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朱南羡点了一下头:“我把金吾卫交给你。”
    他唤道:“左谦,你即刻起,便听柳昀一人之令。”
    左谦愣怔道:“可是殿下这里——”
    朱南羡垂下眸摇了摇头,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开口时竟忍不住发出一声悲咽,然后才又对柳朝明道:“你一定要——把她活着带回来。”
    第165章 一六五章
    柳朝明看着朱南羡, 片刻道:“还要问殿下讨一个人。”他顿了一下, “翰林学士, 舒闻岚。”
    朱南羡道:“任何人, 只要可以救她,你尽管传本宫口谕调令。”
    斜阳的光暗了些许,日头似乎西移了一寸。
    又过了一刻了。
    柳朝明没再多说, 朝朱南羡一揖,折身时看了左谦一眼:“左将军。”
    左谦也对朱南羡一揖, 跟随柳朝明大步走出陵寝。
    远处还有拼杀与兵戈,喊杀声震响天地, 暗红云端像凝结的痂。
    山岚陡然凛冽起来, 朱南羡有些茫然地看着云端, 半晌一动不动。
    沈奚又唤了一声:“十三。”
    朱南羡垂下眸,片刻后,分外平静地说:“我知道。”
    沈奚这才看清他眸子里的情绪。
    那其实不是茫然。
    而是极忧与极悲搅合而成的一种迷离,被一把焚心烈火烧了以后,化作宛如死灰一样的平静。
    朱南羡手里还握着方才从侍卫手上夺来的刀, 他回身走到一旁的高台上,朝四下望去。
    皇陵建在水埠山端,地势起伏蜿蜒。
    朱祁岳守住的地方是一个峡口,朱南羡手上亲军虽有万余之众,一时却无法突破敌阵。
    倘若朱祁岳的对手是其他人, 或许拿他没奈何。
    可惜他此时此刻的对手是朱十三。
    朱南羡自小学武, 极具天赋, 之后亲自在西北领兵五年,多的是对敌经验。
    他站在高台上看了一会儿,说道:“秦桑,你去告诉时斐,不必强行破阵,留两千人在正面与朱祁岳周旋。”
    “是。”
    “另外。”朱南羡举刀指向东南角的一道墙,“把那道墙给本宫拆了。”
    那道墙是乘云墙,听说是工部年初才着急匠人修好的,寓意着瑞气吉照。
    方才宗亲女眷避去宝顶后,倒是留下来一些有骨气的臣子,其中就有自昨夜起就呆在皇陵的工部刘尚书。
    刘尚书听了这话,忙道:“殿下,这可使不得呀,这堵墙刚修好时还花了不少银子,如今的户部……”
    “拆!”朱南羡眉心一蹙,冷目扫他一眼,“你可惜银子?要本宫赔给你么?”
    “不敢不敢。”刘尚书被这寒意泠泠的目光一慑,吓得跪地磕头,“是臣失言,求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朱南羡不再理他,对秦桑道:“你亲自带三千人,将墙拆了从侧翼破阵,再分人告诉守在皇陵外的南昌军,退后五里上山,一旦发现朱沢微,不必理他身上的御赐蟒袍,直接放箭,格杀勿论!”
    “是!”
    日头又西沉了些,方才彤灿如血的晚霞渐渐变作一泓暗金,但仍是灼眼的。
    朱祁岳敏锐地发现阵前的攻势和缓了许多,问:“怎么回事?”
    一名亲兵道:“回十二殿下,他们那头……好像是,太子殿下亲自坐镇了。”
    朱祁岳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重新下令,方才派出去的一名探子忽然急急忙忙地奔回来,禀报道:“十二殿下,不好了!属下听说,太子殿下得知七殿下在苏侍郎与安南使节离宫的路上埋了火|药,震怒不已,誓要杀了七殿下,已命埋伏在皇陵外的南昌军后撤五里上山,一旦发现七殿下的踪迹,不必管王法礼法,格杀勿论。”
    朱祁岳愕然道:“十三怎么得知火|药的事的?”
    可此问一出,他随即察觉出那探子话语里的端倪,问道:“火|药埋在离宫的路上?不是岙城?”
    “是。”探子道,“听说正是方才起兵时,□□已经炸了,太子殿下惊悲不已,竟将最信任的金吾卫与左将军交给柳大人,让柳大人赶去救援。”
    朱祁岳听了这话便愣住了。
    片刻后,他又看了忠孝台那头一眼。
    隔着兵荒马乱,隔着苍山与峻岭,他仿佛能看到朱南羡冷静的,不含杂一丝七情六欲的身影。
    他已不是从前的十三弟了,他是太子殿下,即将是这个王朝的帝王。
    朱祁岳知道,苏时雨对朱南羡来说意味着什么。
    安南使节若没了,对于整个大随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是他拦着七哥不杀十三,是他拼尽性命保下十三。
    此时此刻,这个被他保下来的十三宛如修罗一般,是一定要了他七哥的命。
    是他,害了七哥。
    远处忽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朱祁岳移目望去,竟是东南口的乘云墙被撞破了。
    随着乘云墙坍塌,只见朱南羡的贴身侍卫秦桑带着三千虎贲卫亲自攻来。
    身旁的亲兵道:“殿下不好,秦侍卫带人从这头攻来,我们腹背受敌,阵法再精妙都承受不住。”又道,“殿下,您快走,卑职为您掩护!”
    可是朱祁岳却站着没动。
    他举目朝周遭望去,问方才回来的一名探子:“七哥呢?你可看到七哥了?”
    “禀十二殿下,卑职……”
    “十二殿下!”这时,不远处竟有一个浑身浴血的人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
    朱祁岳定睛一看,竟是常跟在朱沢微身边那名暗卫。
    他的后背中了两箭,身上看不清还有多少刀伤。
    朱祁岳见他这副模样:“你怎么……”一顿,他忽又反应过来,急问道,“七哥呢?”
    饶是一旁有人上前将暗卫扶了,他也站立不住,扶着胸口跌跪在地,撑起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我等……护送七殿下出了枢星门,便被山头上的箭矢断了去路,只得,退回来。殿下他不顾……我等劝阻,独自往享殿的方向去了。”
    享殿是位于东侧殿宇,后头便是峭壁,没有退路。
    七哥去那里做什么?
    朱祁岳听了这话就愣住,还待再问,那暗卫忽然呛出大口鲜血,身形绵软无力地向前栽去。
    一旁扶着他的亲兵伸手在他鼻尖一探,慢慢摇了摇头。
    已断气了。
    朱祁岳看着地上暗卫的尸体,片刻后,将手中“青崖”紧紧一握,道:“为我断后,我要去找七哥!”
    那名亲兵愕然抬起头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
    想劝朱祁岳此刻七殿下已是穷途末路,再去找他也救不了他了;似乎想让朱祁岳就此降了吧,七殿下救不了,或许太子殿下会开恩,留殿下您一命。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抱拳应声:“是,卑职一定尽全力为殿下断后!”
    朱祁岳看着他,却没有立时走,问:“十三的‘崔嵬’你还帮我带着吗?”
    亲兵闻言,摘下背上的黑布囊,双手奉上:“卑职受殿下之命,一直将太子殿下的‘崔嵬’带在身上,无一日敢忘。”
    朱祁岳静静地看着亲兵手里的黑布囊,须臾,苦涩地笑了一下:“原想着只要将‘崔嵬’为他保管着,只要一直带在身边,总有一日可以亲手还给他,可以像年关节那日一样,好好地与他比试一场。如今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他又对眼前的亲兵道:“你跟了我十多年,临到这时,却要被我连累。这柄‘崔嵬’你就代我交还给十三,也许它能保你一命。”
    他说罢这话,最后望了眼远端的忠孝台。
    斜阳暮里,皇陵沦为沙场,连旧日情谊都要陪葬。
    隔着兵荒马乱就像隔着一道天堑,任凭他如何伫望,都是一辈子回不去。
    享殿原作祭祀之用,通往享殿,要走过升仙桥,登上升仙台,是故也有人说在享殿祭拜过的人,逝去后亦作神仙。
    日头已经很沉了,云端的霞光已渐渐被暝色化去,变得不再刺眼。
    云团一丝一缕如扯絮,拉得又薄又长,高悬于将暗未暗的苍穹。
    而穹顶下的殿宇一角已燃起烈火。
    朱祁岳定睛一看,正是享殿。
    “吱嘎”一声,享殿处传来合门的声音。
    朱祁岳浑身一震,握紧“青崖”,快步地朝享殿疾奔而去,使劲浑身力气将门撞开。
    木闩被撞断,正待落锁的朱沢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退后了几步,手中的铜钥匙落在地上。
    朱祁岳满目怔然地看着朱沢微,又看了看已自殿侧熊熊燃起的火,怒道:“七哥你这是做什么?!”
    朱沢微似乎没想到这时候竟还有人来寻他,愣怔了一下,才道:“你来干什么?”
    朱祁岳却没答这话。
    殿中全是布帘木梁,许多地方还被朱沢微浇上了油,火势蔓延得很快。
    他一把抓住朱沢微的胳膊:“跟我出去,我——”他一顿,“送你回凤阳!”
    谁知朱沢微听到“凤阳”二字,一下子挥臂挣脱开朱祁岳的手,嗤笑了一声:“你怎么送我?这个江山都要是他朱南羡的了,我只要离开这里,外面万万亲军卫,万万箭矢等着要我的命!”
    他说着,负手慢慢走回殿里,顿了顿又道:“别管我,你走吧。朝中已无武将,十三他,不会要你的命。”
    外头已是暗沉沉的暝色,殿中火舌一下子卷上布帘,“腾”地一声蓬勃燃烧起来。
    朱祁岳却没有动,片刻后,他轻声问:“我若走了,七哥怎么办?”又道:“我早已说过了,我不会扔下七哥不管。”
    朱沢微的背影微微一震,却没有回头:“你还不明白吗?从十三回来的那一日起,我就走到了末路。这座暂无人来的殿宇,才是我给自己留的后招。我就是死,也决不让东宫的人手刃;我就是烧成灰,也决不让他们动我分毫!”
    他略停了一下,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于是道:“你也不必觉得自己害了我,凭我当时在宫里的势力,即便有你保,要杀十三,其实还有很多种办法,我后来没对他动手,是因为我忽然想明白了一桩事,想要留他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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