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火车到站十五分钟,开始检票候车,月台上一下子涌上来许多人。
    不等邵四成和周志军吆喝,李红岩就拉着赵静走过来,四个人站在一处。
    周志军已经看不出半点儿异样,叮嘱两人道:“待会儿车来了,你们不用着急上车,护好了自己个儿,我们看情况,能一起上就一起上,不能一起上,就先上去一个,上下接应。”
    邵四成看着李红岩和赵静同时点点头,但和李红岩的淡定沉着不一样,赵静是两眼迷茫,只拿眼睛看着他们,显然,是自己一点儿注意也没有的。再看穿着球鞋长裤的李红岩,穿着细带凉鞋、裙子的赵静,只顾着爱漂亮了,可明显不适合挤火车啊!
    已经八月中旬了,天气却仍旧热得人抓狂,还不到八点钟,太阳已经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月台上等车的人,没遮没拦的干晒着,周围又拥挤了各种各样的人,站在人群之中,没多会儿就热汗淋漓、两眼发花了。
    就在晒晕热昏之前,火车鸣着笛奔驰而来,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赵静没站稳,差点儿被身后的人推下站台。
    李红岩一把将她扯住,拽进自己怀里站稳,回头朝着那些还在盲目拥挤的人,怒吼:“谁推的?想谋杀吗?”
    那些人就是看见火车来了,下意识地往前挤,想早点儿上车,却并没有杀人的胆子。被李红岩这么狮吼一声,惊得拥挤的动作都顿了下,特别是被李红岩怒目瞪着的前边几个人,竟有些理亏心虚地瑟缩着,转身干脆,扛着行李匆匆往另一侧去了。
    周志军和邵四成也被推得趔趄了一下子,稳住身体,就听到李红岩狮吼,愣了一下子,周志军连忙过来询问:“咋了,没事儿吧?”
    李红岩怒瞪击退了几个人,心里的气也平了不少,就平静应着:“没事儿。”
    周志军看着余怒未消的李红岩,赵静脸色煞白地几乎是依靠在她身上,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不过,这时候,火车已经停稳,他顾不上安慰两个小姑娘,叮嘱她们顾好自己,他转身,扛着行李包和邵四成一起,赶在人群前头,盯着到站的旅客下完,赶在第一时间冲上了火车。
    两个人飞快地走进车厢,把行李暂时放在座位上,周志军翻身准备下车,接应两个女生的时候,却在车门处看见赵静在前,李红岩在后,李红岩一手拉住车门的把手,用身体挡着后边推挤的人,然后用一只手和身体推着赵静上了火车。
    看着用力的纤细手腕,柔弱的仿佛一折就断,却再一次让他刮目相看。这个女生看似柔弱的身体里,有一颗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的灵魂。
    这样的女生让他钦佩,但也让他望而却步,甚至心生退意。在她面前,他甚至隐隐生出一种自卑自惭的情绪来。她是如此完美,而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
    失落、怅惘在心中一闪,赵静惊喜的呼喊,让他一下回过神来:“周志军!”
    “嗯,往里走,邵四成在座位上了。”周志军匆匆回了赵静一句,就抢上一步,一膀子把车门口一个大汉扛了下去,伸手拉住几乎支撑不住快被人推搡离开车门的李红岩,他还想再伸另一只手过去护着她,李红岩却没等他进一步的动作,趁着另一边的人被扛走的空隙,拉着周志军的手一借力,抬脚踏上火车的踏板,轻盈地跳上来,站在了车厢里。
    站稳了,李红岩就把手从周志军手中缩了回去,盈盈一笑:“周志军,谢谢!”
    周志军莫名有些失落、有些沮丧,他的扯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没能笑出来,只招呼一声:“往里边去,这边太挤了。”说完,率先走在前边开路。
    李红岩连忙点头跟上,进了车厢,赵静在一排座位处等着她,一见她就道:“哎呀,你也上来了,太好了!”
    李红岩笑笑,任由她拉着,一起往座位上去。不得不说,有两个男老乡帮助很管用,上车、下车、路上打热水、阻隔车厢里各种各样的人的窥探……李红岩亲眼看见旁边一个座位上赖着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不肯给拿着车票的妇女让座,后来还是周志军和邵四成看不下去了,上前呵斥两句,那青年看着两个身高马大的男生,这才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
    从省城到市里,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一大早赶车,两个男生都没来得及吃早饭,赵静也在座位上稳住神后,没一会儿就嘀咕着饿了。
    李红岩笑笑,从她看起来还有些瘪瘪的行李袋中摸出一个饭盒来,往桌子上一放,打开来,满满一盒炸的焦黄的油饼。
    “哎呀,还热乎呢,你一早去买的呀?”赵静一看见油饼,眼睛就亮了,伸手拿了一个就往嘴里塞。
    咬了一口,抬头看见两个男生,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招呼:“你们也次,你们也次……”
    李红岩端起饭盒递到两个男生近前,笑着招呼:“我特意买了路上吃的,快吃吧!”
    邵四成瞥周志军一眼,笑嘻嘻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伸手拿了两个油饼,自己吃一个,顺手递给周志军一个。
    “红岩啊,你真勤快啊,还能买上油饼,你几点起来的啊?”
    “每天六点半小食堂开始卖油饼,我今天早过去也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买上了,可能也是师傅们为同学们早起赶车吧。”说着,看周志军看她,她连忙道:“我吃过了,你们吃。”
    “哎,难怪你那么有劲儿,原来是吃饱了。以后,我要赶车也早起吃得饱饱的……”赵静没心没肺地吃着油饼大发宏愿,对面邵四成忍笑辛苦,干脆把头扭过去看着车窗外。
    倒是周志军听李红岩说吃过了,他才转开目光,垂下眼开吃。
    油饼油水大,管饱顶饿,赵静吃了两个就饱了,剩下的七八个都被两个男生分吃了。
    吃完之后,李红岩撕了块纸递过去给两个男生擦手,周志军摆摆手拿了饭盒起身:“我们去洗洗吧。顺便打热水回来。”
    火车到站,丢下到站的旅客和行李,又鸣着笛呼啸而去。
    李红岩背起自己的提包,周志军和邵四成一人替赵静背一个包,一起往站外去,一边走一边商量着去换乘汽车。
    几个人刚走到出站口,正等着检票出站呢,就听得有人喊:“红岩,红岩,这里!”
    李红岩听到声音熟悉,连忙抬头看过去,登时大喜,大声叫:“二哥!”
    “你怎么捞着过来接我,来这里出车吗?”李红岩小鸟投林一般跑过去,放松地任由二哥接过行李,一边叽叽喳喳问。
    李新社抚了抚妹妹的肩膀,笑的一脸灿烂:“原来想着能去省城接你唻,谁知道一直没有过去出车的机会,今天这趟还是把出车计划提前了一天……嘿嘿,东方那臭小子还想跟我抢唻,没抢过我。”
    李红岩看着二哥得意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二哥脾气太好,那么多次去省城的机会,都被陈东方抢了去,就这么一次来市里的机会,就满足的不行了。
    兄妹俩说了几句话,李新社没忘了妹妹的同学们,笑着和几个人招呼,又接了看上去单薄些的邵四成手里的一个行李袋:“走,车在另一边的卸货场。”
    也幸亏他这次来火车站送货,要不然,他开的大货车也不能开到火车站来。
    解放车,驾驶室里只能坐两个人,两个男生毫不犹豫地爬上了车斗子。
    李新社上去看看,又把两侧的雨布固定一遍,笑着道:“让你们两个大学生受委屈了,只能做车斗子……”
    邵四成嘴甜脑子快,立刻笑道:“李二哥快别这么说,能跟着二哥的车回家,我们该谢二哥才是。”
    周志军则道:“有雨棚,晒不着淋不着的,还透气凉快,挺好。”
    这话实在中听,李新社满意地笑道:“行,你们两个在车斗子上扶稳坐好,千万注意安全。”
    大卡车条件是简陋,但比起这时候的公共汽车,又闷又热,人多了还味道难闻,也真谈不上多难接受。特别是车跑起来,风呼呼吹着,又有雨布遮阳防晒,还真是挺风凉的。
    邵四成吹着吹着起了兴致,竟抓着车栏杆站起来,一边扯开嗓子高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驾驶室里没有空调,也开着车窗透气凉快呢,邵四成一唱,赵静就兴奋地嚷嚷起来:“他们唱歌啦!”
    等邵四成一曲唱罢,赵静就扒着车窗喊:“唱得好,再来一个!”
    邵四成立刻又唱了起来——《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游击队之歌》、《洪湖水》……甚至扯着嗓子唱了一首《南泥湾》,高音部分直接唱出了杀鸡的动静,把二哥李新社都给逗笑了,赵静笑的坐不住,滚在了李红岩的怀里。
    邵四成唱到一半,被周志军伸手拽了回去。
    “哎,你别拉我啊,我还没唱完呢……来到了南泥湾……”
    “难听了死了!”
    “难听也比你强,你连难听的也不会唱呢!”
    “……我来!”
    赵静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脱力地歪在李红岩身上,揉着笑疼的肚子,笑骂:“邵四成平常也没看出这么猴相来,今日是疯了嘛!”
    正说着,就听车后传来了一阵低沉浑厚的歌声:“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赵静激动地一骨碌坐起来,扒着车窗往后看,然后兴奋地星星眼道:“是周志军。哎,他唱的真好听……”
    李新社瞥一眼咋咋呼呼唧唧咯咯的赵静,再看一直含着笑,不张扬不张狂的妹妹,得意地一笑,吹起了口哨,声调欢快,倒是引得赵静又忍不住地夸奖:“二哥口哨吹得好听!”
    车子一路到了地区,李新社开车把三个人送到汽车站,看着他们都买上回家的车票,李新社熟门熟路地去车站外头买了一兜包子拿过来,带着四个人一起吃了,这才带载着李红岩回家。
    到了县供销社,因为李新社回来的早,其他人大都出车不在家,偌大的车队大院里有点儿冷清。李新社把宿舍钥匙交给李红岩,让她回去等一下,自己去车队办公室交任务。
    李红岩绕到办公室后面一排的宿舍,拿着钥匙开门的功夫,从旁边的门里走出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来,穿着背心和花短裤,短短的头发齐齐的刘海,衬得小脸圆圆的像个大苹果。
    “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小姑娘并不怕生人,凑过来向李红岩问话。
    李红岩也开了门,笑着道:“我叫红岩,你叫什么名字啊?”
    “哦,我知道了,你是东方叔叔的妹妹,我听他说过你。”小姑娘大眼睛乌黑,眨啊眨的,小嘴也半脆利落,说话嘚吧嘚吧的,很好听。
    “呵呵,我是东方叔叔的妹妹,也是李新社叔叔的妹妹,李新社是我的二哥。”房前种了几棵大树,浓密的树荫落下来,挡住了阳光和炎热。李红岩干脆蹲下来,看着小姑娘的眼睛道,“我都告诉你我是谁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我叫鸽子,我爸爸是白智生,我妈妈是向玉玲。我也有个哥哥,叫白向勤。”小鸽子的嘴嘚吧嘚吧地把自己的和家庭人员都介绍了一遍,又看着李红岩道,“你是大学生吗?大学生很厉害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东方叔叔和李叔叔都说你是大学生,很厉害,让我长大了向你学习,也变成大学生。”
    李红岩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不知怎么样来回答这个问题。大学生厉害吗?又为什么厉害呢?
    她苦着脸道:“你的问题有点儿难住我了,不过,让我想一下,我想一下再回答你。”
    这时,一个中年女子挑帘子走了出来,看见蹲着和小鸽子说话的李红岩,笑着道:“你是小李的妹妹红岩吧?长得可真漂亮,难怪小李说起你这个妹子来,都那么自豪和骄傲。”
    李红岩就猜到这时小鸽子的妈妈了,于是就叫:“小鸽子叫我哥叔叔,那我就叫你向大姐吧。我哥哥也给我说起你,说多承你和大哥照顾了。”
    向玉玲看着李红岩微微点头,李家虽然是农村家庭,但孩子们教养的都好,李新社是如此,这个妹妹比哥哥还好,礼貌得体、落落大方,哎呀,这么好的闺女真是看了就喜欢,可惜啊,她家里没有合适的青年,要不然一定留下当媳妇儿。
    向玉玲倒是个热心爽直的,直接跟着李红岩进了李新社和陈东方一起住的单人宿舍,摸了摸桌子上的暖壶里有水,又看见桌子下放着两只青皮大西瓜,这才满意地笑道:“看来你哥哥早有准备了,那你就喝水歇歇,你哥哥交完任务,很快就能过来了。”
    李红岩道了谢,送向大姐出门。向玉玲问了小鸽子一声,见她不肯回去,也不多说,自顾回家了。
    李红岩书包里装了几块糖,拿了几块递给小鸽子吃,小鸽子笑着道谢,剥了一块奶糖放进嘴里吃着,看得出,她并不像村里孩子得块糖那么惊喜,应该是不缺这个的。
    李红岩想喝水,却不确定哪个杯子是二哥的。倒是小鸽子熟悉的很,指着放了几本杂志的桌子说是李叔叔的。
    倒了杯水,一边等水晾凉,李红岩一边和小鸽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很快从小丫头嘴里听到了很多车队的逸闻趣事。车队里如今一共有十几辆车,一个队长、一个书记,她爸爸白智生是队长,部队转业回来的。书记则是本地干部,家属并不在车队里住,而是在家里务农种田。因为向玉玲爽直热心,在车队里就和所有人的大嫂一样,对一个人在外工作的司机们照顾颇多,特别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她都会热心照顾,是以,颇受尊敬。
    李新社果然很快就回来了,把李红岩的行李也带回来了。
    看见小鸽子在一点儿也不意外,拿着脸盆去门口的水龙头上接了水,就站在旁边擦洗了一通,又刷干净脸盆,打了一盆水回来给妹妹洗脸。他自己则抱了个西瓜,招呼着小鸽子去水龙头上洗瓜:“鸽子,走,咱们洗西瓜切瓜吃。”
    看着鸽子出去,二哥细心地把门带过去,李红岩简单洗了把脸,又借着窗台上放的一块镜子片梳了梳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就赶紧把门打开,端了残水出去倒掉。
    李新社搬了西瓜回来,就在桌上切了,招呼小鸽子和李红岩吃,他自己托了四分之一给向玉玲送过去。
    略事休息,日头偏西,外边也没那么热了,李新社借了辆自行车,带了李红岩离开车队,回家。
    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一去四个多月,李红岩其实很想家,刚到学校的时候,她经常夜里做梦哭醒,就是因为想家,想爹娘亲人,甚至是同学朋友。过了两个多月,这种情况才略略好一点。
    如今,重新踏上熟悉的乡土,看着道路两旁熟悉的村庄、田野,甚至普普通通的树木、庄稼,都让她觉得分外亲切。
    一路上,先是有老乡同学,后有小鸽子,直到这时,兄妹俩才能放开的聊家里的人和事。
    二哥李新社比大哥脑子活络,但心思没大哥那么细致,三言两语交待了家里都好后,又说起出车捎东西的事儿。
    “……东方每次去都能带些东西回来,也不用咱们出去摆摊儿,那些小贩儿都等着呢,卸下来就能拿到钱,每一趟都能挣不少。”
    李红岩就问:“陈二哥说你跑海港,也捎带一些海产?”
    “是啊,是啊,一开始我都不知道还能这么干,我开车去了,他们场长就让人给我装上一些咸鱼、虾干啥的,我当时心里还不踏实,回来问了问老同事,他们就说这都是惯例,这些东西都是他们海里捞上来的,在他们那也不值钱,惯例是拉啥给司机多装一份。后来,我就琢磨着,多买一些比较好销售的东西,也不白要他们的,就按他们出货的价格走,比外边便宜不少。东方后来联络上省城的几个人,转运到省城,能翻两番甚至更多。”
    尽管,察觉到政策松动了,但李红岩还是提醒二哥:“做这些事情,一定要注意着点儿,别让有心人抓住。”毕竟,这会儿投机倒把的罪名还没有取消,报纸上不时地还能看到此类报道,某某某投机倒把判刑几年这样。
    “行,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李新社爽快地答应着,又乐呵呵道,“你介绍的烟市针织厂,我们已经去过一趟了,我和东方一起去的,和那边接上头了,第一趟拉了半车,回来当天就发出去了。今天,东方又去了,最早明天回来,这次他说不全部要残次品了,准备弄点儿好货过来发卖。”
    他回答的爽快,李红岩反而听出二哥的敷衍。而且,眼下他们尝到了甜头,让他们就此收手是不可能的。而且,她也不认为收手不干才对,只是要尽最大可能地避免风险……不仅仅是投机倒把的打击,还有买卖中隐藏的风险,比如货物损失、比如滞销。
    她能感觉到,政策越来越宽松,这不是主要问题,反而是经营中的风险,需要充分考虑。
    政策放松了,像二哥他们倒腾东西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不再是有价无市,也会出现有货卖不出去的情况。她要好好琢磨琢磨,提醒二哥和陈二哥他们,最大可能地避免这些风险。
    说一通二哥他们倒卖货物的事情,李红岩还是问起家里的情况:“大哥这半年做啥?他的小队长干的还顺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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