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大地,水道纵横。
    比河水大的,惟有江水。
    江水原本不叫江水,叫金沙水,因为水中多金沙。
    金沙水流过万年洪荒,奔流入蜀,再汇聚蜀山诸水,始称江水。
    江水浩荡,缓缓东流,涌入巴山。
    巴山多峡,在巴楚相争的那个年代,所有的巴山江峡皆叫巫峡。
    巫峡因一座叫巫咸山的大山而得名。
    巫咸山因山上有座叫巫咸庙的神庙而得名。
    巫咸庙因一个叫巫咸的巫人而得名。
    巫咸因发现该山的一个溶洞里所流出的泉水含浓盐而得名。
    据传,上古有十大灵山,每一个灵山居住一位大巫,他们分别是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
    天下十巫,主司人天沟通,巫咸为其长,因为人是离不开盐的。
    巫咸是个女人。据传她是天神之女,主司巴山云雨,为整个巴山的主宰。
    始祖神庙位于巫峰的一处山坳,仰视巫山绝顶,俯瞰山下盐泉。山坳经过人为修整,现出一块平地,方约数十丈,相传为当年巫咸的起居处。
    神庙依山就势构筑,不知经过多少代的修缮,到楚人征伐商於的这年夏天,依然完好无损。
    坳中奇树异木,鸟语花香,景色绝美。一眼细泉从石缝里涌出,在一棵老树下面的一泓清池里稍作逗留,汩汩远去。
    天气晴好,庙中凉爽,这是一个美好的初秋丽日。
    清水池边,一个少女在为一个老巴人行针,一个长衫老者头戴雉羽,面谷而坐,随心抚琴。
    老巴人与几个显然已就过诊的男女巴人闭目聆听。
    一曲终了,少女取出针,扶老巴人站起来,搀扶他试着走几步。
    几步走完,老巴人推开她,快走几步,慢走几步,一脸惊愕地冲她竖起拇指:“神针哪,小祭司,你这手艺超过那个鹖冠人呢!不瞒你说,我这条老腿让那个鹖冠人扎过不知多少次,没有一次见轻,你才扎几针,嘿,它就乖乖地听使唤哩!”
    “嘻嘻,”被称作祭司的少女冲他做个鬼脸,“早晓得您老会哄人,没想到您老这般会哄呢,”淘气地拱手作礼,“云儿这厢有礼了!”
    “哈哈哈哈!”众巴人皆笑起来。
    众巴人的笑声被一阵隐隐传来的号角声冲断。
    老巴人向众巴人招手,朝鹖冠人扬扬手道:“辰光到了,得下盐池子喽,白兄弟,弹一曲上路!”
    正在弹琴的长衫鹖冠老者朝众人笑笑,弹出一支送别曲。
    “老阿公,这个!”少女取过他的拐杖,追上去,递给他。
    “看看看,”老巴人接过来,拍拍腿脚,“老阿公的这条老腿已经好了,还要这劳什子做啥?”顺手扔进山沟,夸张地大踏步走去,走到拐角处,转头对鹖冠人,“白兄弟,你带出一个好外孙哟!”
    少女姓白名云,是鹖冠老者的外孙女,也是巫咸庙的祭司。
    待众巴人走远,白云返回,走到石案边,收拾这些巴人带给她的诊费,有干馊了的米粑子、几小块盐巴、一只山獾及一些杂七杂八的细碎日用品。
    这些当是那些来诊病的巴人所能带来的最好的酬谢了。
    白云发出一声轻叹,走到鹖冠人身边,蹲下来。
    鹖冠人依旧弹琴。
    “老外公,”白云语气沉重,“他们起早贪黑,一个一个都累病了,日子却是越来越难!”
    “唉。”鹖冠人停住,长叹一声。
    “为什么呢?”白云看向山下,“听那个老阿公说,早些年,他们富足得很。”
    “是哩,”鹖冠人点头,“那时节,他们是巴人。”
    “可他们依旧是巴人哪!”
    “已经不是了,”鹖冠人再叹一声,“现在他们是楚人。”
    “巴人?楚人?”白云若有所悟,喃声自语,“是巴人,他们就拥有盐泉,是楚人,他们就一无所有了!”
    “是哩。”
    “外公,”白云略略一顿,看向东方,“有个事情,云儿想有好久好久了!”
    “你说。”
    “云儿想到山外看看。”
    “看什么?”
    “郢都。”
    “郢都没有什么好看的。”鹖冠人再次弹琴。
    “咦?”白云按住他的手,“外公不是说它繁华热闹吗?说那儿到处是人,到处是房舍,还有王宫,还说一个叫什么章华台的,人间所无,天上才有呢!”
    “唉,”鹖冠人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外公讲的是她的过去,是很多年以前!”缓缓起身,引她走到崖边,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而现在的她,一如那棵大树!”
    白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不解道:“外公,那棵大树怎么了?”
    “看起来青枝绿叶,只是,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枯木!”
    “咦?”白云瞪大眼睛看过去,半是自语,“它不是长得好好的吗?”
    “你可近前去看。”
    白云走过去,察看一番,走回来,笑道:“外公,我晓得了,它生虫了呢。”
    “是的,它生虫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到处都是蛀虫!”
    “外公呀,”白云扑哧一笑,“您老怎么想不开呢?”指着山上的树,“外公说说,在这山上,哪棵树上没有虫子?再说了,生虫又怎么了?前几日,云儿看到几只鸟飞来,它们就落在那棵树上,上上下下捉虫子呢!虫子越多,小鸟越开心,是不,外公?”
    “是的。它们可以捕吃外面的虫子,可里面的虫子呢?它们才是要命的!”
    “看我寻只啄木鸟来!”白云握拳。
    鹖冠人给她个笑,俯身抚琴。
    “外公?”白云再次捉住他的手,发嗲,“云儿是认真的呢,云儿……早想下山看看,就看一次,行不?”
    “孩子,你还是不要下山的好!”鹖冠人盯住她,语气凝重。
    “为什么呀,老外公?”白云急了。
    “因为,”鹖冠人一字一顿,“山外不是你的天!”
    “咦,”白云眉头拧起,“外公早就说过,方圆的天皆属于巫咸,山外难道就不是了吗?我是巫咸庙的祭司,山外的天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呢?”
    “是楚王的!”
    “可他只是楚人的王,不是楚天的王!”
    “唉,”鹖冠人苦笑一声,“孩子呀,你不说,外公也晓得你为什么要下山,可……”欲言又止,低头抚琴。
    琴声错杂。
    “老外公,”白云敛起笑,在他旁侧缓缓跪下,“云儿晓得外公晓得,”如同演戏一般,声音立时哽咽,泪水饱盈,“可……外公呀,云儿实在……想去看看他……”
    鹖冠人的指头放缓,琴声抖颤。
    “云儿求请外公了!”白云叩首,“求请外公这就告诉云儿,那个人他姓啥名谁,家居何处?”
    鹖冠人的手指颤得更厉害,琴声止住了。
    “老外公,云儿就去看一眼,云儿想去看清他,看清他是何等样人,非但造下云儿之身,还让娘亲为他……”看向远处的断崖,泪水夺眶而出,哽咽良久,“您的外孙女……求请外公成全!”
    “孩子呀,”鹖冠人抚摸她的长发,“你去看了,会失望的!”
    “为什么?”
    “因为你会看到你不想看到的。”
    “云儿什么都想过了,外公,云儿从未求过外公,只此一次……”白云叩首。
    鹖冠人老泪流出。
    白云长跪不起。
    不知过有多久,鹖冠人长叹一声,起身,走向庙门。
    白云起身,跟在身后。
    庙有三重门,第一重是前殿,供奉的塑像是风伯飞廉、雨神屏号、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第二重是中殿,供奉的是云神;第三重是后殿,也是主殿,供奉的是主神巫咸。
    鹖冠人带她走进第三重门,在巫咸的塑像前跪下。
    一番祈祷之后,鹖冠人占筮,得出一签,下下。
    “孩子,”鹖冠人将此签交给白云,“不是外公不让你去,是巫咸始祖不让你去啊!”
    白云接过筮签,泪如雨下。
    白云止住泪,对神像叩首,哽咽道:“始祖在上,许您的云儿再求一签!”亲手弄筮,出签,中下。
    白云再次求请,再占,中签。
    “外公,”白云将中签递给鹖冠人,“您看到了吗,始祖爷开恩了,给云儿一个中签,中签不好也不坏,是不?”
    “唉,”鹖冠人长叹一声,“天命不由人哪,你实意要去,这就去吧。”走到神像后面,拉出一只暗屉,从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白云,“这块玉佩是你娘留下来的,你可佩在身上!”
    白云捧过玉佩,凝视它。
    佩上精工刻着一凤一凰,首尾相交,缠绵悱恻,可惜仅有一半。
    “外公,它不是一只玉佩,只是一半呀!”白云盯住鹖冠人。
    “它的另一半,就在你要寻的那个人手中!”
    “外公,”白云震惊,“您不知道他叫什么?”
    鹖冠人摇头。
    “娘亲没有告诉过您?”
    鹖冠人摇头。
    “祖师爷在上,”白云将玉佩捧在手心,朝始祖叩首,心中祈祷,“您的云儿再次求请您老人家,保佑云儿早日寻到那个持有另一半玉佩的人,为云儿……为娘亲……”
    王师出征三万,战死八千多,伤者数千,被俘数千。景翠所率的宛郡部众,伤亡略少,但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战后次日,秦人通知楚人认尸。屈遥带人前往战场,但见秦人已将尸体分别归拢,另有来不及撤离的伤重者,也都安排救治。
    屈遥谢过秦将魏章,前往验看,见楚卒尸体皆被一袭素色麻布包裹,甲灰及兵器悉数被秦人收走。屈遥吩咐被俘军卒将尸体运回丹阳,由丹阳守尹规划出一块墓地,殓棺入葬。伤者也被秦人小心送回,由楚军疾医全力救治。
    安排完所有善后,景翠让儿子景缺引领方城诸师回宛,自与屈遥引领王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踏上回郢之路。
    身为主将,他必须回郢,向怀王谢罪。
    败军无气势,即便是王师。与开拔时的雄纠纠、气昂昂相比,返郢的这支由一万多人组成的行伍,无不耷拉脑袋走在途中。
    所有的战车用于运送负伤的兵卒,包括景翠自己的。
    队伍当中,屈遥打头,景翠走在最后。
    败北回郢的路上,一日比一年还长。走有旬日,队伍才算抵达荆门。
    荆门就是荆州的大门。荆门是个大邑,位于荆州北方郊野,城高池深,是楚人设于郢都正北的最后一道防护壁垒。
    荆门若破,郢都也就保不住了。
    荆门真还有道门,但这道门原本并不是门,是两座山。山不高,但在这平川里气势不俗,左右兀起于南北二都贯通的主驰道两侧,南抵郢都,北达楚国旧都丹阳。
    当年武王北征至此,登临二峰,有感于二峰气势,传旨在此立门。于是,一道石墙拔地而起,连接二山,在中间驰道通达处设立一个高大的石拱,状若城门洞,但并没有装门。门洞上方,武王亲提“荆门”二字,个个大如网雀之罗。
    之后,历代楚王每逢北征,都要在此誓师祭旗。
    北征兵卒只有穿过这道门,才算出征。回师兵卒也只有穿过这道门,才叫归家。
    是日错午时分,景翠麾下的回归王师,无论是步行的,还是在车上的,开始一个接一个、一车接一车地越过这道雄门。
    在他们过门时,从巫山深处一路下山的白云静静地站在西侧的峰顶上,犀利的目光略带惊讶地凝视这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队伍。
    白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兵卒。
    白云的目光渐渐落在站于石门两侧的一家子身上。
    这一家子共有三口,一个面对她的年轻女子倚石门站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骑在她的脖子上,不无期盼地盯住从她们面前走过的每一个兵士。大门的这一侧,一个略大一点的男孩子骑在一棵树上,也是两眼紧盯路面,生怕错过一个人。
    小女孩的声音隐隐传来,一声接一声:“阿大呀,阿大呀,我是小囡囡呀,你在哪儿,阿大呀,我是你的小囡囡呀,囡囡和娘亲在门这边,阿哥在门那边,我们都在寻你呢!阿大呀,您快应一声,我们已经等不及啦……”
    每一个从她们跟前路过的兵士无不落泪。他们勾着头走到跟前,然后抬起头,给她们一个脸,免得她们看不清,以为漏掉了。
    不知过有多久,队伍总算走到尽头。
    走在最后的是景翠。
    景翠一直勾着头,不敢看向那道门,更不敢看向门上的大字。
    景翠看到了这一家人。
    景翠在她们三人跟前住脚。
    景翠没有过门。
    景翠的步子越走越慢。
    景翠走到那女人跟前,在她前面跪下。
    那女人怔怔地望着她,脸上写满绝望。
    女孩子从她妈妈的脖子上出溜下来,盯住景翠许久没刮的花白胡子,声音很大:“阿公,看到我的阿大了吗?他是不是还在后面呢?他叫大胆,因为他的胆子特别大,他在王师里,是枪手,他的枪可长可长啦……”
    景翠抱住女孩子,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阿公别哭,”女孩子安抚他,“我的阿大还在后面,是吗?我娘亲说,阿大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我的老阿公病了,阿大是个孝子,他要回来带老阿公去看病……”
    “是的,孩子,你的阿大会回来的,你守在这儿,三天之后,他就回来了……”景翠放下她,站起身,缓缓走过拱门。
    景翠走远了。
    这一家三口没有走,依旧守在拱门边。
    白云的眼睛雪亮,将一切看得真切。
    白云缓缓下坡,走向在绝望中仍旧期待的一家三口。
    过荆门后,王师没有回郢,而是就地屯扎在荆门城邑的郊野,等候一场大典。
    这场大典是楚国太庙为阵亡将士举办的招魂仪式。
    依照传统,远征之士班师之时,活着的人要先一步回来,过荆门,之后在荆门为阵亡将士举办一场招魂仪礼,使客死他乡、飘荡无着的英灵回归故土,各入各家宗祠。
    大营刚刚扎好,屈遥就引一个荆地渔人走进大帐。
    那渔人粗布短衫,头戴渔人斗笠,提着一只鱼篓,篓中是十几条鲜鱼,有几条还在蹦哒。
    坐在主将席上的景翠看向渔人,给他一个苦笑,缓缓闭目。
    渔人脱下斗笠,走向景翠,在他案前席地坐下。
    渔人敲敲几案,重重咳嗽一声。
    景翠睁眼,惊愕:“田将军?”
    是田忌。
    “哈哈哈,”田忌长笑几声,“老夫守你十几天了!”
    景翠却笑不出来,哭丧起脸,长长地叹出一声。
    “屈将军,”田忌转对屈遥,指指鱼篓,“去,把这几条鱼弄几个菜,在下与景将军,这要喝几口!”
    屈遥召来参将,安排完毕,守在帐门处。
    “来来来,”田忌向屈遥招手,指指身边席位,“咱几个比划比划,秦人究底是怎么打赢的!”
    屈遥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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