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归说着便又站起了身,朝着床那边走了过去,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我想,送她最后一程。”
    季流火见状也不再多言,毕竟此去柳氏山庄的路途比去水月谷要远上一半,便是他们凌云极速而行,来回也差不多要上一天。
    所以季流火也没有继续耗费时间,只是立即起身,朝着韶玉归拱了拱手:“那么这里的事便有劳谷主了,我与肃霜两人这便前往柳氏山庄。”
    季流火说罢便不再耽搁,当即和凌肃霜化作灵光,朝着屋外飞去。
    直到确定季流火和凌肃霜两人已经走远后,韶玉归这才小心地伸出手,慢慢抚上床上毫无声息的韶柒:“阿柒……”
    只是轻轻的两个字,韶玉归便已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仍然是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安安静静的姑娘,这个陷入沉睡没有呼吸的姑娘,就是他那个娇俏灵动的小徒弟,就是那个爱吵爱闹爱哭爱笑,仿佛永远也长不大的,他此生唯一的弟子。
    明明一开始,她还在巧笑倩兮地挽着他的手,半闹半撒娇地恳求他,让他允许她下山历练。
    他虽不放心,却也拿她没有法子,只好允诺了她的请求。为了以防万一,他还特地将谷中的神器之一,雪凤玉笛交给了她。
    他以为有着笛子在,她即便再如何,也都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可是他没想到,她竟在下山后没多久,便就意外地遇害了。
    可笑的是,这近三千年来,他只当她是在外头玩疯了忘了归路,却不知,她竟是早就没了归路。
    他如今还记得,她走前特地同他说,不知归期为何,所以让他好好珍重。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好好珍重着身体,那些本来缠磨了他许多年的旧疾都被他钻研出了药方。他念着她的任何一日皆为归期,所以便不让自己任何一日有什么不妥帖之处。
    可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甚至连一点音讯都没有传回来。
    他很担心,甚至有很多次都想去找她。可是水月谷需要他坐镇,他离不得便日日守在山谷的入口,盼着她一回来便能见到。
    可他没有等到她。
    他记得,昨夜凌肃霜和狸之两人匆匆赶来之时,他本已是歇下了的,却忽得听谷中弟子来报,说有人带了韶柒的医箱回来。
    他当时是以为韶柒终于愿意让人传消息回来了,赶忙披了件外袍便就起身下床,生怕晚了就会错过。
    可他没想到,来人所带回来的消息,却是韶柒的死讯。
    那个两人跟他说,韶柒死了。
    他们说,韶柒死了,死在一座荒山之中,死了近三千年。
    他不敢相信,可来人的身份,却容不得他不信。
    他于是不顾一众长老们的劝阻,执意跟着他们离开,然后便在这个偏僻的小房子里,见到了韶柒。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乖的韶柒,不会踮起脚尖来捏他的脸,不会趁他不注意揪他头发,不会偷偷摸摸用他试毒,甚至,她都不会再喊他一句师父。
    韶玉归再也控制不住,终于压抑不住地哭了出来。
    他曾跟她说过会一辈子保护她的,她也曾说过她会一辈子陪着他的。
    可最后,他们两个都失约了。
    她再也不会需要他的保护了,而他,也再也不会有她的陪伴了。
    夜幕渐渐降临,玉泉山也渐渐为黑暗所笼罩。当天边最后一抹光落入西山之后,山中某处的小房间里,忽得泛起阵阵蓝色荧光。
    自那团荧光在韶柒胸口涌现时,韶玉归的目光便不曾从那上面移开过。他看见那团蓝色荧光慢慢从韶柒的胸口涌出,一点点在屋内慢慢凝聚变大,渐渐化成韶柒的模样,缓缓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待笼在那荧光之中的女子在地面站定后,那荧光方才散去。
    随即出现在韶玉归面前的,是一个身着鹅黄色齐腰襦裙的女子,三千如墨般的青丝扎成一束绑在脑后,看起来干脆又利落。
    这个人,正是韶柒。
    自韶柒一现形起,韶玉归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便就再也移不开了。
    韶柒长睫微闪,很快便就睁开,在看到韶玉归时不由有些吃惊,随即便红了双眼:“师……师父。”
    韶柒红着眼看着韶玉归,站在原地并不敢靠近:“师父,真的……是你吗?”
    韶玉归闻声蓦地也红了眼眶:“是为师,为师来接你回家了。”
    “回……家?”韶柒哽咽道,“我……我真的还可以回去吗。”
    “自是可以。”韶玉归斩钉截铁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如今是水月谷的少谷主,你要回去,谁敢不从!”
    韶柒闻言这才漾出点点笑意。她浅笑着扑入韶玉归的怀里,深深吸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三分依恋五分不舍:“真好,师父,我还能再见到你,我还能回水月谷。”
    ☆、第七十六章、身死半途
    “打搅了,请问我可否进来?”
    就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女声,轻轻微微的,却又让人难以忽视。
    韶柒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门口正站着一个姑娘,因逆着灯光,模模糊糊地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却端得是无双风华。
    正是南萤。
    “进来吧。”韶玉归看了看窝在他怀中却并不安分的韶柒,和声道。
    南萤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因着之前有狸之一直守着照料,所以此时她的精神倒还算好,只是面色看起来,仍是有些苍白。
    直到南萤走近后韶玉归这才得以看清其容颜,只一眼便惊呆在了原地,一个称呼便不自觉地从他嘴里溜出:“朱雀神君。”
    南萤倒没有再否认。
    觅灵派和水月谷是有些渊源的,所以韶玉归认得她她也并不意外,而且她确实还有事需得水月谷相助,让韶玉归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许还更有利于她提出来。
    所以南萤没有遮掩,只是含笑点头应了下来,随即又朝着韶玉归眨眨眼:“保密哦。”
    韶玉归亦淡笑着应了下来。
    他虽不明了为何南萤要如此,但其中的缘由他也能猜得出些七七八八,如今南萤竟愿意以真实身份相告,想必应是有求于他。
    他虽已修得半仙之身,名义上算是归属天帝,但水月谷往后更多的还是要与觅灵派相交,若是能让南萤承了他的恩,那便可以与觅灵派进一步相交,这对于水月谷日后发展定会更加有利。
    南萤自然是知晓韶玉归的想法的,也因此更加放心。
    毕竟,有了利益相牵的交易,方才更加安全。
    只是现在并非是说此事的时候。
    南萤点了点头,算是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了。她坐在离床不远的桌旁,微微歪着头看着韶柒:“韶柒姑娘,能否告之本尊,你是如何身中螣蛇妖毒的?又是如何生出妄念的?”
    韶柒闻言身子不由一颤,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看向南萤,眼里却带着几丝恐惧。
    察觉到怀中人的哆嗦,韶玉归不由心下一痛,忙得伸手握住韶柒冰冷的手掌,想要为她减去些许恐慌。
    好一会韶柒的情绪方才稳定下来,再抬眼时那些恐惧已不见踪迹,独余下满目清明。
    “那是,许久、许久前的事情了。”韶柒一字一句道。
    那大约,是她离开水月谷的第三年。
    那一年,她和黯月、孟竹、叶明溪三人一同回了柳氏山庄,参加了黯月与叶明溪的大婚。而黯月和叶明溪两人成亲后,便因着一些事宜留在了山庄,而孟竹也因为一些其他原因,很少再有时间同她玩闹。
    最初那段时间,她倒还能在山庄中待下,可时日一久,她便开始厌烦这一成不变的生活。恰好这时叶明溪因为一些事要回云媖坊,见她整日在山庄之中无所事事,便就带着她一同回了云媖坊。
    也正是如此,她才得以认识叶半夏,云媖坊坊主的女儿、叶明溪的小师妹。
    叶半夏性子率直,平素与叶明溪关系最为亲近,此次见叶明溪归来,便赶忙地就过来了。
    只是叶明溪回云媖坊是有要事在身,并无空闲陪叶半夏闲话玩闹,又念及她与叶半夏两人年纪相差不大,性子相似,许能够玩在一起,便就将她介绍了叶半夏。
    而果不出叶明溪所料,她不但与叶半夏相谈甚欢,甚至还因志趣相投,直接将对方引为了知己。
    作为知交,她自然就没有隐瞒自己曾在俗世江湖闯荡的事情。
    叶半夏本就是个闹腾的性子,年年岁岁地待在云媖坊中,心里早就生了厌烦之情,此番听到她所说的那些故事,便也立即生了向往之情。
    于是,两人便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一同溜出了云媖坊。
    没有了长辈的唠叨,没有了门派的繁文缛节,她和叶半夏两人在凡间倒是玩得好不快活。叶半夏剑术高超,她毒术精妙,加之皆有修为护身,所以两人在那江湖之中,倒也是闯出了些名头。
    月下饮酒,且行且歌,这天地虽大,却也只消有叶半夏陪着她,便不必念忧无归途。
    唯一遗憾的,是黯月、孟竹和叶明溪三人没能一块。
    再后来,她和叶半夏写了书信托灵鸽寄给他们三个。她曾在信中提及她的生辰将至,望他们三人可陪她一同过生辰,而见面的地点,则是当初救下叶明溪的那片树林。
    灵鸽送去信后她带着叶半夏折道,想赶在生辰前夕抵达那片树林。
    只是她却也因此,丧命在了途中。
    那日她和叶半夏赶路,恰好遇见了几个水月谷的弟子,更巧的是,她与他们几人恰好同路。
    于是她便拉着半夏,加入了水月谷同门一行之中。
    彼时她离开水月谷差不多有三年半了,除却初初离谷那些时日写了书信给韶玉归外,后来便再也没有传过消息回去了,所以此时见到同门,心中便也不由对水月谷生了几分思念。
    也正是因为这几分思念,使得她那几日只顾着同几位同门闲话,经常会忽略掉一旁的叶半夏,从而导致了某一日清晨醒来时,叶半夏却不见了。
    一开始她以为叶半夏是有事暂离,便执意留在原地想等叶半夏回来,那几位同门见状便就提议陪她一起等。
    一行人在原地等了整整两日,都不见叶半夏的踪影,那时她才真的确定,叶半夏或许是不见了。
    水月谷的弟子离谷多是有任务在身的,第三日时几人见叶半夏仍未归来,而她仍执意要等,便就辞别了她继续去历练了。
    与几位同门相别后,她又在原地等了整整一日,却依旧没有等到叶半夏。
    于是在第四日,她便过上了一边寻找叶半夏,一边往约定的地点赶的日子。
    大约是习惯了身边有人相伴的日子,所以在叶半夏离开后,她便愈发觉得孤独,那种形单影只的寂寞,从内心深处席卷而来,深深包裹住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若是从未曾拥有过热闹,那么她一人一马或许也能够过得很好,可偏偏她拥有了又失去了,于是那些过往便只能够活在记忆里,于是记忆里的事与人便愈发美好起来。
    可回忆越热闹美好,她便越孤独凄凉,她没有办法得到,更没有办法忘掉。
    她近乎疯狂地想念叶半夏,想念从前的四人行,可越是想念,却越是寂寞,于是她的生辰变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她无数次想象过她生辰的场景,黯月、孟竹和叶明溪必然是会在的,或许他们还能带来许久不见的叶半夏的消息,甚至他们会带来叶半夏。
    每一个失眠的夜里,孤独的白日,她都会想象她生辰时的场景,想象那些阔别已久的人,然后重新振作起来,往着目的地奔去。
    可是她却没有到达。
    她死在了半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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