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桂花又开了,一簇一簇,氤氲着浅淡清新的香。
    我走到桂花树下,伸手抚上石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桌面并不平滑,斑斑驳驳,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想我第一次遇见你,便是这样的景致。
    彼时中秋将至,桂花开的正灿。
    恰逢医馆没有客人,我便抱了坛酒懒洋洋地靠在石桌上,小口抿着。黄昏暖暖的阳光均匀的洒在身上,甚是惬意。
    你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我的视线。
    院门敞着,兴许你是看到了院里的我,便没有敲门,直接走了进来。
    我半眯着眼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墙头上小憩的黑猫,并未发现你们。
    “姑娘可是这里的大夫?”
    开口说话的是你的随从,我吓了一跳,微皱着眉回过头,对你们这种行为表示很不满。
    你看出我的不悦,淡淡地瞥了刚刚说话的随从一眼,略带歉意道,“冒然闯入,还请姑娘见谅。”
    我缓了脸色偏头看你——苍白的脸,削瘦的身体,素蓝色的衣袍松垮垮的裹在身上,看起来很是弱不禁风。样子倒是清秀,声音也温和清朗,着实让人讨厌不起来。
    几乎是在瞬间我便忘了方才的不快,礼貌地笑笑,回应道,“嗯,我变是这儿的大夫,公子可唤我芍药。”
    你也笑了笑,随即递来一张药方,看着我道,“芍药姑娘请按上面写的抓药,价钱由姑娘定。”
    我当时是真生气了,于是冷笑几声,嘲弄道,“由我定?呵,公子可真看得起芍药。不过我却不稀罕,我给人看病不单单是为了赚钱,真正的目的,是要救人性命。还有,”我轻蔑地扫了眼桌上的药方,继续道,“公子递与我这药方,可是有看不起芍药的意思?”
    你身后的随从上前一步,怒目圆瞪,刚想说话却被你挡了回去。你略带无奈地看我一眼,在石桌对面坐下,拢了拢衣袖,对着我伸出胳膊,“如此,那边请姑娘为在下号过脉再予以诊治。”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难受,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倾倒。再睁开眼,是垣清并不宽厚的怀抱,以及他写满焦急与关怀的面孔。
    “芍药?”
    “嗯?”
    我伸手揽过他的腰,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莫名的心安。
    “怎么了?”
    “没事,站得久了有些头晕,歇歇便好。什么时候出来的?”
    垣清并不接话,狐疑的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站直身子拽起他的双手胡乱摇晃,略带娇嗔的道,“真没事啦,医好你之前我怎么会让自己病倒?别忘了我是大夫,自己的身体怎么样我如何会不清楚?垣清~~~莫公子~~~”
    他失笑,抿唇看着我,狭长的双眼半眯着,映了些细碎的光点在里面,“出来挺长一段时间了,我一直在你身后站着你也没发觉,在想什么?”
    我侧过身子仰头看着满树的桂花,神色有些散涣,“我在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不知不觉竟过去两年了,这么快……”
    “是啊,两年了。过了今年中秋,我便…整整二十五岁了。”垣清沉默了许久突然说出的这样一句话,却让我顷刻间红了眼眶。我没有回头,拼命稳着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是治好你…一定会!”
    垣清笑了,是,你会治好我。极轻的一句话,不知是为了安抚我,还是为了安抚他自己。
    有些事,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谁也不愿去提。总以为这样埋在心底,便可以将它尘封世间。
    早些时候垣清就跟我说过,自他出生不久便被大夫断言说活不过二十五岁。开始我还不愿相信,可是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的身子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一切,早已成定局。我微若尘土,哪儿有力量去改变什么。
    两年前我不以为然地搭上他的手腕,那虚弱的脉搏便一直回响在我的脑海中,沉淀在我的心中。一下一下,竟如千斤重的巨石一般,咂得我鲜血淋漓。
    很难想象,他是以怎样一种心态活到了现在。
    “芍药。”他突然唤我,“转过身来。”
    我恍若未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垣清犹豫了片刻,伸手将我揽进怀里,尖削的下巴抵在我头上,有些隐忍的说,“别哭了,我……会好的。”
    天际最后意思残白终于退去,黑压压的天幕拉了下来。有风拂过,和着桂花的浅香,带着初秋的微凉,自影影绰绰的树影之中飘摇而过。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
    不过须臾,执手之间,恍如隔世。
    进药庐的时候天色还有些暗,现在已然大亮。
    垣清就在巷子拐角处住,离医馆并不远。见是我,前来开门的那人也没多说什么。
    白瓷碗中的药一路上被我晃的溅出少许,有些洒在了我袖子上,晕开小小的一片。我在垣清房门前停下,看着碗中不断晃动的褐色药汁,迟疑了一下,腾出右手敲了敲门,“垣清,你起来没有?”
    待了片刻垣清才过来开门,有些疑惑地道,“这么早?”说着看了看我手中的药碗,诧异地问,“这…你不是一路端过来的吧?”
    我干笑道,“那个…我…我今天起得有些早,其实…”我低着头,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看我这样他也没多问,接过我手中的药碗道,“先进来吧。”
    我稍稍松了口气,一步还没迈出去,眼前忽然黑了一下,脚下不稳,踉踉跄跄地倾了出去。待我清醒过来,看到的便是垣清单手撑地,另一只手圈着我,而我则是整个压在了他的身上,彼此的衣物都多多少少的洒了些褐色的液体在上面…完了,药都洒没了…
    垣清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一急,脱口而出,“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门槛绊倒的!”
    他没有说话,继续看着我,嘴角略略带了几分笑意。我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立马从他身上爬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冲他笑笑,“垣清你衣服放在什么地方?”
    “最左边一个柜子里。”他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碎片。
    我随意拿了一套衣服递给他,故意扯开话题道,“今晚镇上要办烟花会,到时候一起去看吧?”
    “烟花会?”
    “嗯,今天是……”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闭上了嘴,不由自主的偷偷瞥他。
    “中秋节。”他接过我的话,笑得有些苦涩,“这样…我还真忘了,今晚什么时候?”
    “酉时开始,每隔一个时辰放一场,一共四场。”我起身拿起扫把将地上小一些的碎片堆在一起,“我们酉时去,看过第一场就回来,夜里凉,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垣清站起身来,微微摇了摇头,“子时去吧,看最后一场。”
    “最后一场?”我有些不解的看他。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再没有多说什么。
    “哦,那好…我先回去了,药熬好了我送过来。”
    我强压着头晕的感觉匆匆跑回医馆,扶着桂树粗壮的躯干大口大口的喘气。点点嫩黄色的花朵无声落下,簌簌扬扬,纷洒如雪。
    有限的时间里,我做了一场无法改变的决定。
    今天天色并不好,灰黑色的天幕阴沉沉的压着,中午的时候下了会儿雨,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土腥味。
    垣清的气色倒是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血色,不再像从前一样,苍白的可怕。
    酒香和着不断升腾的热气逐渐氤氲满整间屋子,我垫了毛巾,将酒壶从热水中拎到桌上。抬头看了对面的垣清一眼,故作不满道,“现在的大夫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真是的,不会看病就不要乱下诊断嘛……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垣清放下手中的书卷,接过我递上前去的酒杯,幽幽地道,“但愿吧……但愿能够一直这样下去,”他饮一口酒,看着我继续道,“芍药,其实我并不怕死,以前我总是刻意与身边的一些人保持距离,我怕我离开以后,他们会有遗憾,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他们的生命多一丝一毫的灰暗。可是你不一样,陪在我生命的边缘的是你,明知我随时都可能离去却依然毫无保留的走近我的是你。你就是有这样一种力量,在我孤独无力的时候让我感觉自己并不是孑然一身,在我面对死亡几近绝望的时候让我看到生的希望。芍药,你不知道,相对我而言你有多么重要……”
    “我知道。”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粲然浅笑。
    杯中的残酒凉了大半,我突然觉得,身上似乎不那么冷了。
    我不止一次地祈望着时间能够停止,岁月静好,时光柔软。我无法描述,那是怎样美好的画面。
    雨越下越大,我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执笔在纸上写着,
    垣清:
    从一切开始我就知道,整件事情,必须要有一个正确的结局。
    于我而言,最正确的结局便是你能活着,安然无恙的活着。
    其实从你到这里不久我就觉着有些奇怪,可究竟是奇怪在什么地方又说不清楚。
    后来我问及你的病因,你告诉我,是因为你的母亲在怀着你的时候中了一种不解之毒,所以你的身上也残留了这种毒。那时我就知道,你便是九年前掳走我的那个不知名山庄里的病怏怏的少庄主。那个需要我们三十七个人的生命去救命的人。
    我那时年幼,只记得自己被下了苗疆的一种蛊毒,叫做“焚骨”。听说只要母虫入体后再中子虫便会命不久矣。我逃了出来,躲在这里七年,然后毫无征兆地遇见了你。
    我本想再逃,可是不知为什么,竟丝毫迈不动步子,哪怕仅仅只是一步。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某次呼唤你的惊鸿一瞥,或许是某次对视你的温润浅笑,或许是某次交谈你不经意的一句话语,我已经悄无声息的将你装在心底。淡然若水的你,浅笑的你,若有所思的你,总是带着淡淡的药草香的你,疑惑的你,不知所措的你,全都是你。
    垣清,你知不知道,当你对我说于你而言我是很重要的人的时候我有多么欣喜。
    其实中秋那晚,你闻到的我身上怪异的味道,是骨香。
    两天前我已经偷偷服下了“焚骨”的子虫,今天是最后一天,一切都要结束了。
    想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躲也躲不过。你不要觉得不值抑或是怎样,真的值了。
    此生不枉。
    唯愿,君安。
    芍药字
    我回到北方,正值隆冬,朔雪落了又落,天地间苍茫一片。
    我是莫韶,莫垣清的同胞弟弟。
    明明同时在母亲中了毒的情况下怀胎十月所生,我的体内却没有存留半点毒素,只是身体要比同龄人虚上几倍。倒是哥哥,刚出世不久就被告知最多只有二十几年的寿命。他们同我讲起的时候我还年幼,心里竟无端生了几分愧疚。
    哥哥喜静,不管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别人越是对他热情他越是刻意疏远。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自己房里度过,从来不管外面的事。所以“焚骨”的事他并不知情。
    母虫蚀骨,子虫引香。三十七人为一轮,芍药是三十七人中的最后一个。
    持续三十一次失败之后,芍药试图逃离。我看着她想,兴许多少还有转机,便饭放任她离开了这里。
    七年之后我安排哥哥南下,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她的面前,毫不遮掩。
    一切都按照我开始设定的轨道悄无声息的往前走着,直到哥哥的死讯毫无征兆地传来。
    那时芍药已经在我的刻意安排下拿到了“焚骨”的子虫,在我以为一切将要成功了的时候却突然接到哥哥服毒自尽的消息。
    我丢下手里的一切紧随芍药的脚步,先她一步来到了哥哥面前。他身边的随从递给我一封信,是哥哥留下的。我没有打开,笑得有些凄凉。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大概早就有所察觉了,只是明里不说而已。
    只有中蛊之人心甘情愿地服下子虫才能产生骨香,我只顾着费尽心思让芍药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哥哥,却忘记了这世间有个词,叫做“两情相悦”。
    我跟哥哥哪里都像,不管是样子,还是体性。唯一不同的是,我有他的温润,他却没有我的狠戾。
    可是已经晚了,芍药已经服下子虫了。哥,你说若是我在这个时候告诉她你的事情,她会怎么做?
    好,既然你们都喜欢彼此隐瞒,那我便陪她将这场戏演到最后。
    我接替了你的角色,陪她走完了最后三天。
    或许是她中了子虫命不久矣,并没有发现丝毫端倪。
    我将你留的信上写给她的那段话复述给她听,她笑得那样欣喜。
    那几天她一直压着体内的毒,装的那样毫不在乎。若不是因为知道实情,我都要被她给骗了。看得出来,她真的是很喜欢你。
    她留下遗书说,其实这一切她都知道。我笑出了眼泪,你们以为自己什么都清楚,殊不知这天底下最傻最笨的人莫过于此。
    在这边待了两个多月,我回到了北方。我想这大概是终局了吧。
    依稀记得有谁,焚骨一生,母虫入骨,子虫引香。倾尽骨香,换君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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