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大感奇怪,忍不住下马,走到他身边仔细去听,才终于听清了他所说的两个字——
    阿……阑……
    “又是一个情种。”摩罗冷哼一声,翻身上马,高声道:“儿郎们,进城!”
    想着难缠的敦煌终于被他们攻克,不管是中原士兵还是西方将士都顿时神色一怔,高喊着往城中冲去,想着即便是没人,也能劫些敦煌人西迁时来不及带走的财物。
    只是他们没有兴奋多久,便惊恐地发现——天空不知何时,竟然变了颜色,连同天上飘落雪花也是红的,就仿佛他们方才杀戮时所见惯的、鲜血的颜色!
    “擅入敦煌者,死!”清脆如玉石玎玲一般的声音,却带着十二万分的寒气与杀意,骤然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人们想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摩罗连忙厉声喝问:“什么人?竟然在这里装神弄鬼!”
    那个声音再也没有想起,回答他的,唯有颜色越发诡异的天空与越发密集的红色飞雪。
    惧意在人群中传播开去,也不知是谁领头,所有人便一窝蜂地往城门口涌去,争先恐后地要往外逃。只是更让他们净距的是,明明大开着的城门,他们却无论如何都出不去,仿佛撞在了无形的墙上。
    “嘻嘻……”银铃般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空中忽然浮现出无数女子的身影,做音乐神紧那罗打扮,各自手上还捧着不尽相同的乐器,看着一派祥和模样,然她们看着城中人的眼神却仿佛盯着猎物的恶狼,直让人胆寒。也不知是谁率先而动,那些女子便接连着俯冲而下,扑向那些方才还是满手血腥、现下却已经吓破胆的入侵者。
    啊——
    啊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渐渐停歇下去。待城中再安静下来时,那些凭空出现得女子又凭空消失,而那些入侵者也不见了,唯余遍地残骸与足以漂橹的鲜血。
    江芷阑的身影慢慢在空中浮现,怀里抱着一把竖箜篌,面无表情地在城中逡巡着,似在查看是否还有漏网之鱼。明明是一副为佛陀讲经时施香伴奏的音乐之神的模样,却行修罗恶鬼之事,实在让人不寒而栗。大约是见城中再无幸存者,江芷阑才慢慢降下,信步往飞天壁的方向走去,行走之间环佩轻响,如同仙乐,渐渐远去。
    天上诡异的红色慢慢褪去,飞雪也恢复了苍白的颜色,愈发密集,一层又一层地把敦煌城铺满,掩去了所有过往的痕迹。
    敦煌,真的荒废了。
    第106章 守护
    “你们这敦煌城主……也真不是个东西。”眼前的画面渐渐消失, 众人都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最先开口的, 却是归靡,“我父王攻下多少城池, 也从不曾薄待过城民, 归附的城民还盛赞父王比他们从前的国君还好。”
    这言下之意便是, 即便敦煌被攻下后落到了月氏手上,满城百姓的日子也会照旧, 全然犯不着用这么阴鸷且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法子。
    元阙开口反驳, 神色是少见的认真, “话不可如此说。真要指摘, 却也该说那老城主不是东西,把好好的儿子教成了这样。守护敦煌是承华的执念, 他必须要做的便是将敦煌城守住, 至于留下的城市怎样的……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说完还转头去看织萝, 大约是想求一个赞同。
    织萝有些出神,因为她想的是——分明都有机会逃出去了,却非得留下开启大阵,通钺的妹子莫不是个傻子?一面想还一面觑了一眼通钺铁青的脸色, 心下又默默加了一句, 看来承华得死的很惨。
    顾昭与珞儿、合勒神色十分激动,但总归离不得“触景生情”四个字,至于生的什么情, 三人自然不是同一种。
    然而玄咫却是个最冷静的,片刻的怔忪之后便清醒过来,认真求证道:“敢问沉璎公子,方才我们所见的,究竟是你的记忆,还是珞儿姑娘的记忆?”
    “有什么区别?”沉璎饶有兴致地问。
    “因为小僧只想知道公子究竟是不是陆展白。”
    有什么区别么?从前陆展白因着与承华的友情而助他,想来也是做了一些恶事,后来又因江芷阑之故而一发不可收拾。倘若沉璎真的是陆展白,那他如今还在帮着江芷阑残害无辜路人,岂不是更惨?
    沉璎默了一默,才道:“方才诸位所见,既是我的记忆,也是珞儿姑娘的记忆……我与她,其实本来该是一体的。”
    “你什么意思?”蜀山的弟子,没有几个不是嫉恶如仇的。忽然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人族还与那作恶多端的承华关系匪浅就罢了,这个助纣为虐的沉璎又说出这样的话,激得珞儿一下子跳了起来,险些一剑向沉璎劈了过去。
    但沉璎却连眉毛也不曾抬一下,只是问道:“诸位知道在下的腿是怎的没了么?”
    似有一丝灵光在脑中划过,但实在是太快,一时竟没抓住,织萝便也忍住了不曾开口,单等他自己说。
    见没人答话,沉璎也觉得没趣,便不再卖关子,而是指着承华剑穗上的黄玉璧对众人道:“这玉璧灵气充沛,不但能养人,自己也到了年岁。与这玉璧套在一处,哪怕是一对黄白俗物,也该沾染灵气通了人性了。不过是在不巧……这玉璧却被拆了下来。”
    难怪他说什么本该是一体的!原本这玉璧被做成了璎珞,该成精的也是璎珞,可后来江芷阑将这玉璧拆下来做了剑穗,剑穗便独立一体成了珞儿,失了灵气的璎珞挣扎着也化了形,却因为没了最关键的一块,而没了双腿!
    织萝终于开口了:“是江芷阑将玉璧拆了,害你连囫囵人形都没有,怎的你还死心塌地地助她呢?不恨么?”
    “织萝姑娘这话可就不对了。”沉璎浅笑着摇头,“玉璧在璎珞之上其实前后算起来还不到一月,哪能使这一排金银宝石就一同有了这些灵气?何况在下并不是精怪,而是念气啊。”
    众人被他绕了这么半天而搞得有点糊涂,理了一阵,元阙忽然想起方才所见的——“你是因为陆展白的执念才化形的!”
    “没错。”
    这就说得过去了。若沉璎的意识全是他自己的,不可能不会对自己失去双腿之事心无芥蒂,除非是因为江芷阑于他而言实在太过重要,哪怕是自身残缺也要护着她的安危的。这样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陆展白一个了。
    于是织萝与元阙又暗暗看了通钺一眼——闻音也不算是太惨。
    谁知这一眼却刺激到了通钺,他双眼赤红,低喝一声:“够了!你快让开!我要将那丧尽天良的承华碎尸万段!”先前元阙多半是说给他听的话,显然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的了。
    沉璎眉目间全无惧色,反倒笑意盈盈,“在下恕难从命!”
    手腕一翻,一柄精光打制的长枪忽地出现在通钺掌中,只见他随手一抡,长枪仿佛白龙游弋,绾起几个漂亮的枪花,一点寒芒便停在了沉璎咽喉五寸开外。
    沉璎将脖子一扬,虽身处下位,却挑衅一般地朝他扬了扬下巴。
    几道红线倏尔弹出,却不是缠向沉璎的轮椅,而是在空中飞速盘旋,一下子化作几个面目不清、真人大小的人影,不顾沉璎的挣扎于反抗,径自将他推到了一旁。
    织萝收回红线之时,才轻描淡写地道:“沉璎公子,你已仁至义尽了。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却不是你能管的。”
    自古以来,大舅哥这一关是最难过的,可不能让承华轻易躲了——虽然下场显而易见,通钺是绝不会让承华过关的。
    长|枪如苍龙出海一般猛然射出,重重击在石窟大门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显然这门是保不住了。
    而烟尘散尽后,众人又是一惊——盛怒之下的司法天神还真是惹不得,这一枪掷过去,不单是石窟大门,竟连那一壁墙都一道不见了!
    这一下便将石窟中的二人暴露在众人面前。
    其中一个直直地跪在地上,绣着金纹的玄衣有些凌乱,束发的冠子也不知何处去了,一头长发随意披散着,只有小半苍白的脸从发丝间露出。而另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女子,打扮与那些画魅差不多少,却更华丽些,项上戴着那个众人在回忆中所见的那个黄玉璧璎珞,左臂上抱着一把玉石竖箜篌,右手却拽着一条绷紧的披帛。那披帛的另一端便是套在地上那人的脖颈上。
    “闻……”通钺冲口而出,却只说了一个字,剩下的半个吞没在喉间。通钺站在原地,细细一看,却发现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连自己的法器都忘了召回,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女子,神色几近崩溃。
    织萝猜,方才他是想喊闻音的。不过看着面前女子的模样,却又真的喊不出来——是与他记忆中的妹妹相去甚远吧?
    那僵持的两人正式承华与江芷阑。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从前对承华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的江芷阑,如今竟敢勒着承华的脖子,一副不扼死他不罢休的模样。
    只是石壁倒得猝不及防,江芷阑飞快地躲开碎石,扭头看了沉璎一眼,责怪之意十足。
    昨天大家就是在一处坐着吃过饭的,江芷阑对众人的实力也该是有个了解的。就算少了个承华,沉璎也绝不能以一己之力拦下眼前众人,何况还多了个通钺。沉璎几乎是豁出命去在帮她,却没想到只换来这么个眼神。
    “你放了我师父!”珞儿是最先开口的,提剑就要冲上去。
    沉璎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却有些奇怪地望了珞儿一眼。
    那眼神的意思织萝隐隐猜到了。那璎珞原本是承华为了护佑江芷阑平安,才托了陆展白动手打制的,含了两个男子对江芷阑的庇佑之愿,于是残损的璎珞得了陆展白的执念,拼死也要护得江芷阑的周全。而珞儿的原身原本是璎珞上最重要的一块,如今怎么会胳膊肘向外拐地护着承华?
    这个答案织萝也猜到了。因为化形珞儿的剑穗却是江芷阑亲手做的,为的是保护承华平安。话虽说得决绝,然情谊却做不得伪的。
    想那摩罗命人将承华万箭穿心,原本他是绝无可能走脱的,但后来却成了蜀山弟子,乃至成为中原国师,大概就是因为那玉璧护住了承华。
    不过这话还是不要告诉沉璎得好。
    两边僵持一阵,顾昭却忽然走上前去,倒是吓了众人一跳。毕竟自从进入敦煌以来所见之事,几乎可谓是“神仙打架”,她这样一个凡人实在是无力插手。
    而在客栈见到的江芷阑便已然是一副十分不好相与的模样了,做画魅打扮这个,称作满身煞气也不为过。饶是顾昭已算是见惯生死,但对上江芷阑的时候,却还有些畏惧。只是她强作镇定地开口了:“江姑娘,你放开他吧,你下不了手的。”
    众人这才顺着江芷阑手上的披帛去看,却见她攥在手里的那一端捏得虽紧,但套在承华脖子上那一端却还算的宽松,若不然,承华早该被勒得面色绀紫了。
    但江芷阑却十分不满,暴躁地将手上的披帛又绾了一圈,做出一个用力拉扯的动作。
    不过承华脖子上的那一端却依旧没有收紧。
    “郡主,莫要多言,这是我应得的下场,就让阿阑动手吧。”承华摆了摆手,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师父(城主)!”珞儿与合勒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毕竟一个天性使然,一个却是尊重他许多年,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
    沉璎的脸色却变得十分古怪,“你……恢复记忆了是不是?”
    “不错。”承华坦然点头,却大概是将沉璎当做了陆展白,“对不住,我回来晚了,害你们吃了许多苦。”
    “一句对不住便轻飘飘地抹过去了?你倒好,成了天下第一正派的弟子,还做了国师,受尽万人敬仰。可……阿阑呢?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从前陪你做了哪些丧尽天良的事就罢了,如今她……阿阑什么心性你不知道么?杀人对于她来说究竟是多大的折磨!”沉璎忍不住怒斥。
    而他说一句,通钺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一双拳头捏得骨骼“喀啦”作响。
    “你们在说什么?”江芷阑却是忽地蹙起秀气的眉头,“我……认识他?”
    第107章 盛大时节
    在场诸人看过那一段回忆之后, 没有一个不心疼江芷阑的, 且都隐隐盼望着她能自己亲手了结了承华, 也算是出一口恶气。但她露出一脸迷茫之后,众人却有些撑不住想笑——大家都在替你抱不平呢, 你却仿佛置身事外?
    “他是敦煌城主, 也是建造这壁画之人。”沉璎看似平静, 但这话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江芷阑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收回绕在他颈上的披帛, “原来你还没死。那这城, 究竟是守还是不守?”
    这倒是奇怪了, 既然不记得他是谁, 为何要做出一副要杀他的模样?
    沉璎见承华又是心痛又是惊疑地望过来,实在是忍不住心头的轻蔑与嘲讽, “这阵法乃是城主所设, 难道城主不该比在下更了解么?一百二十八人,只有一人是阵眼, 其余都几乎可谓无关紧要。阵眼不成,这八个石窟上的也就不过是壁画而已。而阵眼一旦成了,她一身精血便要被这一百二十七人争相吸食。你试过被一百二十七人吸食骨血的滋味么?痛,且全然不能避开, 最后痛到……神智全失。”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沉璎所说之话去想象当时的场景, 却吓得有些不寒而栗。
    旁人若只是怕,承华便是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悔还是恨。
    而还有一人, 虽也情绪复杂,却要比承华单纯许多,也仅仅是气就罢了,至于还有些纠结,也无非是想——这人到底该不该就地革杀。这人不消说,只能是通钺。
    织萝瞥了他一眼,趁他心神剧震,悄悄用红线缚住他手脚,低声道:“司法天神,容小女子提醒一句,您眼前的可是凡人,若是私下行刑,可是要遭天罚的。”
    “罚便罚,又不是第一回!护不住自己的妻儿家眷,也合该受天罚!”通钺咬牙切齿地道。
    呀,刺激大发了,先有妻子的事,那好歹是他自己一手做出的,怨不得别人;现在又有妹子的事,却是被旁人折磨至此,若是视而不见,堂堂司法天神的面子要往哪里搁!
    元阙连忙开口问道:“承华先生,既然您是布阵之人,那就应当知道如何破阵吧?如何才能把江姑娘救出来?”希望这小子还能将功折罪。
    “不能。”承华却僵着脸摇头,“你们既然能一路到此,想必前面的石窟都被你们破了,也该当知道那些怨魂厉鬼是重入轮回去了。”
    玄咫闻言松了口气,“这……也还算得是个好结局。小僧……定为江姑娘多念几遍往生咒。”
    谁知沉璎闻言又是一阵冷笑,“你以为阵眼能与其他人一样么?若是将里头所有的怨魂都放出去,这阵便算毁了。而阵眼是这大阵之魂,阵在人在,阵毁……”
    “怎样!”通钺厉喝道。
    沉璎没有说话,但众人多半也想到了。阵在人在,阵毁人亡。
    “没有别的法子么?”玄咫很是不忍,连忙追问。
    承华脸色灰败,摇头道:“这阵法一旦启动之后,只要阵眼还在,哪怕余下的一百二十七人都魂飞魄散了,阵法也已然还在,不过不复从前那般坚固罢了。而要彻底毁去这个阵,一定要……灭了阵眼。”
    换句话说,江芷阑没得救,哪怕其他人都能救下来,她也一定得死,不光是身死,连魂魄也一并保不住。
    江芷阑听着众人这般讨论,艳丽的面庞上不由得染上了几分煞气,却问承华道:“怎么,难道城主想毁阵?那敦煌城还要是不要了?”
    “是我错了……以为只要留下城池,就一切都有挽回的机会……”承华却不敢直视江芷阑,连忙别开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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