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像是受了寒,连声音都艰涩沙哑。
    昨日太医院的掌院使还叮嘱,苏大人虽关在牢里,毕竟不是寻常犯人,她身子弱,要仔细伺候,不能叫她受寒染疾。
    余主事忙道:“下官这就去吩咐狱卒添两盆碳火,再备绒氅与厚衾。”
    他走后,林医正又细瞧了瞧苏晋的脸色,只见她双颊苍白不堪,唇角发青,不仅没血色,连双眸都失了神采。
    “苏大人,您一日未用膳,大约还染了风寒,先将药汤吃了,下官为您诊一诊脉。”
    “好。”过了半晌,苏晋才木然应了一声。
    下了榻,双脚在落在地面微一颤,险些站不稳,所幸因她手足有冻伤,镣铐早已卸去了。
    慢慢走到桌前,看了眼洞开的牢门——方才余主事走得匆忙,没锁上。
    她伸手端起药汤,也不顾烫,仰头一口饮尽,然后道:“我不喜药味,想吃茶清口。”又添了句,“热茶。”
    牢房桌上的茶早已凉了。
    “是,下官这就命人斟壶热茶来。”
    林医正方走到牢门口,苏晋忽然三两步跟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一旁一推,趁着他栽倒的当口,往牢外疾奔出去。
    刑部大牢甬道深长,每隔一段都有看守的狱卒,苏晋只管埋头快步往前走,但凡有人敢伸手拦她,无不被她挥臂挡开,厉喝一声:“滚。”
    也没奈何,人送进来时,明令不许伤一分一毫,更莫提她原就是刑部尚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辅臣,阖宫上下谁不认识,至少在刑部,谁也不敢往死里拦。
    很快出了大牢,出了六部。
    原来外间世界也并不比大牢里光亮多少,早已入夜,深宫一片落雪茫茫。
    有犯人从刑部牢里跑出来,六部不是无人看见,但即便看见了,亦只敢跟着,反倒惹起一片喧嚣。
    尖刺的风灌入耳,如利刃一般割向面颊,苏晋踩着雪,只管跌跌撞撞地往明华宫的方向奔去。
    心中空荡荡一片荒芜,什么都不敢想,亦无法去想。
    深痛之间只觉得悔,悔自己昨日为何轻易放弃,好歹认清那个罩着黑袍的身影究竟是不是他。
    六部的喧嚣惹得奉天门楼上也亮起一盏一盏灯火。
    须臾,数名亲军卫自奉天门鱼贯而出。
    饶是苏晋是尚未革职的刑部尚书,但她身着囚服,有罪名在身,没有传召,便没有资格再踏入奉天门。
    六部的人不敢管,亲军卫有重责在身,不能不管。
    正这时,一个身着墨绒大氅,清寒无比的身影亦出现在奉天门。
    乱了套的广袤院台在看见柳朝明的瞬间静了一瞬,人人敬畏,仿佛他才是这深宫的无上主宰。
    除了失了心发了疯,只拼命往明华宫的奔去的苏晋。
    夜色里,也不知谁道了句:“摄政大人到了,快将苏大人拦下!”
    两名离得近的亲军卫举起长矛,以矛身做棍,朝苏晋的腿弯打去。
    腿上本来就有冻伤,又沾着冰冷的雪,再被这么一打,整个人如飘零的枯叶,一下栽倒在雪地里。
    天地只有风雪声声。
    柳朝明竟也一时愣住。
    可下一刻,他又看到那个纤瘦的身影忽然撑着雪,慢慢爬起,她咬着牙,目色空茫却坚定,摇晃着又站起来,跌跌撞撞地仍是要往明华宫而去。
    两名亲军卫见拦不住,顷刻举矛,要再下一杖。
    柳朝明心头一震:“去拦住他们。”
    跟在近旁的侍卫立时应道:“是!”
    然而已来不及阻止这一杖了。
    苏晋再一次栽倒,有血从她的腿下渗出来,淌在皓然白雪之上,一片触目惊心。
    柳朝明眼底的光都熄灭,复又亮起,却是连月光都照不透的沉沉深墨。
    片刻,他才抬步,慢慢往苏晋走去。
    才发现她其实并没有昏晕过去,只是再站不起来了,还在用手扒着雪,一寸一寸试图往前挪。
    似乎觉察到有人来了,她唇角一开一合,断断续续地像在说什么。
    风雪声真吵啊。
    柳朝明仔细听,才辨出她来回不过说着一句话,带着恳求的语气:“求求你,让我去见他,让我去见他……”
    跟在近旁的是礼部的罗松堂,浸淫朝堂数十年,何曾见过一身傲骨的苏尚书如此卑颜屈膝。
    他实在受不住,蹲下身,轻声劝慰:“时雨节哀,陛下他……已经宾天了。”
    有一瞬间,苏晋整个人仿佛定住一般,一动不动。
    片刻后,她茫茫然抬头。
    借着门楼明灭的灯火,才发现这素白世界原不是为雪苍茫,还有帝王驾崩后,因国丧洒下的漫天缟素。
    夜风刺骨,双颊冰凉得要结霜。
    眼眶却是烫的,水光模糊了视野,泪忽然止不住,一滴一滴滚落。
    胸腔似乎被什么梗住了,苏晋喘不上气,只得发出一声又一声悲鸣。
    可这样的悲鸣亦不能缓解这噬心噬骨之痛。
    这是柳昀第二回看见苏时雨落泪,却与上一回的安静无声不同。
    她一个人趴在雪地里,哭得撕心裂肺,像漂泊半生,终失皈依之所,于是只好做回那个从蜀中故居逃出来,无家可归的小姑娘。
    风灯火光将雪片映得烈焰灼灼。
    柳朝明半跪下身,慢慢伸出手,想要扶她。
    她视无所见,只顾摸索着,探入袖口。
    一丝灼芒自她袖间一闪,在他还没辨清那是什么时,已迅速自她手腕拦去。
    苏晋举簪刺向脖间的动作极为决绝,以至于金簪虽被柳朝明打落,锋利的簪头却在他手背处割开一道深长的口子。
    簪子混着她指尖的血,他留下的血,坠在雪地。
    第208章 二零八章
    “大人——”
    近旁几名侍卫看见摄政大人受伤, 顿时涌上前,要将苏晋押解起来。
    柳朝明抬了抬手。
    言脩会意,喝止道:“你们做什么, 认不出这是苏大人?”
    太医院的掌院使亦提着药箱赶来了, 看了眼柳朝明手背的伤口,说道:“摄政大人,下官先为您包扎吧?”
    柳朝明微一摇头。
    他的目光落在苏晋的眼。
    一双曾含带微雨烈火的双眸空洞得像了却生念。
    暮雪纷纷坠在她发梢,她哭得已没方才那么声嘶力竭了,却止不住抽泣,眼泪不断淌落, 整张脸都是湿的,已分不清哪里是泪水, 哪里是雪水。
    “把她,带回刑部诊治。其余人, 散了吧。”
    摄政大人发了话, 阖宫上下莫敢不从。
    很快,几名内侍与刑部官员搬来缚辇,让苏晋伏躺其上,抬着走了。
    她倒也不再闹,整个人安静得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没了知觉。
    雪上留下一串足痕。
    但这样的足痕是稍纵即逝的,风一吹,雪一洒, 顷刻就杳无踪迹。
    人散了大半, 但摄政大人没走, 风灯便不敢撤,掌灯内侍站了一排,一行灯色在暮里如火蛇。
    雪地里有一丝灼芒刺眼。
    柳朝明移目看去,原来是方才苏晋试图自尽时用的金簪
    簪身大半没在雪里,血痕仍在,柳朝明认出了它,这是搁在他书房里的那一根,是柳胥之来京时,拿来给他做聘礼用的。
    彼时柳胥之还说,这簪子是比着你母亲当年最喜欢的那一支所做,你若心中有谁,便将它并在聘礼里,算是为父与你母亲的心意。
    柳朝明弯下身,慢慢将金簪拾起。
    上头的雪已结霜,却混了他手背淌下的血,变得潮湿溽热。
    这湿意让他觉得烫。
    她暗中从他书房里取走这根簪子,是早存了死志吗?
    柳朝明想起初遇时,隔着一袭雨帘,她的明眸烈火,想起那日她一身素裙如蛱蝶翩然,撞入他的心中,想起方才她趴在雪地里,对着明华宫的方向失声痛哭,举起这根他该用来提亲的金簪刺向脖间。
    提亲?
    柳朝明想到这两个字,静如水的双眸乍起波澜,却是凋零的,萧索的,像是想到什么荒唐的笑话。
    蛱蝶遇雪而死,姻缘尽付坎坷,而情动,也该随流水而亡。
    有两名官员涉雪而来,分是工部与礼部的主事。
    “下官来请示大人,昭觉寺的古钟已移往报恩寺塔楼了,陛下宾天,可要于三日后鸣国丧之音?”
    话音落,柳朝明却没反应。
    两名主事对看一眼,又唤一声:“柳大人?”
    柳朝明这才回过神来,问:“你是工部的人?”
    “回大人的话,正是,下官姓吕,乃工部营缮司主事。”
    柳朝明“嗯”了一声,过得片刻,又问:“你们工部……可请了修复金石玉器的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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