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岩是由大哥李新国背回来的。尽管陈东方说的很清楚,李红岩是意外掉进了冰窟窿,但跟着出来找人的还是一个个噤若寒蝉,这是想不开,自己寻了道儿啦!连李新国心里也不踏实,一路越想越后怕,回去就让妻子搬着铺盖到西屋里守着红岩。
    红岩被背回家,一路都没醒过来。正好林廷辉请来给李大河看诊呢,一看红岩浑身湿透,衣裳外层都开始上冻了,连忙吩咐红岩的大嫂二嫂:“赶紧帮着她把湿衣裳脱了,头发解开给擦擦干,去外头收盆子雪回来,拿雪搓,多咱搓地热乎了多咱就行了,就能放到炕头上暖和着了。再浓浓地熬一碗姜汤,搓完了就灌下去。喝完姜汤,捂上被子发身透汗,把寒气发散出来,再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若是寒气散不出来,散不尽,非得大病一场不说,就怕以后落下病根儿,那可就是一辈子遭罪了。”
    大闺女嘛,大冬天掉到冰窟窿里受了寒,万一留下寒气,那可不只是关节炎老寒腿那么简单,说不定会影响到生育呢!
    又是擦头发,又是用雪搓身子的,一番折腾没大半个小时完不了事儿,林廷辉看东里间一眼,低声叮嘱李新国,先瞒着李大河和赵春芝些吧。别看老两口在气头上生闺女的气,但要是知道小闺女寻了道儿,又该受不了了!
    李新国答应着,送他出去,林廷辉说回去给红岩配几服药,把寒气彻底驱一驱,省的做病。李新国说跟着去拿回来,省得下着雪林廷辉来回奔波。
    林廷辉却不用他跟着:“我还得回来一趟,用雪搓了,我怕还不行,若是需要,我再给红岩下下针,灸一灸。”
    林廷辉本就和李大河交好,李红岩又算是他的小徒弟,跟着他学医一年多,又懂事又机灵,还特别尊重他,他心里是真把红岩当徒弟当孩子看待了。
    人家一心为自家妹子着想,李新国还能说啥,把这份好记在心里,以后有机会报答吧。
    江艾兰平常里说酸话,打自己的小算盘,真遇到事儿上,反而没了怨言。她主动端了一盆子雪回来,拦住要上前的大嫂韩玉玲:“你身子笨,我来吧!你坐在炕下给她小姑擦头发吧。”
    韩玉玲也不和她推让,只说两个人替换着。
    听廷辉叔说的那话,得用雪搓透了才行呢,那一盆雪哪里够呢!
    江艾兰上了炕,李红岩已经脱掉了湿衣裳,用一床被子盖着躺在炕尾,身子底下铺了一块油布。
    屋外滴水成冰,屋里因为烧了火炕,还算暖和,揭开被子,江艾兰就捧了雪,开始给李红岩搓身子。
    这么大冷的天,掉进冰窟窿里一遭,整个人都冰冰凉了,只有心口窝儿有一捧热乎气儿。
    按照林廷辉吩咐的,雪水从心腹处开始搓,搓完了心腹搓后背,然后是胳膊腿儿,重点是五心,就是心窝、手心和脚心。这五处一定要搓地发烫才能停止。
    这么大冷的天,捧着雪,手指头没多会儿就冻得不听使唤了,偏偏因为用力气,身上热起来,很快,竟然出了一头汗,江艾兰额头上的汗珠子往下滴。
    韩玉玲已经把李红岩的头发差不多擦干了,抬头一看江艾兰这一头一脸的汗,还低着头绷着嘴,用力给李红岩搓背心呢,连忙出声:“你下来歇会儿,换我的。”
    说着,起身出去端了一盆雪回来……也幸好赶上下大雪,又是刚开始下,雪没实靠下,松松软软的,又干净,划拉几下子就能收一盆。
    江艾兰的手指都冻得不会打弯儿了,觉得李红岩前心后背都搓过来了,整个身子都热乎起来,接下来就是搓胳膊搓腿儿了,她就不再坚持,坐在炕头上喘口气,歇一会儿。让韩玉玲给小姑子搓胳膊,等她歇过来,又上前给小姑子搓腿搓脚……
    妯娌俩都累出了一身汗,忙乎了大半个小时,终于把李红岩搓地浑身热乎起来,背回来时冻得青白发紫的脸也缓过来了,嘴唇眼窝鼻窝的青紫褪去,脸颊红润起来。
    李新国不方便进来,就在帘子外面问情况。
    韩玉玲就道:“你进来看看,我看着红岩好像是发烧了……我们俩手都木了,试不出凉热来了。”
    李新国这才迈步进了西屋,走到炕前,伸手探了探妹妹的额头,一触就吓了一跳:“哎呀,这也太热了!”
    韩玉玲就问:“刚才廷辉叔说用雪搓完了,给红岩灌一碗姜汤……你看这样,还喝吗?”
    李新国道:“既然嘱咐了,那就喝吧。我去迎一迎廷辉叔,还得让他来看看,咋地处理。”
    雪搓、姜汤这些是驱寒护本的,若是说起退烧快,还得用西药,打一针,就能退下去。这也是西医西药渐渐把传统中医药给顶替了的主要原因。药效快,立竿见影,不像中药,三服药下去还不一定咋样呢。
    拿了主意,韩玉玲和江艾兰把炕洞里熬着的姜汤倒出来,一人扶起李红岩,一人端碗捏着鼻子灌下去。
    李新国则赶着出门,去迎林廷辉。
    等林廷辉赶过来,李红岩已经挪到炕头上,铺着厚褥子盖着厚被子,捂着发汗呢。
    他探了探李红岩的脉象,点点头道:“寒气散的及时,暂时不用针灸了,我开了几服药过来,现在就熬上,熬好了,就给她喝一半下去,另一半等天明再喝。”
    韩玉玲就问:“廷辉叔,她小姑烧得这么厉害,会不会烧坏脑子?”
    林廷辉摇摇头道:“不用担心,这是身体受了寒激发的反应,发热祛除体内的寒气呢,等这一副药喝完,天明,差不多就能退烧了。到时候,高烧还不退,我再过来给她打一针。”
    送走林廷辉,李新国两口子和江艾兰三个就分了工。
    卫东卫民两个皮小子交给韩玉玲,由她带着三个孩子睡觉。李新国去东屋,和赵春芝替换着照顾李大河;江艾兰主动要求留在西屋,给小姑子熬药、喂药、照料。
    韩玉玲心里很感动,知道江艾兰如此,是顾念她怀着身子呢。临走,她又嘱咐一句:“夜里警醒着些。”
    江艾兰点头笑:“大嫂放心吧,我干活不如你,睡觉却轻,一有点儿动静就醒了。”
    这一天,李家的事儿赶到一堆了,一件接着一件,分好工之后,各自就位,该睡觉睡觉,该值班值班,连江艾兰也坐在炕下的矮凳上,守着炕洞里的药吊子,打个盹儿。
    一夜过去,李大河情况稳定,这一觉睡得也挺安稳的。
    西屋里,李红岩喝了姜汤,又睡在热烘烘的炕头上,不等熬出药来,就出了一身汗,身体的温度就降了一些。等江艾兰熬好了药,扶起她来喂药的时候,李红岩就醒了。
    “二嫂?!”
    睁开眼,看见二嫂一只胳膊揽着她,一手端着只碗,李红岩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二嫂什么时候和她这么亲近了。
    “哎哟,可算醒了,你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坦的?头疼不?身上呐?哎哟,可让你给吓死了,你说说你,不管遇上啥事儿,咱们也不能想不开寻了道儿啊,你这事儿,还没敢让咱爹娘知道呢,要是让他们二老知道,还不定咋害怕呢!你这是要剜他们二老的心啊!”
    “不是,二嫂,我没寻道儿……”李红岩开口替自己解释,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嘴巴里干的难受,嗓子也干疼干疼的,想要冒烟一样。
    “哎哟,行了,我知道,不是寻道儿……”江艾兰这话说的相当敷衍,一看就是应付事儿,口不对心的。
    李红岩也没力气和她辩解了,只开口道:“能给我点儿水吗?我渴了。”
    江艾兰端着碗吹了吹,沾了沾自己的嘴唇,然后递到李红岩嘴边:“你先把药喝了吧。还有点儿烫,你嘘着喝哈!”
    这会儿,李红岩也顾不得药汁子苦涩了,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一不小心差点儿给干了。还是江艾兰出生止住,给她披上棉袄,让她靠墙倚着,又下去倒了碗水给她端过来,李红岩又一口气喝了,这才觉得肺、气管和嗓子嘴巴没那么难受了,之前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好了些。
    眼看着李红岩醒过来,高烧也退下去不少,江艾兰就收拾收拾,也上炕睡下。
    李红岩躺回被窝里,脑子里还糊涂着,她记忆中,自己好像摔了一跤,然后掉进冰窟窿里了……如今躺在家里,又有二嫂守着,应该是被人救了,就是不知道,救自己的是谁?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李红岩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纷乱的,她还想着会不会睡不着呢,可是二嫂累狠了,躺下没多会儿就打起了细而匀称的鼾声。
    没想到,二嫂睡觉还打呼噜?!
    李红岩听着听着,竟被这鼾声带着,也重新进入了梦乡。
    上半夜折腾的人仰马翻,下半夜竟然都睡得很安稳,东屋西屋,都是一觉到天亮,连韩玉玲带着的三只小豆丁都没起夜,倒是韩玉玲因为胎儿压迫,起来一次。
    晚上睡得晚,韩玉玲却仍旧天刚亮就起了。
    她收拾好自己,替三个孩子盖了盖被子,就动身来了北屋。
    夏天不烧炕在厨房里做饭,冬天要烧炕,屋里也取暖,就在堂屋的灶上烧火。
    韩玉玲先添上水生火烧着,然后进西屋看了一眼,见江艾兰和红岩都睡着呢,她摸了摸红岩的额头,略微有些烧,已经没前天晚上那么烫手了,知道吃的药管用了,也就放了心,转身出来,继续做饭。
    农家饭简单,早上就是先烧水,舀出第一锅水来,喝水、洗漱,再添水烧开,调玉米面或高粱面儿餷(cha)粘粥。烧水的同时,上边放箅子,熥干粮。有时会借着火,蒸一碗咸菜或者一碗虾酱,就是下饭菜,因为蒸菜会滴几滴油,加点儿葱花姜片,也是比较讲究的人家才这么吃。
    一锅水烧开,赵春芝李新国和江艾兰也都起了。
    赵春芝从柜子里拿了四个鸡蛋出来,交给韩玉玲:“今儿早上,用细面做个白菜丝疙瘩汤,打上几个鸡蛋,大家一起吃。”
    韩玉玲就道:“给我爹和妹妹吃吧!”
    话说出口,看到赵春芝诧异的脸色,韩玉玲才意识到自己说秃噜了嘴,连忙道:“红岩好像昨儿伤了风,夜里有点儿发烧,吃了药,今早上已经见好了。”
    正说着,江艾兰挑帘子从西屋里出来,也没注意到赵春芝和韩玉玲的异样,打着哈欠,道:“哎,她小姑这一回……娘,你咋这么早就起来了?”
    赵春芝瞅瞅两个儿媳妇,已经猜到她们有事儿瞒着自己,但并没有追问,只答应一声,就扭身又进了里屋。
    李新国已经穿好衣服下了炕,李大河也醒了,看起来,略带病容,但气色比前一天好了不少,至少看起来人是彻底清醒了。
    李新国倒了水,给老爹放在炕沿上,低声劝着:“爹,你病着呢,先别抽烟了,等病好点儿着吧。”
    赵春芝听这话,也没搭腔,只把大儿子打发出来,她过去伺候老头子方便了,又端了温水给李大河擦脸,一边劝:“你也别着急上火的,安心养着,把身子养好了,想干啥就能干啥……”
    李大河半天沉默着,半天了,才开口问:“陈家没有动静?”
    赵春芝就知道,老头子轻易丢不下这个事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咱老大说了,陈家爷俩都没在家,过了晌午才回来的。昨晚上,他廷辉叔也说了,大队长在拖拉机斗子上磕着头了,说是磕得不轻,破了个大口子,淌了不少血,也和你一样,在炕上躺着呢!”
    “这样啊……”李大河听着,语气就缓和了不少。
    经过一天一夜,死去活来好几个回合,他也想明白了,陈家那个老婆王秋萍本就不着调,办事说话常常着三不着两的,看来,提亲是她自作主张的。后来,冲过来找他算账,说话难听些,也是一时不忿气急了。当然,也可能是听了人挑唆……
    整件事都不怪陈金昌,而且,要不是磕破了头动弹不了,恐怕也早就上门来赔情道歉了,不至于一天一宿也没个动静儿。
    这么想着,心气平了些,就主动要水喝。
    赵春芝把儿子倒的水端过来,伺候着老头子喝了几口。李大河擦了手脸,又喝了水,觉得精神了不少,就要着穿衣坐起来,不肯再躺着了。
    外屋,韩玉玲和江艾兰俩儿媳妇也把饭做好了,搬了炕桌过来,把饭盛好端上来,赵春芝伺候着老头子在里屋里吃饭。
    韩玉玲和江艾兰去东屋给三个孩子穿衣,洗洗脸带过来,和李新国一起在堂屋里吃饭。
    李红岩这一觉倒是睡得沉,韩玉玲和江艾兰带着孩子们吃完了,收拾了碗筷,李新国都去上工了,李红岩才醒。
    韩玉玲带着孩子们又去东厢了,江艾兰继续过来守着,一看李红岩醒了,立刻过去询问,又端了炕洞里热着的药给她喝。
    喝了药,李红岩就要穿衣起来,被江艾兰毫不留情地按了回去:“你快趟着吧,昨儿夜里高烧了大半宿,这吃了药还要再发发汗才行,廷辉叔说了,你身子里进了寒气儿,不逼干净了,以后有的你遭罪吧!”
    李红岩第一次觉得二嫂的唠叨还挺暖心的,于是笑了笑,不再坚持。
    没想到,这么躺着,没一会儿,她竟然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不知多久,她是被一阵说话声给吵醒的,没睁开眼就听着有个男人呜呜地哭。
    “老哥哥,兄弟我对不住你,没脸见你啊,昨儿个,我都想咋不一头碰死了也干净啊……”
    她听着听着,慢慢睁开眼睛……哎哟娘,竟然是陈金昌陈叔在哭!
    若不是她亲耳听见,她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想象,在大队里说一不二的大队长,居然哭得呜呜的,简直像个孩子!
    陈金昌这一趟哭诉,真真是非同凡响,竟然边哭边说,足足哭了小一刻钟,才被李新国半抱半扶着在老爹住的炕沿上坐了。
    李红岩穿了棉袄,倚着山墙默默听着,不敢出一点儿声音,就怕被人知道她在这里,陈叔尴尬。
    陈金昌哭诉完了,屋子里就安静下来,李红岩在西屋只能听到东屋里隐约的咳嗽声、说话声,说的什么,谁说的,都听不清楚了。
    又过了足有大半个小时,她才听得陈金昌告辞出来,然后,听见大哥送人出门,听到大哥嘱咐:“向阳、东方,你哥俩路上慢着些,替换着,别让陈叔再颠簸着了。”
    陈向阳闷闷的声音:“新国大哥放心吧,我们哥俩呢!”
    却没有听到陈东方的声音。
    她的脑海里莫名地想起昨天晚上落水时听到的呼喊声,灵光一闪,一下子想起来,早就说那喊声那么耳熟,原来是陈二哥陈东方的声音嘛!
    ——这么说,是陈二哥救了自己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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