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半路,也没有个头绪,进校门后,赵静有事儿先走了,周景梅和李红岩走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李红岩总觉得此时的周景梅没了聚会时那么神采奕奕,有些沉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李红岩犹豫了一下,还是关心地询问:“景梅姐是不是因为毕业离校,不高兴啊?”
    周景梅晃了一下神,方才回道:“也不是……我是有些奇怪……唉,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不用替我担心,我没事儿的。”
    她推荐上大学前就订了婚,上大学的名额还是婆家替她争取到的,她和未婚夫的感情也不错,毕业回去,就筹备结婚了,而且,她的单位也联系好了,直接回她们县医院上班,虽然谈不上太好,但也很不错了。所以,对大学生活即便留恋,却不像其他人有那么多不舍和犹豫。
    见她这么说着,并不像作伪,李红岩也就不再多说,在路口和周景梅分开。
    下午没有活动,宿舍里好几个人相约去逛街,张檬也有事外出,李红岩上午参加老乡聚会,意外遇到改名为周新兰的刘珠珠,让她心绪烦躁,难以静下心来,就把从图书馆借来的《***的葬礼》拿出来看。
    这是她最喜欢的小说之一,她喜欢新月的善良、美丽、自强努力,也为她命运的坎坷而叹息,还有新月和楚雁潮的没有结果的爱情,更是让人唏嘘不已、荡气回肠。
    躺在床上看了两三页,她就渐渐放松,然后睡着了。
    梦里,她站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看不清来路,更看不到未来,她站在原地,又是茫然又是焦虑,正无措间,雾气散开一片,郑玉书从雾气中走了出来。
    李红岩心中一喜,迎上去:“玉书,你回来了!”
    郑玉书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却没有握住她伸过去的手,只声音温和道:“红岩,自己的路都要自己走,我也帮不了你。”
    话音未落,竟倏然不见了。
    “玉书?玉书?”李红岩连着叫了两声,然后蓦然醒过来。竟然做了个梦。
    李红岩稳了稳情绪,缓缓坐起来,往下探身准备看一看张檬放在桌子上闹钟。
    段玉珍的声音传过来:“你刚刚做梦了?”
    李红岩意外地回头,看到坐在床上的段玉珍,笑了一下:“你回来了?就你一个吗?”
    段玉珍也笑笑:“她们还没回来。百货大楼前边摆了两个卖处理品的摊子,有不少小东西挺便宜,你没去倒是可惜了。”
    李红岩只是一笑:“我也没什么要买的……你买了什么?我看看?”
    然后,段玉珍拿出自己的买的搓手油、发卡、袜子、纱巾……一包不大,却足有七八样,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李红岩一样一样看过去,问了价格,还真是比百货大楼便宜许多,还不要票,就道:“真是挺划算的,基本上都看不出残次来,一点儿不妨碍用……我下个星期也去看看,多买点儿,回家给我嫂子和姐姐们,她们指定都喜欢。”
    她去的小院里多是些布匹、针织品、日用品,相对大件的东西,像发卡袜子这些实用的小零碎儿还真没有。段玉珍买的这些袜子、发卡又便宜又好看,公社供销社里也没有卖的,买一些带回去当小礼物蛮合适的。
    睡了一觉,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李红岩洗了把脸,决定还是去教室自习。
    去教室之前,她绕了点儿路,去大门收发室那边拿信。
    收发室内竖着一面墙的收发柜,每个班级一个收信箱,每天收发室的人把收到的信件分拣后,投进各个班级的信箱里,各班级再派人过来取信。
    这个活儿是彻彻底底为人民服务的,每天跑收发室其实挺累也挺耽误功夫,一般班干部都不愿意干,张檬拿到钥匙原本想着自己跑跑腿就罢了,没打算推给别人。结果,她作为支书的事情比较多,课间、放学都经常有事儿要忙,就把钥匙临时托给李红岩取信,一来二去,干脆就成了李红岩带着钥匙了。
    取出信件来一看,李红岩眼睛一亮,一看信件上的字体,就知道是大哥的写的。根据来往信件,她算着还得三四天才能收到家里的信,没想到今天有个小惊喜。
    数了数信件的数量,李红岩其他信件都转进书包里的夹层,系好书包带,然后才迫不及待地撕开信,看大哥写来的家信。
    开篇,就是家里一切都要,爹娘身体都好。第二句,就是你大嫂在公社卫生院顺利生产,又是个小子……
    “噗,哈哈!”李红岩禁不住笑起来,大哥大嫂连着生了两个皮猴子,都盼着要个闺女呢,她离家前大嫂动手准备了两件小衣服,都是小花袄……结果,又是一个皮猴儿!
    ‘又是个小子……’透过信,她几乎仿佛看到了大哥大嫂的失望脸!
    接到这封信,李红岩看看天色不晚,也不去教室自习了,直接到男生宿舍楼下,把自己班的男生喊下来一个,把男生的信交给他,自己跑回宿舍,把邱淮雨的一封信给她放在床上,自己收拾一下,和段玉珍打个招呼,就匆匆出了学校。
    大哥在信里说,大嫂有点儿早产,但母子平安。她担心大嫂因为早产奶水下不来,家里那两只羊虽然还喂着,但母羊没产仔,基本没有奶水,临时用不上。她得去百货大楼买点儿奶粉寄回去。
    省城的百货大楼比县城的物资还是丰富一些的,奶粉、麦乳精这些基本常年都有,这半年来,没有票也能买到,就是价格高,一般人不舍得喝,都是给孩子老人,或者患了大病的人补身体用。
    李红岩一路匆匆赶到百货大楼,每袋四块八毛钱,买了四袋全脂奶粉。看看柜台有奶糖和虾酥糖,又一样称了一斤,直接去邮电局邮寄上,这才坐车回校。
    等她回到宿舍,其他人也回来来,各自都买了一些东西。
    李红岩拿了留出来的奶糖和虾酥糖分给舍友们。
    陈婕一边吃糖,一边笑着问:“红岩请吃糖,这是一定有喜事啊?!”
    李红岩也不藏着掖着,笑呵呵道:“是啊,我收到大哥写来的信,大嫂又给我添了个小侄子。”
    “哎哟,那是大喜事儿,恭喜恭喜!”
    段玉珍问:“你说又,这是第几个?”
    “第三个!”李红岩想起大哥大嫂的失望,忍不住笑:“我大哥大嫂都盼着这一胎生个女儿,结果又生了个皮猴儿,我大哥写信都说‘又是个小子’,哎呀,你们听听,满满的失望啊!”
    众人都跟着大笑。
    王菊芳慢悠悠道:“这么不受欢迎的小小子,你大哥不会给孩子起名叫失望吧!”
    这话一出,房间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唐喜凤笑的滚在床上,揉着肚子一边哎哟一边抱怨:“要真叫这个名字,孩子大了指定埋怨!”
    “也不一定,天天失望失望的叫着,说不定反而不在乎了。”
    “哎,叫失望多难听,还不如叫招妹。”很多人家生不出儿子着急,给女儿起名叫招娣(招弟)、引娣(引弟)、换娣(换弟)、小换……换成盼闺女,就成了招妹!
    “呸,真难听,还不如失望呐!”
    大家说笑一回,又讨论起各自出去的收获。其他几个人有买书的,有买小零碎的,有买凉鞋的,单独行动的邱淮雨则拿出一件漂亮的纱质衬衫,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件衬衫呈现半透明的,里边搭了一件挂肩背心,非常漂亮。吵吵嚷嚷的,引得其他宿舍里的都过来看新鲜。
    又过了几天,李红岩终于知道了可以送周景梅什么礼物了。她眼看临近毕业了,却有一篇基础报告没有写完,李红岩得知后,自动请缨替她写。周景梅就此把她用过的书籍都给李红岩送过来,李红岩除了学习自己的课程,就是查询未学到的一部分知识,然后着手开始写报告,为了保证通过,她还去向自己解剖的老师请教,把自己写好的草稿请她帮忙指正,解剖老师看过之后,说写的不错,仅仅帮着改了几处细节,李红岩拿回来誊写一遍交给周景梅。一起送给周景梅的,还有她用布头缝制的一款咔叽布背包,墨绿色底料用贴布绣的手法,绣了几片黄色银杏叶图案,用她跟老娘学习的粗糙绣活儿,绣了几个字——友谊长存,袋子里边加了中间层,还贴心的钉了扣子,装钱、装钥匙,不担心掉了。
    周景梅很高兴,喜欢的不行,立刻就把她的旧书包换成了友谊牌新书包。
    两人会面的时间是晚饭后,太阳刚刚落山,仍旧有漫天霞光,映红了半边天。
    她们顺着宿舍楼旁的人工湖边漫步,说了一会儿话后,周景梅略显迟疑道:“我偷偷给你提个醒儿,省师范那个周新兰你还记得吧?”
    李红岩意外地抬头看过去,“记得。景梅姐,她怎么了?”以刘珠珠那脾气性格,作出什么事儿来,她也不意外。
    不过,周景梅说的并不是这个,她叹口气道:“我有个本家的九爷在东方红农场,前头的九奶奶死了,撇下一个闺女。九爷又娶了个媳妇,那个闺女就跟着后娘长大,我之前还听老人们偶尔提起,说那个闺女在后娘手里长大,挺受委屈的。那天我第一次听到周新兰这个名字,还以为是碰巧了重名。我写信给家里的时候,问了一句,家里来信说,九爷家那个新兰小姑找了婆家,年前二十六嫁过去了,嫁到你们县最偏的那个胜利公社,嫁了个三十二的老光棍。”
    在周景梅提起她本家的小姑时,李红岩就已经有了个大概的猜测,说到这里,周景梅顿住,抬头看了看李红岩,然后,说的话果然证实了李红岩的猜测:“我星期天出去见到了师范的老乡,我随口问了一句,周新兰就是东方红农场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心里都有了一个判断,那就是刘芳芳是冒名顶替了真正的周新兰,上了大学。
    她们其实都听说过,有人考上学被人顶替了,但发生在身边,还是她们认识的人,还是让她们吃惊,难以接受。
    暂且不说刘珠珠的行为怎样,只说那个真正的周新兰,在后娘手里长大,从小不知受了多少磋磨,却仍旧能够坚持学习,并凭借自己的学习考上了大学……然而,却被剥夺了上学、改变命运的权利。
    三十二岁的老光棍,一听就知道和周新兰并不般配,也知道,她必然不是自愿出嫁的。却不得不面对那样一个人,过几十年……而原本属于她的,复出了无数心血努力得来的大学机会,却被刘珠珠这种品质败坏、心性阴暗的人占有,上大学、分配工作,走上原本应该属于周新兰的人生。
    看着李红岩脸色难看,周景梅又担心这件事给她太大的冲击和压力,连忙又出言安慰:“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是想提醒你,若是遇上,注意着那人点儿。这事儿,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就当不知道好了。”
    李红岩点头应着,“景梅姐不用担心我,放心吧。”
    两个人把这件事丢开手,又绕着湖岸说了一会子话,这才分开。
    七月十三号,75级毕业生离校的日子。
    李红岩、赵静和其他几位老乡一起,把周景梅送到火车站,几位男老乡帮着把行李和周景梅送上火车,正值各大高校放暑假,火车上很拥挤,周景梅好不容易安置好行李,找到自己的座位,火车已经开始鸣笛,即将启动离站。她只来得及和月台上的老乡们挥手致意,火车鸣笛声里,车上车下目光相对,不知不觉都落下泪来。
    只隔了不到一周,76级的老乡也放暑假回家,因为76级没有女老乡,李红岩她们也没再去火车站送行,学校联络了几辆卡车送站,几位老乡把行李包往车上一扔,攀着车厢护板利落地一个翻身跳上去。
    赵静小声和李红岩嘀咕:“没有女生,他们看着都特别轻松。”
    李红岩偷偷瞪她一眼,也低声道:“既然知道这个,咱们回家时可别带太多行李。”
    前几天去送周景梅的时候,就看男老乡们是真不容易,连扛带提,身上挂满了行李,把行李送上车,还得回头把女生们送上车。门口上不去,就上下合作,从车窗里把行李和人送上去——唉,坐个车跟打一场仗一样。
    平常,食堂里买饭要排队,打开水要排队,去浴室洗澡也要排队、还挤得不行……可是,75、76两级先后离校,只剩下留校上课的77级学生后,才发现校园里一下子冷清下来,打饭、打水、淋浴是不需要拥挤、排队了,但也少了很多人气,特别是晚上上完自习回来,从空出来的几栋宿舍楼旁经过,空空的楼房,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瘆得慌。
    送走了76级的第二天,星期天,陈东方又过来了。
    见到陈东方,李红岩就立刻问他有没有去自己家。
    陈东方很是善解人意地笑笑,道:“去了,小卫华过十二日的时候,我跟着去了一趟,臭小子看不出早产来,小脸红红的,胎毛很长很密,还很有劲儿,小手攥住我的手指头,我都挣不开。”
    “起名叫卫华啊?!”李红岩眼睛瞪得大大的,听得特别认真,哎呀,听着就特别招人稀罕啊,可惜,她没办法回去,等放假还得一个月,到时候,小东西都长大很多了,看不到他新出生的模样了。
    陈东方见她爱听,就又道:“小家伙儿的奶不够吃,去县城只买到了一袋奶粉,再买还得再开条子,你寄回去的奶粉正好救了急……哦,我给你这么说不是让你再花钱往家里寄奶粉哈,我来前你大哥特意嘱咐了,说熬了鱼汤,奶水下来了,够吃了。”
    听到这话,李红岩比得了什么都开心,她没能回家,但买的奶粉给大哥大嫂救了急,她这个小姑当的也不是那么没用哈。
    说了几句话,陈东方又提出要去百货大楼一趟。
    李红岩以为他要找秦战买处理品,就提醒他:“最近一段时间百货大楼周边出现了好几个销售处理品的小摊贩,东西不多,残次也比较严重,但价格挺便宜。”
    陈东方一边骑自行车,一边笑呵呵地听着,一路带着李红岩去了百货大楼。
    一到这边,李红岩就四下里搜索,寻找秦战的身影,但让她很失望的事,今天不巧,从楼外走到楼内,一直没能看到秦战。
    “二哥别着急,咱们等一会再找一遍,要是还没有,咱们就过去问问。”李红岩先宽慰陈东方。
    陈东方的脸上倒是平静镇定的很,看不出着急来,反而一直笑呵呵地,带着李红岩往钟表柜台走过去:“没事儿,天色还早呢,不着急。来,你先帮我挑块手表。”
    李红岩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问道:“你给谁买手表啊?男式女式可不一样……”
    陈东方一去学车,陈金昌就把他手上带了十多年的手表给了二儿子。虽然表旧一点了,但是当初的进口表,质量极好,走时仍旧非常准。
    陈东方笑道:“女式的。”
    李红岩微微惊讶着抬头看他,片刻,恍然道:“二哥是不是帮我找了二嫂啊?”
    对上李红岩明亮清澈的目光,陈东方突然脸颊一红,赧然道:“哪有,没有,没有。”
    “那就是向阳哥找了嫂子……呵呵,行啦,不和你开玩笑了,二哥脸皮儿还挺薄啊!”李红岩笑嘻嘻地‘调戏’了陈东方一句,低头专心看起柜台里摆着的各式手表来。
    手表早已经实现了国产,诸如‘上海牌’、‘北京牌’、‘金锚’等几十个品牌,柜台中还有一块单列的区域,摆放的则是进口手表,‘欧米伽’、‘梅花’等,有限的几块摆着,高冷而寥落。旁边标的价格也确实让绝大多数国人却步,最便宜的一块都将近三百块,比国产表的百元定价,高出几倍去。
    李红岩也就瞟了一眼进口表,就转向国产表开始挑选。
    其实,这会儿的国产表款式都差不多,男式女式的区别差不多就是尺寸不同,造型和设计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她瞅了一会儿,就指着一块上海表和一块北京表,道:“这两块都差不多,我听同学们讨论,说这些表的机芯其实是一样的,价格不同,只是品牌的原因,所以看你是给谁挑,若是实在人呢,买咱们本省的‘金锚’‘金星’都挺好,要是讲面子呢,就买这两种,名声比较响。”
    陈东方笑了笑没说话,而是走到柜台前,指着柜台中摆的一块梅花表,叫售货员给拿出来。
    售货员看这两个小年轻,男的器宇轩昂,女的清丽端庄,刚才说话也压低了声音,没有大着嗓门吆喝,好像买块表多了不起,恨不得嚷嚷的全大楼都听见,对这两个人的印象很好,服务态度不自觉地周到了许多,一边往外拿手表,一边介绍:“这是一款瑞士进口的精钢表,带日历,优点是走时精确,报修率低,而且,是防水涉及,万一淋了雨什么的,也不用怕。临近八月一号,咱们正在搞活动,进口手表优惠百分之十,国产手表优惠百分之五。另外,购买进口手表不需要用券。”
    “不用券啊?”陈东方略有些意外之喜,下意识重复了一下,立刻对售货员歉意地笑了笑,道,“那就买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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