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秦出舍,几个老羊倌全看过来。
    “买到夫子的羊没?”孟孙阳问道。
    苏秦摇头。
    苏秦知道,孟孙阳之问与买羊无关。由于舍门大开,舍中问对他们自是一清二楚,只有后院羊圈问对,他们或难听到。
    “是夫子不肯卖吗?”心都子问道。
    苏秦再次摇头。
    “咦?”一小撮胡子的羊倌发出一个富含抑扬顿挫的怪音。
    “夫子让我拔羊毛!”苏秦伸开手,掌中现出两撮羊毛。
    看到羊毛,众倌不约而同地“哦——”出一声。
    从表情上看,他们个个恍然有悟。
    “苏秦愚痴,恳请诸位前辈赐教!”苏秦拱手一圈,态度诚恳。
    “呵呵呵,”心都子笑出几声,“苏子或想听听六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六十年前?”苏秦大吃一惊,拱手,“苏秦愿闻其详!”
    “这桩事情,还是让他讲吧!”心都子看向孟孙阳。
    “当其时,我们与夫子住在宋国,有个叫禽子的墨门弟子寻上门来,”孟孙阳也不客套,接过话头,“考问夫子,‘听闻夫子贵己惜身,有这事吗?’夫子说,‘有哇!’禽子说,‘假使有人拔夫子身上一毛救济天下,夫子肯吗?’夫子说,‘一毛怎么能济天下呢?’禽子说,‘假使能济,夫子肯吗?’”
    “夫子怎么答?”苏秦大睁两眼。
    “夫子没有答他,耸耸肩,”孟孙阳耸了耸肩,“就像这般,走人了。”
    “那……禽子呢?”苏秦追问。
    “禽子哪能肯呢,傻愣愣地硬要追去,被老朽我扯住了。”孟孙阳卖个关子。
    “前辈为何扯他?”
    “我问禽子,‘假如有人割破你的皮肤,给你万金,你肯吗?’禽子应道,‘肯哪!’我再问他,‘假如有人断你一肢而予你一国呢?’禽子不吱声了。我又问他,‘假如有人砍掉你的头而给你整个天下呢?’”
    毫无疑问,禽子是禽滑厘,墨门开创者墨子(墨翟)的首徒,方才那个让他拔羊毛的夫子该当是以贵我之说而名扬天下的杨子(杨朱),而眼前的几个羊倌,当是一直追随杨子的几个弟子了。
    犹如古人一般的杨子依然活着,且就存在于自己的眼皮底下,苏秦内中一阵激动,但面上尽力保持镇定。
    “禽子怎么应对?”苏秦微微一笑,倾身问道。
    “禽子初时哑口无言,良久方道,‘这个我答不了你。不过,凡事要因人而异。就你所言,若是来问老聃、关尹,他们一定赞赏;如果是问大禹、墨翟,他们一定不会苟同!’”
    “嗯,”苏秦点头赞赏,“禽子妙对呀!前辈怎么说?”
    “呵呵呵,”孟孙阳轻笑几声,两手一摊,“还能说什么呢?老朽与他,简直就是鸡与鸭谈!”
    “是哩。”苏秦应道,“墨门与老前辈就如两只车轮,虽然同为一车,却是沿着不同的辙子滚动!”
    “嘿,”孟孙阳竖起拇指,“苏子所喻甚当!”
    显然,几个老羊倌皆对苏秦的譬喻表示赞赏,或竖拇指,或示以点头微笑。
    “抛开墨门所争,”孟孙阳拱手问道,“敢问苏子,可解夫子一毛不拔之意?”
    苏秦抬头,拱手:“晚辈无知,恭请前辈指点!”
    “于肌肤而言,一毛微不足道;于四肢而言,肌肤微不足道。然而,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四肢。一毛虽小,却也是躯体的一个部分,是父母所授,是天地所化,怎么能轻贱它呢?”孟孙阳油然慨叹,“唉,墨门之徒哪能懂得这些啊!”
    正说着话,舍门打开,老夫子走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是那只狼犬。
    狼犬的凶目再次盯住苏秦。
    老夫子走到跟前,看向苏秦,指向整个草舍:“苏大人,此舍为老朽所有,大人既然不为买羊而来,老朽就不久留了!”指一下狼犬,“送客!”
    狼犬冲苏秦发出呜呜的示威声。
    苏秦也不惶急,冲老夫子与众羊倌一一揖别,转身而走。狼犬紧跟于后,一直送到前院,送出栅门,用利齿咬住栅门,关上,守在门内,直到苏秦、飞刀邹走远。
    听到苏秦二人的脚步渐远,心都子看向老夫子:“苏子好歹也是鬼谷子弟子,天下显达,夫子这般赶他,是不是过了?”
    “唉!”老夫子喟然长叹。
    “夫子为何而叹?”孟孙阳问道。
    “为云梦山谷里的那个老鬼呀!”老夫子眼睛闭起,声音淡淡的,“四十年前,列御寇扯老朽入谷见他,那老鬼东拉西扯,说是在寻什么道道,听他声音,劲头大着呢!老朽劝他贵己惜身,做些实在的事,莫入那虚无缥缈的道道,他不肯听,还笑我。这不,四十年过去了,老朽没有看到他寻到什么道道,倒是看到他教出来这么几个弟子,什么庞将军、孙军师、张横、苏纵,你战我,我斗你,一个比一个能折腾,将一个好端端的天下折腾成这样,唉……”
    “夫子,”心都子一脸疑惑,“您这是怎么了?”
    “你们还记得那个横鼻子竖眼见谁就怼的邹人吗?”老夫子睁开眼,看向几人。
    “嘻,可是你们老孟家的那个孟轲?”心都子看向孟孙阳,“孟孙兄,你们是什么辈?”
    “呵呵呵,”孟孙阳捋一把胡须,“若论辈分,他该叫我祖爷爷!”
    “老鬼的这几个弟子,还有你们孟家的那个轲,”老夫子看向心都子,语重心长,“无不是你所亡的那只羊呀!叹只叹这个苏秦,理是明白的,可他仍然要走在歧路上!”
    老夫子点出这个题,众人尽皆不语了。
    “什么人在歧路上走哇?”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看去,是又一个老丈从前院走来。那只狼犬不无殷勤地在他身边蹿前蹿后,又是扯袖,又是拱鞋,状态欢实。
    是几人的共同友人颜斶。
    “他们老孟家的!”心都子朝孟孙阳努嘴。
    “呵呵呵,”颜斶笑道,“是孟轲呀,在下有他新的传闻了!”
    几人皆看过来。
    “前些日,孟轲又被王辇接入宫中,说是射了王弓,说是相国田婴见他射得好,提议他教习三军射艺,夫子觉得是羞辱他,当场甩袖出宫,第二天一大早就愤然离齐了。离就离吧,可这孟夫子又割舍不得,在边邑昼城的客栈里滞留三日,好不容易候到王使,太史尹士,却不是来挽留他的。你们说说,这个夫子累也不累?”
    “唉,怎么能不累呢?”孟孙阳轻叹一声,“身心皆疲,不利于性!”
    “你们说说,”老夫子突然插话,看向几个弟子,“这个夫子是为何所累?”
    “为名利所累!”小撮胡子应道。
    “为仁义所累!”孟孙阳应道。
    “为天下所累!”心都子应道。
    “呵呵呵,”颜斶捋须,望着几人,“在我眼里,你们几个才叫累呢!你们这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啊!”盯住心都子,“咱们来个实际的,听说心都兄的羊丢了,寻回来没?”
    心都子摇头。
    “想不想寻回来?”
    “想想想!”心都子迭声叫道。
    “它在哪儿?”孟孙阳夸张道,“昨儿寻它一整天,走得我这条老腿一直疼到后半夜!”
    “被人逮住,拉进宫城里了!”颜斶再捋一把胡须,“若是寻得迟,怕就……”从口指向肚皮,“进到齐王的肚家村喽!”
    “老天哪,”心都子叫道,“那是只壮龄母羊,怀着崽呢!”
    几人面面相觑。
    “这只羊,狼可吃,鹰可吃,齐王不可吃!”老夫子面色刚毅,给出定论。
    然而,如何向齐王讨回亡羊,却是个不小的难题。卖羊者非偷非抢,是捡来的。齐宫非偷非抢,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几人商量良久,竟没商量出一个可用的点子。
    “呵呵呵呵,”颜斶捋须,斜一眼心都子,“你们几个老羊倌呀,遇事就会咋呼。”看向心都子,“把你的羊借我一用!”
    “咦,没到剪毛季,你借羊何用?”心都子怔道。
    “帮你讨羊啊!”
    “借几只?”
    “多少只皆可,头羊必须在!”
    心都子明白过来,欣然同意,扯颜斶来到他家,赶起他的一大群羊走向王城。
    虽然被老夫子放狗赶走,苏秦仍旧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一路哼着小曲儿。
    “主公想必是见到老前辈了吧?”飞刀邹觉得纳闷,试探着问。
    “见到了,见到了,”苏秦乐呵呵地迭声应道,“这不,他还放狗赶我呢!”“这……”飞刀邹越发好奇了,“老前辈放狗赶您,您还能这么高兴?”
    “是呀,”苏秦笑道,“关键是被什么样的人赶哪!”略顿,“对了,邹兄,方才听到一个有关墨门的旧案,精彩纷呈啊!”
    “什么旧案?”飞刀邹来劲了。
    苏秦遂将院中见闻与禽子质辩杨朱一毛不拔的旧案细述一遍,飞刀邹既感慨,又感动:“禽子是我们的先巨子啊,文攻武略、技工器械无所不通,在墨门里地位仅次于先祖师子墨子。只是,这桩事儿好像未被写入《墨经》,我这还是第一次听闻呢!”
    “邹兄,你晓得为什么杨老夫子让我拔两次羊毛吗?”苏秦问道。
    飞刀邹摇头。
    “第一次拔,是为私;第二次拔,是为公。初时我在纳闷,这辰光倒是豁然亮堂啊!老夫子是想告诉我,羊就如百姓,无论是天下为公,还是天下为私,只要我想拔它的毛,它就让拔,因为它别无选择。拔完羊毛,老夫子又让我拔狗毛,那狗你也看见了,在它面前,我哪敢伸手啊!”苏秦深有感慨。
    “这又代表什么意思?”飞刀邹纳闷道。
    “代表的是,无论人畜,都有私,也都有公。拔毛意味着损人。人拔羊的毛做冬衣,意味着损人利己。羊如百姓,是弱者。弱者有私,但弱者没有选择权。无论是谁来拔它的毛,它都无所逃避。狗则不同。狗的毛只能由主人去拔,换言之,狗的公心只对主人。虎豹熊罴又有不同。它们只有私,没有公,即使面对同类。”
    飞刀邹若有所思。
    庄严、静穆的齐宫正门前面突然涌来百多只羊,场面顿时闹猛起来。人们奔走相告,远近百姓纷纷赶来看热闹。不消半个时辰,整个宫门被围堵,连入宫的官员车马也得远远停下,徒步走进。
    由于羊群离宫门尚有一箭的安全距离,宫卫不能用强驱赶,对整个乱象奈何不得。
    宫尉上前查询,颜斶自报姓名,求见宫主。
    宫尉禀报宣王。
    宣王正在殿中听取相国田婴、稷下学宫令田文、太史令尹士等臣子奏报废除养马场、“礼送”孟夫子等国事,闻报震惊。
    “颜斶?”宣王眯起眼睛看向田文。
    田婴掌管稷宫多年,门下收拢数以百计的才俊志士,统归好士的田文照应。田婴任相之后,田文接掌稷下,对齐国才俊几乎是无所不知了。
    “回禀王上,”田文拱手禀道,“颜斶为鲁人,据传是孔丘得意门生颜回之七世孙,非嫡传,三十年前随其父迁至临淄,效法其祖隐居不仕,以加工羊毛为业,近年与几个老羊倌交友,可谓是安贫乐业之人,稷下学者无不敬仰其为人。臣曾去其宅两番访他,诚意邀他至稷下,聘他为先生,皆被他婉言谢绝。今日此人驱羊围堵宫门,求见王上,这是破天荒的事。王上不妨召请,看他是为何事!”
    宣王兴奋,转对内宰:“传旨,召请大贤颜斶入宫觐见!”
    内宰传旨,引颜斶入宫。
    行至殿前,颜斶坐在台阶下面,不肯前进一步。
    宣王候了一会儿,仍旧不见颜斶上殿,再次传旨:“请大贤颜斶入宫觐见!”
    内宰传旨,颜斶应道:“颜斶请齐王出宫说话!”
    前有孟夫子的倨傲之事,宣王对儒者争礼颇伤脑筋,皱眉,看向诸臣。田婴朝太史尹士努嘴。
    尹士走出殿门,朗声责道:“王上为人君,夫子为人臣。王上请夫子入宫觐见,夫子却叫王上出宫说话,这可以吗?合乎礼吗?”
    “请你转告齐王,”颜斶斜他一眼,淡淡说道,“颜斶入宫是慕势,王上出宫是礼士。与其使斶慕势,不如让王礼士!”
    尹士转奏,宣王忿然作色:“去,问问他,是王之身贵呢,还是士之身贵?”
    “当然是士之身贵了!”颜斶回应。
    “问问他,可有说辞?”宣王旨道。
    “有有有,”颜斶迭口应道,“昔年吴人与楚人战,吴人攻入郢都,占楚王宫,辱楚王妻女,掘楚王墓,鞭其尸,而礼遇贤臣申包胥。包胥不仕吴,欲走秦,吴人放之。包胥至秦,哭于秦庭凡七日七夜,泪尽,代之以血,终于借得秦师,反败吴师,复兴楚国。”
    申包胥哭秦之事版本很多,颜斶这般捏起来,且捏得有鼻子有眼,还鞭打王尸,宣王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田婴朝御史努嘴。
    御史出去,拱手辩理:“颜夫子呀,是您老太过分了!大王居于九五之尊,拥地千里,有车万乘,天下仁人志士,莫不来役;学子辩士,莫不来语;东南西北,莫敢不服,可谓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反观士子,即使有些身价的,也不过被称作夫子,居住于乡村陋巷;而那些没有什么身价的,或居于鄙野,或做贵人之家的门人,地位卑贱呀!”
    “年轻人,过分的是你!”颜斶正色道,“就斶所闻,大禹之时,圣王有诸侯万国。为什么呢?因为王上德厚,天下高士莫不助力。舜出生于野鄙,守四时务农,照样可以贵为天子。及汤之时,有诸侯三千。当今之世,南面称寡者只有二十四人了。由此可知,圣王称圣,为‘得士’之策;寡人称孤,为‘失士’之策。天下混乱,成王败寇,稍稍不慎,宗祠不保。待灭亡无族之时,尊贵的王即使想当一个守门人,怕也是个难哪!是故《易传》有云:‘居上位,未得其实,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倨慢骄奢,则凶从之。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无其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其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虚愿不至。’这就是说,凡骄矜之主,必徒有其名,失道寡助。是以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迄今,大凡圣王皆得天下高士辅佐,无一人是靠称孤道寡而得天下的。”
    “嗟乎,”宣王闻言,对左右苦笑一声,“君子岂可侮哉,寡人自取笑耳!”起身走出殿门,直至颜斶跟前,长揖至地,“闻先生之言,辟疆愧甚。辟疆不才,诚愿执弟子礼侍奉先生,自今日始,先生可与辟疆同游,食必太牢,出必王辇,妻与子皆衣锦绣!”
    “谢王厚爱!”颜斶没有起身,仅拱拱手,指一下台阶,“王请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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