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那领路的丫鬟一直在悄悄地回头看什么。只是那目光方向却不是冲着有些蹊跷的元阙,而是……织萝的头顶。
    果然是因为连镜送的步摇太过招摇了么?哎,早知如此,便该多换些普通的才是。织萝一面走着一面暗暗地想。
    顾昭早就等在房里,迎织萝与元阙进去之后,便屏退了丫鬟。
    其实一到定北府,织萝便有些后悔——顾昭之前在千结坊是见过元阙的,不是换了女装就能糊弄过去的,悔不该玩心太重,硬要让他扮个女装,若是顾昭生气了……
    但顾昭第一眼却没有看元阙,而是盯着织萝的头顶,神色微变,半晌才问道:“敢问织萝姑娘的发髻……是自己梳的么?”
    李娘子的手艺再怎么精巧,也不至于让顾昭也这样失态吧,毕竟是定北府的嫡孙女,要什么样的梳头娘子是找不到的?何况她还时常出入宫中,见惯了各式各样精巧的物事,怎么会把这点把戏放在眼里。
    除非……是这个髻子本来有古怪。
    “是……民女这发髻有什么不妥?”织萝小心地问。
    顾昭连忙摆手,“不不不,只是这望仙髻……许久不见有人梳了,骤然一见,有些惊奇罢了。”
    织萝面上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地道:“原来这叫望仙髻,民女着实是不知道呢。”
    “原来姑娘不知道这是望仙髻。姑娘是自己梳的还是请人梳的?”顾昭也笑了笑,神色却并没有真的松下来。
    织萝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民女手笨,对梳妆打扮一道也一向不太上心,所以才从外头请了个梳头娘子来的。”
    “那梳头娘子多大年纪,姓甚名谁?”顾昭急问。
    堂堂定北府的郡主竟会对这留心,委实有些异常。
    但织萝还是据实回答,“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不曾出嫁,本家姓李。”
    “三四十岁……姓李……”顾昭喃喃念叨几声,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
    这一来元阙也发现了有些不妥,也顾不得自己还在扮女装,只是尽量捏着嗓子开口问道:“可否请郡主明示,这发髻究竟如何不妥了?”
    从前没做过这事,元阙捏嗓子委实说不上好,顾昭一耳朵便听出不对,便抬眼看了看元阙。
    元阙惊得慌忙低头,连织萝也不由得捏了把汗,在思索着究竟该怎么解释才好。
    不过大约是因着心头在想事情,顾昭只是看了一眼,也没说别的,只是道:“不知二位可曾听说过……胡娘子?”
    元阙一下子变想到那日织萝叫他买了酒菜又叫上连镜一边吃酒一边说故事,想到那晚上织萝与连镜都有些醉了的事,想到那晚上……女子温软的唇。
    思绪一飘远,元阙便抑制不住地有些脸红,忍不住频频抬眼去看织萝的唇。
    倒是织萝还没想过来他究竟是为何脸红,只是有些奇怪地望了回去,然后才对顾昭道:“是……从小照顾陛下的那位宫人胡氏么?”
    顾昭先是愣了愣,旋即失笑,“我倒忘了,陛下如今已将她褫夺了名位,并下令宫里不许再提起了。”
    “莫不是这望仙髻……与胡氏有关?”织萝试探着问。
    若是今日只在这定北府待一晌便罢了,若是要进宫,而这望仙髻又与如今讳莫如深的胡氏有关……哪怕是在宫里不会遇上皇帝,也不会有人认出来再传到皇帝那儿去。
    顾昭微微皱了眉,点头道:“这望仙髻真是胡氏第一个梳出来的,当时在宫里很是风靡,很快便流了出来,皇都城中多少女子都竞相效仿。可惜,后来胡氏……陛下便下令从此禁了望仙髻,不单是宫里人,连外头也不许人梳,入画也是不许的。”
    织萝其实也不是怎可怕皇帝,但在定北府,又在郡主面前,样子还是要做的,连忙诚惶诚恐地道:“郡主恕罪……民女委实不知这发髻是何,只是对那梳头娘子讲,选一个不失礼的发式梳好就是。若民女知道这是梳不得的髻子,是万万不敢这样到定北府来的。”
    顾昭倒是没有要耍威风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摆手道:“陛下禁了这髻子大概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也才几岁,看起来想必织萝姑娘那时也不过是个懵懂孩童罢了,不知道也是有的,不怪你。”
    “多谢郡主,民女这便拆了重新梳一个。”织萝与元阙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顾昭去摆手道:“也不必如此。你这发髻虽然与望仙髻的确十分相似,但细微之处还是有许多不同的,若说是飞天髻其实也是说得过去的。织萝姑娘倒是也配这发髻,何况是请了个梳头娘子辛辛苦苦做的,拆了实在可惜。”
    织萝不由得想——虽然郡主在皇帝面前也还是十分得宠的,但到底不是皇帝本人,郡主说无妨是她觉得无妨,又不是皇帝觉得无妨,还是……不能大意了。
    然这时,顾昭却扬声对外头喊道:“小环!”
    一个丫鬟应声推门而入,“郡主有何吩咐?”
    “你来替织萝姑娘重新带一下首饰,若是可以,稍微把这髻子改一改,做成飞天髻最好了。”然后顾昭又对织萝解释道:“你放心,小环的手艺很好,定会给你改得不让人误会的。”
    “劳烦郡主,民女实在是过意不去……”织萝委实有些汗颜。
    顾昭却摆手道:“无妨,横竖此时进宫去也见不到阿婉的,她这人懒得很,这个时候只怕还未睡醒,起来还要梳洗打扮很费些事,也犯不着在她宫外站得腿酸。”
    这个时候其实真的算不上很早了,但临阳公主却还没起来……
    只是好歹是个公主,金枝玉叶,又得圣宠,顾昭敢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织萝和元阙是不敢的,连赔笑也不能。
    好在顾昭也不是真的要找谁来一起笑话临阳公主,话锋一转,又道:“二位用了早饭不曾?匆匆忙忙赶过来,定然是有些饿了,正好我也还没吃东西,叫她们一起送过来吧。”
    有小丫鬟在场,元阙不敢轻易说话了,织萝便道:“如此……民女多谢郡主好意。”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郡主虽然身份地位颇高,却难得是个好脾气又没架子的,既然如此,就不要跟她客套了。
    虽然顾昭说了让小环给织萝梳妆打扮的话,但又说了先吃早饭的事,而定北府的早饭也不至是主子吩咐了才现去准备的,所以不过片刻,琳琅满目的小点心就摆了一桌子,小环也只好先放织萝吃饭去了。
    在点心摆好之前,元阙便给顾昭看了织萝带来的结子。顾昭对这些物件一向不上心,而织萝的手艺本来也没得挑,当即便决定吃了早饭梳好头之后,便即刻进宫去。
    别看定北侯府一门皆是武将,但规矩却是极大的,食不言寝不语便是首要一条。顾昭还是从过军上过沙场的人,又不因说话而耽误,一顿饭便吃得飞快。织萝和元阙其实是随意吃了些东西才出来的,也不是很饿,故而顾昭一搁了筷子,二人也就再趁势多吃了一口各自觉得合口的点心,便也相继放下筷子。
    待底下人将杯盘碗盏撤下后又带上了房门,这一屋子里算上小环一共四人,一时间竟寂静得可怕,只能听见木梳穿梭在发丝间的“沙沙”声。
    小环因为手上有事,有事在主子面前,自然是不敢轻易开口的;元阙怕露馅,也恨不得缩到一边当自己不存在;织萝也不知道顾昭究竟爱听什么、什么又是不能讲的,一直沉默着专心看小环究竟如何通过插首饰来把这望仙髻改成飞天髻。
    最后,还是顾昭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织萝,你对那胡氏知道多少?”
    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织萝琢磨不出顾昭究竟是想问什么,只得秉承少说少错的原则,轻声道:“民女那时候岁数小不记事,家里也不是什么有钱的有权的,即便真的知道些什么,也不过是些坊间做不得真的传闻,不敢深信。何况这是陛下亲口下令不许再提的人,都是些升斗小民,没人嫌命长的,不敢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而送了全家的前途性命。”
    顾昭倒是愣了愣,旋即摇头道:“原来民间竟是这样的……真是可惜了。”
    但元阙知道织萝说的不是实话,毕竟织萝就是一段红线,还是月老手上的姻缘线,当然不会是人间长大的。这谎话也说得太利索了!简直与他自己的功力有得一比。
    从织萝的角度看,元阙的模样其实是映在镜中的,他的神态动作一丝一毫也逃不脱她的眼睛。当织萝看见元阙因为自己说谎而忍俊不禁时,织萝气得有些牙痒痒,在心里就开始盘算回去之后究竟用什么法子才能收拾了这可恶的元阙。
    不过元阙自己不知道罢了。
    而顾昭自然是看不见这二人眉眼处与心底弯弯绕绕的官司,只是道:“那位胡娘子小时候我经常进宫见到,因为过了许久了,也记得不是很分明,只是隐约能想起,她是个很温柔很漂亮的人,手也很巧。”
    手巧是真的,心思只怕也是七窍玲珑的,若不然,世间千万女子都在梳头,这么复杂的望仙髻,怎么就单她一个人想出来了呢?
    不过……顾昭这是要与他们说胡氏?
    小环是她自己的人也就罢了,对着两个不知底细的外人便开始说皇帝亲口下令禁止提及的人,是不是……胆子也太大了!
    顾昭却很是无所谓,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阿婉刚刚出生的时候,瘦弱得不得了,而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其实陛下就已经有些开始疏远胡氏了,连她生产之后,也并不是时时来看。我记得那时候阿婉虽然体弱,但哭起来却是不得了,那么小的身子里也不知怎么就会爆发出那么……震耳欲聋的哭声,且一哭起来竟是谁也劝慰不住。宫里有经验的娘子不少,没有一个拿阿婉有办法,胡氏便自己去哄。小孩子么,半夜啼哭是常事,胡氏白日里哄孩子亲力亲为便罢了,夜里还要自己起来去照看。我母亲生我的时候血崩了,多少御医使劲浑身解数也没救回来,父亲与爷爷对我又严厉,身边的乳母娘子也不敢惯着我,还疏离得很。我看到胡氏哄阿婉的时候,就在想……若她是我娘就好了。”
    织萝与元阙没敢答话,心绪却并不平静。
    且织萝从梳子在头发上滑动的频率和力道上感知,小环也有些激动。
    原以为一个能得到皇帝多年的信赖与宠爱的女子,多少会有些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但这胡氏却似乎与这些字眼半点不沾边,反倒是十分温柔贤惠。
    不过也对,若不是这样,只怕当初皇帝也不会不顾世俗的眼光而一定要留胡氏在身边了。
    但既然当初皇帝不惜与太皇太后、满朝文武做对也要将胡氏留在身边,后来为何又说散就散了?
    顾昭感慨了一阵,忽然又道:“对了,既然织萝不知道这望仙髻的典故,那我就跟你讲上一讲。”
    “既然郡主愿开金口,民女自然洗耳恭听。”坐着也是无聊,有人愿意主动讲故事,有什么不好呢?
    顾昭想了想,才道:“我也是听宫里人说的,至于真假就不知了。说是有一日陛下在胡氏殿里安寝的时候,胡氏夜梦金甲神人,身边还有个一袭红衣的女子,看样式却是一件嫁衣。那女子头上所梳的,就是望仙髻,虽然不饰金银珠翠,却美得光艳夺目。胡氏醒来之后,便按着梦里的那女子的发饰梳了发。因为是夜梦神人而得,故名‘望仙髻’。”
    织萝忽然想起,那怪这发髻虽说在人界没见有人梳过却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从前九阙天上,似乎是有仙子是喜欢这样梳头的。
    至于夜梦金甲神人……织萝忽地玩笑似地问道:“是不是胡氏梦到金甲神人之后就……有孕了?”
    顾昭愣了一愣,“你听说过这事?”
    “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啊,不是金甲神人便是什么龙啊、异兽的。”织萝不以为意地一笑,心下却有些冷了——她大概是知道胡氏最后为何会与皇帝分离了。
    不过恰好就在这时,小环也终于梳头梳好了,不管是织萝揽镜自照还是在元阙和顾昭看来,终于像个飞天髻了。而这个时候估摸着临阳公主也该起身了,顾昭便招呼下人准备车辇,进宫去给临阳公主看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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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还有一更。
    第76章 国师
    顾昭怕麻烦, 便吩咐底下人准备了一顶大些的车轿, 让织萝同乘。而元阙从进府开始也没说过他的事, 这时候忽地叫人再准备多的车轿也不合适,也只好叫他一同坐了进来。
    织萝是因着朝夕相处熟识了故而也没觉得有太大的不方便。
    但顾昭就不同了, 虽然是异姓, 但好歹也是皇帝亲封的郡主, 再怎么和一帮粗汉子一起打过仗,但和一个陌生男子一同乘骄仍是感觉很是别扭。
    “实在对不住, 是民女一时玩心起了, 想和他开个玩笑……冒犯郡主, 还请郡主责罚。”织萝也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连忙道歉。
    “无事,听说这位元阙元公子很是风趣, 织萝姑娘又是一个人到我们府里来, 带个人回护又顺道解闷,倒也有些意思。”人都来了, 顾昭也不是个会随意发脾气的人,宽慰了一句,便打起轿帘去看街上的景致。
    元阙与织萝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都看到了些许尴尬, 旋即又别开脸去, 一同望向街上。
    本来街上行人许多,但织萝本就是在市井中做生意的,这样的情形日日都在看, 也不能看出什么新意来,只觉得有些无聊。
    但就在这时,路边有个挑担卖樱桃的老汉忽地把胆子一丢,一脸兴奋地往前跑去,高声道:“乾坤院!是乾坤院的马车啊!”
    虽然这时节正是产樱桃的时候,但樱桃也不是什么好得之物,所以市价不菲。这老汉出来卖樱桃,担了如此大一担,与怀揣巨宝无异,但他就这么随意丢下而迎向别处,却也不知那边有什么东西能惹得他如此不管不顾。
    这一声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一起往那边跑去,阻拦到了定北府的车架前行。
    顾昭听到动静之后,把帘子起得更高些,扬声问赶车的人,“乾坤院?果然是乾坤院的车么?”
    “回郡主的话,正是。”赶车的人答道。
    织萝与元阙都不曾听说过乾坤院的名声。但因为一辆马车出现便引得百姓如此疯狂,竟至于阻塞道路,这里头的人……织萝实在是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但出人意料的是,顾昭竟有些脸红,腼腆道:“我们往边上躲一躲,让他们先过去。”
    外头的车夫叹了口气,还是道:“小人遵命。”
    织萝与元阙有些震惊了——郡主要给乾坤院的马车让道?那边究竟是什么来头?是贵妃还是丞相的亲戚么?
    “郡主,咱们先来的,为什么要让他们?”外头的小丫鬟替织萝问出了关键的一句。
    顾昭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唇角,一脸娇羞藏都藏不住,所幸外头的人是看不见的。修长的手指捏着衣角揉了半晌,顾昭才道:“乾坤院的人一向不会随意出来走动,一去……多半也是去宫里。最近陛下龙体欠安,他们大概是瞧陛下去了。若是因为咱们耽误了陛下的病,你担待得起么?”
    好生厉害!这么一会的功夫还能耽误皇帝的病了!到底是多重的症候?
    织萝实在忍不住,便小声问道:“郡主……这乾坤院的主人……是个大夫不成?”
    顾昭回头来瞪了她一眼,含瞋带怨的,看得织萝一个机灵。好在顾昭自己也知道自己失态,连忙别开目光,问道:“你竟然不知道乾坤院?难道……连国师承华先生的名头也没听说过?”
    一向能挂上“国师”名号的,定然是个神棍,和尚有,道士居多。织萝对朝中政事和宫中轶事知晓不多,但毕竟对皇都中的术士尤其是修天道的人了解要多些,那位承华先生的名声她也还是听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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