾阳坡幻妖乃天地托生,威力巨大,可以借出大把妖力,只是要付出些代价。”
    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连夜赶到泾阳坡,求见幻妖,不知怎么,她一次见我,便十分不喜。”
    幻妖自然不喜。
    她天生地长,几乎为所欲为,可天地也限制了她的力量——她无实形,不能化人,就连一只修为不足的小狐妖,都能化出美艳人形,令她妒忌万分。
    “她答应借我妖力,但开出两个条件。一是让我前往长安郊区兴善寺旧址,收敛死人尸骨,送至泾阳坡来供她吸食。”她歪过头去,似有些疑惑,“我曾问过她,她说,这是前一个向她借力的人该给她的报酬。”
    慕瑶点头。当时陶荧求告无门,转向歪门邪道,以自己和教众的性命为代价,央求幻妖为陶虞氏的两颗牙齿赋予妖力,将假舍利子活生生变为邪力之源。
    因幻妖不能化形,无法走脱泾阳坡,那些教众尸骨,是由十娘子代为转移的。
    “第二个条件……”她顿了一顿,讽刺地笑道,“幻妖看上我这张脸。”
    李准哽咽了一下:“你……”
    “其实外貌于我,并没有什么。”十娘子仰头望着梁,“若是能换得楚楚一条命,给它也就罢了。”
    “脸给了幻妖,我只好去别处寻觅,我走了很久的山路,找到了一只刚死不久的鲤鱼精,便借了它的壳子,成为你们看到的模样。”
    她接着笑道:“我假称自己是医女,实际行的是招魂禁术,将楚楚救了回来。只是,这禁术救人代价极大,需要施咒者日日一滴心头血供养,我只好以医女身份,暂居李府,每天亲自给楚楚熬药。”
    李准紧抿嘴唇,眸中是颓然的迷茫,似乎同样沉浸于回忆——她胸前是有一块疤,他曾经问起,她只含糊地说是小时候不慎弄伤的……
    十娘子看着自己细长的十指。
    缘之一字,谁说得清楚。她美艳如花时,未必讨得了李准欢心,可是套了滑稽不堪的鲤鱼精的脸,顶着旁人的指点和嘲笑、衣不解带地照顾小女孩的那段日子,李准反而被她的细心和善良打动。
    有他一人之爱,旁人再多白眼,不过过眼云烟。
    “当我知道可以常伴阿准左右,做他的妻子,我即日便发誓,要以我性命爱他。他的家便是我的家,他的女儿便是我的骨肉。我做了当家主母,将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只要我在一日,就要保楚楚一天的性命。”
    “可我的妖力,维持不了这么久的招魂之术,只好诓骗阿准……举家搬到了泾阳坡。”
    “但你不知道,幻妖无法套上你的脸,正在气急败坏,望见了魂魄半离体的小女孩,便横出了坏心思。”
    她以禁术救回来的小女儿,慢慢地,不再是楚楚。
    鸠占鹊巢,一切都在无声中翻天覆地,可是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妇毫无察觉,还以为花月圆满,好日子还在前头。
    李准站起,一步步走到十娘子面前,蹲下身来,宝石般闪烁的黑眼眸,沉痛地望着她的脸:“注定要失去的,强留也留不住……你何苦如此……”
    十娘子淡笑,眼底哀意蔓延:“倘若是你想留住,我拼死也替你留住。”
    “荒唐。”李准冷笑一声,猛地起身,转过身去。
    “阿准。”十娘子叫住了他,手指抚摸着襟口的白花,目光空洞,“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他的表情也有些空洞。
    眼前这人,竟是二十年前,就已经认识了他。
    废了大半生周折,生生死死,为他编造了一场幻梦。
    而他始终身处局中,一无所知。五年同床共枕,不识对方真面目。
    “阿准……”十娘子又叫,她睫毛低垂,她斟酌了许久,似乎万般缱绻,都化成酸涩的一叹,“这五年能做你的娘子,每一天,都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李准沉默不语,手握成拳。
    “我很抱歉,欺骗了你。”她长长叹了口气,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似乎是解脱了,“大梦一场,终有醒的时候。人妖殊途,现今你我夫妻,一别两宽……”
    “谁要跟你两宽?”
    李准猛地转过身,打断了她的话,眼眶发红,“成婚的时候你说了,要陪我过一辈子,你要背誓吗?”
    十娘子花容失色,两点晶莹猛地跌落下来。沾湿了绚烂衣襟。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低眸凝视着她,面色复杂,嘴唇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他竟在哽咽。
    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剩下一句:“既然从前不识,那就从今天,重新认识好了。”
    “好吗……斐十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树交错相连的枝杈被人拉低,枝头上挂着的红彤彤的果儿就跟着摇晃起来,簌簌抖动。小手伸出去,艰难地够到了那一丛红果。
    树枝太韧,他将树枝都压弯了,还是没能折断,背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身子再往前一倾。
    “啊——”脚下一空,骤然失去重心,随即天旋地转。
    他打了个滚跌在地上,手掌和膝盖都火辣辣地痛,软绵绵的草叶上的露水蹭了他满脸。
    他翻了个身,包子脸气鼓鼓的,仰躺着望天,那红果子好端端挂在枝头,仿佛是在笑话他。
    “嗳呦,小少爷——”乳母跑过来,大呼小叫地摸他的胳膊和腿,带着哭腔儿问,“乳娘看看,摔坏了没有?”
    他眨巴着眼睛摇头。
    裤腿卷上去,膝盖蹭破了一片,鲜红的伤口触目惊心,乳娘倒吸一口冷气:“少爷啊——”
    “嘘。”他推推她健壮的臂膀,认真打商量,“别告诉爹娘。”
    乳娘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好好的,爬什么树,那么危险……”
    他笑嘻嘻地指着树:“方妹妹想要那个红果果。”
    那个妹妹身体虚弱,只能在窗子里巴巴地看,他摘一串给他插在瓶里,也让她看得清楚些。
    “她就是说着玩玩,你还真……”眼前男孩的一双黑眼睛好像闪闪发光的宝石,又无辜又纯粹,她不再舍得再怪了,“乳娘拿药去给你涂涂?”
    “嗯。”
    乳娘刚走,他的小腿被什么东西拱了拱,一低头,腿边一团褐色的毛绒绒的东西,正在拿头顶他的腿。
    他让腿,俯身饶有兴趣地去看。
    小东西仰起脸,毛绒绒的脸上嵌着好亮的一双眼睛,眼尾翘起来,尖尖的嘴里叼着一大串红艳艳果子。
    他试探着伸手去抽那枝条。
    “……你是给我送果子来的?”
    它似乎能辨人言,嘴一松,让他顺利地抽了出去,张嘴时舔了舔尖利的牙齿。
    手里摆弄着果子,爱不释手:“谢谢你。”
    那毛绒绒的东西看着喜人,他伸出手想摸摸,它倒退一步躲开了,蓬松的大尾巴扫了几下,带起了草丛中的枯叶,在远处机敏地歪头看他,明亮的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
    “啊……那我不摸了。”他失望地抽回手去,想了一想,俯身认真地看着它的脸,“你等我一下好不好?”
    它的眼睛愈发明亮,柔软的耳尖动了动,安稳地卧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在草丛中跑来跑去,跑了十几分钟,才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掐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野花,盘腿坐在毛团旁边,低头认真而笨拙地将花结在一起,捏得那花都打蔫了,鼻尖上盈满了汗水。
    好了——”他将五彩斑斓的小花环轻轻放在了它的头上,旋即伸出手,将它被压住的柔软耳朵捞了出来。
    它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抬头望他。
    “好漂亮。”小男孩趴在草地上,托着腮与它对视,一双眼睛温柔天真,“这个花环送给你吧,狐狸妹妹。”
    第77章 大地裂隙(十三)
    凌妙妙坐在慕声床边,搅了搅碗里的药,心血来潮舀了一小口尝了尝,整张脸顿时皱成一团:“呸呸呸——”
    慕声满脸复杂地看着她:“那是我的药,你喝什么?”
    “我不得试试温度吗……”张嘴抱怨时,她的舌尖还是麻痹的,那股涩然的味道在她嘴里缭绕不去,忍不住将药碗墩在桌上,“不行,这药不能喝。苦死人了。”
    “怎么不能喝。”他端起来刚准备一饮而尽,突然顿了顿,手一抖,将碗又放回了桌上。
    “怎么啦,”凌妙妙瞬间紧张起来,“你手也伤了?”
    少年摸着自己的手腕,顿了一下,才低着头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没记得他手上有伤啊,难道他在裂隙下面拉她的时候太用力,拽脱臼了……
    凌妙妙瞅着他的袖口,“伤哪了?”
    他沉默几秒,耳尖有些发红:“说了你也不知道。”
    她颓然叹口气,蔫搭搭地端起碗来,勺子凑到他嘴边:“那你下午得叫慕姐姐来看看。现在先这样凑合凑合吧。”
    慕声低下头,非常凑合地喝了药。
    室内一时安静无声。
    喝了两口,他忽然垂着眸开口:“我头一直扭着,好累。”
    “……”凌妙妙无语地望着他,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只用动动下巴颏低头喝药也能觉得累,“我手举着还酸呢。”
    他望她一眼,言简意赅:“你往里坐些。”
    凌妙妙低头一看,自己的膝弯都已经抵着床沿了,再往里……
    索性将两只鞋一蹬,直接盘腿坐上了床,都已经上来了,才觉得自己有点过于不客气了,延迟地补充一句:“不介意吧?”
    慕声低着头看着她手里的碗:“……别废话。”
    凌妙妙扭了个身,慢慢挪到了他旁边,他向里移了移,给她让了个位置。
    “这样果然舒服多了。”凌妙妙喟叹一声,摩拳擦掌,几乎是正对着他的侧脸,勺子伸过去,他嘴猝不及防一闭,药汁直接倾洒出去,从嘴角,顺着他脖颈往下流。
    “哎——”她眼疾手快地抓起床边手帕接住了下滑的药汁,顺着他的脖颈一路擦上去,擦到了他嘴边,干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恨恨道,“你还说我嘴漏,我看你才是真漏,该进水的时候闭什么闸呀?”
    她的四根手指摁住手帕,白色手帕上是他潋滟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睫毛纤长。
    四目相对,凌妙妙底气都有些不足了:“你……你是不觉得这药太苦了,喝不下去?”
    “……”他的睫毛微微一颤,望着她脸不说话。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一手捂着他的嘴,另一手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单手展开,拈起两颗黏连的蜜枣塞进他嘴里,随即再次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抗拒地吐出来,半晌,歪头问,“甜么?”
    少年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移开绢子,他已经默然将枣咽了下去。
    凌妙妙擦擦手,再度端起碗来,循循善诱:“良药苦口利于病,慕姐姐亲手给你抓的爱心方子,你还不快点喝完?”她微微张嘴,发誓自己对幼儿园的小弟弟都没有这么耐心,“啊——”
    他望定她微张的唇,半晌,吐出一个字:“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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