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过去和书,付巧言总是很精神的,她笑道:“妾可是幼学毕了业的,也考上了县学。其实在家时看过些许同类的书,妾的弟弟喜欢这些,父亲就会借些回来同我们讲。”
    荣锦棠见她脸上洋溢着的温柔,心里也有些软,他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轻声说:“下次你再绣一双袜子给朕,朕就再赏你本书,如何?”
    付巧言一愣,随即有些兴奋道:“陛下,其实妾还做了一条腰带给陛下,能多赏妾一本书吗?”
    “什么?哈哈哈你这丫头!”荣锦棠听罢,突然大笑起来。
    外面等着伺候的甄姑姑和沈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些惊讶来,只脸上表情丝毫未变。
    付巧言被他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陛下……别嘲笑妾了。”
    荣锦棠笑了好半天,才拉着她靠坐在床架上,屋里有地龙,穿着小衣并不觉得冷。
    “做了这么多吗?”荣锦棠问。
    “回陛下,平日里空闲,时间有许多。”
    “不是要读书?”
    “也不是早晚都读,有时候读书,有时候做绣活,总要让自己有点事情做。”
    荣锦棠点了点头,低声道:“也挺好,还有时间读书。”
    付巧言没太听清,也不好追问,只好找话题聊:“妾屋里的小宫女喜欢做绣活,索性妾就教她,每次做好还要给点评哩。”
    倒是不知道,这小姑娘能把自己日子过得顺,过得透。
    其实淑妃也这样,皇上不去,她就给自己找些爱好,一年一日,不闲着就不会胡思乱想,就能畅畅快快活着。
    这样一想,他才觉得仿佛好久都没见过母妃了。
    荣锦棠沉吟片刻,问她:“给朕讲讲,每日都做些什么?”
    “就是读读书、绣绣花之类的琐事。”
    荣锦棠微微摇了摇头:“不,你从早开始说,讲仔细些。”
    付巧言一愣,倒也没什么好隐瞒,想想便说:“早晨起来先要梳洗,宫里的热水和早膳是有定时的,取的晚了就没了。妾住长春宫后殿,小宫女去取水就要从垂花门出了前殿,在巷口的角房处取。”
    荣锦棠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付巧言也就没什么顾忌,讲了起来。
    少女声音柔和温婉,带着春风一般的馨香,实在动听。
    “然后就是用早膳,每一日饭食都不太一样,运气好能有自己爱吃的,运气不好也能吃饱。春天里上午天气好,妾就在窗边读书。下午的时候阳光更烈一些,偶尔就带着宫女去院子里做绣活。事情一件一件做,就很有奔头。”
    “比如这本书要什么时候读完,什么时候做总结,什么时候看下一本。再说绣活,宫女子也就是女红最能打发时间,锦缎针线每季都能领到,就给自己做个计划,这段时间做什么,下段时间做什么,总不闲下来就是了。”
    付巧言顿了顿,笑着说:“不过这些也没太刻意,时间很长,但凡想躲懒,在床上躺一天也是有的。”
    荣锦棠听着她的话,不由陷入深思。
    自继位以来他刻苦勤奋,从未懈怠过一日。前朝里大事小情他都要过目,哪怕内阁已经批过的琐碎小事他都没放过,这样勤勉一年,实在是有些累了。
    他一直没换过内阁,如今安和殿大学士里,仍有两人是王家的学生,除了周文正算是坚定的忠君之人,其余四位各有各的心思。小阁老里三位也多是帝京世家出身,他确实不敢放松一刻。
    哪怕有沈家站在他背后,他也不能过度放心内阁。
    大越幅员辽阔,百姓千千万万,如果他这里出了差错,上行下效,发出去的政令就可能危害一方百姓,放出去的父母官转眼就成了恶阎王。
    看似闲云野鹤的翩翩佳公子,其实他很爱操心,也很不容易放心。
    在那么多皇子里,隆庆帝之所以选了不大不小的他做继帝,也正是如此。
    哪怕他年轻青涩,心里头也是时刻装着大越江山与百姓,磨炼些年头,总能熬出头来的。
    前朝里没有自己的人,日子自然是不好过。荣锦棠出神地想,恩科要赶紧开起来,有了他能放心的人,才能施展抱负。
    不过,日日紧绷确实也没太大好处,不如就像小淑女说的,偶尔也放松放松,让自己开心一下。
    荣锦棠没出神太久,见付巧言不说话了,就问:“晚上呢?”
    也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付巧言还是答:“晚上领了晚膳来,吃完就洗漱,夏日汗多就要日日沐浴。以前比较麻烦,妾的宫女年纪小,搬水桶很吃力,现在长春宫有了小黄门,就方便一些。”
    因为有了主位,长春宫就多了两位小黄门,还有一个专门帮两位淑女做杂事的,晴画直说轻松不少。
    “晚上宫灯也不能点时间太长,灯油每月都那么些,用完了就没了。大多数时候妾就问问宫女今日里取饭怎么样啦?有没有被人欺负之类的事,不多时就能睡着了。”
    荣锦棠问:“怎么领个膳食都要被欺负了?”
    付巧言笑笑,仔细解释:“陛下兴许是没经过这样事,妾做过宫女,很是知道的。像妾位分低,跟着妾的宫女也就跟着抬不起来。比方说她跟娘娘们的宫女们一起去御膳房领饭,肯定最后一个才轮到她,这还是好的,膳房里有什么就用什么。不好的时候要是不小心得罪了膳房的小黄门,可能连伙食都没有,但她不能让主子饿肚子不是,就只好求情说好话,总是很不容易的。”
    付巧言这般说着,语气很是平和,她只是在叙述这件事,没有抱怨,也不会抱怨。
    荣锦棠听在耳朵里,也知道她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宫里头磋磨人的手段多了去了,身上白白净净一块伤都没有,也能叫你生死不能。
    荣锦棠轻声笑笑:“朕没经过吗?”
    他怎么没经过呢?那些个天潢贵胄看不起人来,也能往死里作践。他的好哥哥们一个比一个器宇轩昂,到头来没一个好相与的。
    “陛下说什么?”付巧言问。
    荣锦棠摇摇头,眼眸一闪,慢悠悠问:“你住长春宫吧?宫里的人都如何?”
    “陛下是问哪位?”付巧言迟疑道。
    荣锦棠没指名道姓,只问她:“长春宫刚搬进来新人,想必跟着的管事宫女也不少。”
    付巧言点头,想了想说:“是王昭仪刚搬进来,妾只见过她一回,前几日叫我和兰淑女去略坐了坐,又赏了些头面给我们,便叫走了。不过昭仪娘娘讲说要一旬去她那坐坐,也好吃吃茶聊聊天。”
    “至于兰淑女,陛下见过,就不用妾再多言了。”
    荣锦棠顿了顿,不知道怎么仿佛从这话里听到点别的意思,他挑挑眉看着付巧言,见她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便道:“碧云宫的人呢?”
    碧云宫里住着孙慧慧和张欣瑶,至于刚搬进来的章昭仪她却是没见过的:“妾只见过孙淑女和张淑女,孙淑女时同妾一起入宫,在坤和宫一起当过差,张淑女自然是太贵妃那里认识的,她以前也是给太贵妃搭理书房的。”
    “你们宫里新来的那些人呢?”荣锦棠这会儿语速很慢,仿佛在考虑什么事,“王昭仪那里应有管事姑姑吧?”
    付巧言回忆了一下那位管事姑姑,道:“是,那姑姑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想必是王昭仪娘家带来的。”
    荣锦棠若有所思点点头。
    在隆庆朝时因宫妃多为世家女,许多人也曾直接带了娘家里伺候长大的嬷嬷进宫,这样在宫里也能自在一些,有人体贴。
    不过这一次王昭仪带了嬷嬷进宫,荣锦棠还是这两日才知道的。
    “你怎么瞧出她不是宫里的?”荣锦棠问。
    付巧言笑答:“那姑姑站姿就不太板正,身上穿戴也有些琐碎了。陛下可以想想福姑姑和莲姑姑,她们都是在尚宫局经过事的,一身衣裳利索干净,头面也整整齐齐,说话办事很是有礼有度,有没有经过尚宫局训导是很不一样的。”
    “最要紧的,”付巧言顿了顿,“最要紧的是她对昭仪娘娘太过亲近了,一眼就能看出些不同来。”
    荣锦棠挑眉,手里摩挲着她给做的袜子,道:“你倒是聪明,看人也是准的。”
    付巧言笑笑,没有应声。
    “之前去母亲那里,她还说起你了。”荣锦棠漫不经心道。
    一听淑妃还没忘她,付巧言眼睛都亮了:“真的?娘娘可还好?”
    荣锦棠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略有些吃味:“朕怎么觉着,你心里更关心母亲呢?”
    那肯定是啊,付巧言不好骗他,只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荣锦棠冷哼一声:“既然母亲这般喜欢你,为何又让你来了朕这里?”
    付巧言认真答:“回皇上话,娘娘当时曾说陛下身边没贴心人,她知妾人品,也知妾必定忠心于陛下,便才让妾过来伺候陛下。”
    “你倒是很有自信。”隆庆帝听母亲这样讲过,心里很是妥帖。
    她看待自己跟太后看待自己是十分不同的。
    作为一个母亲,最要紧的不是前朝后宫事,不是荣氏和王氏的兴衰,不是大越百年国祚,而是儿子的喜怒哀乐和身边的知心人。
    付巧言见他神情十分舒缓,便知提到淑妃叫他高兴了,心里多少是有些得意的。其实皇上看起来比以前威仪气派得多,但心底里还是没怎么变。
    “如若妾不是这样人,娘娘不会这般安排。”
    荣锦棠和付巧言其实也说不上熟悉,只比其他的妃子们多接触那么些许次,然而却因为两人对淑太贵妃一样的亲近和关心,倒是有些相同的话来谈。
    只寥寥几句,荣锦棠被勾起了谈兴,转问她:“平日里娘娘都怎么打发时间?”
    付巧言发现他今天兴致很足,聊的却只有后宫女子这一亩三分地来,不过皇上要是问她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她也是答不出些许的。
    “娘娘上午喜插画绣花或投壶,下午便是读书练字和抄经,以前她不怎么抄的,后来先帝爷重病,她才日日都抄。”
    付巧言补充道:“其实娘娘很会打发时间,有时候也叫我们陪她打叶子牌或者麻九,对弈也是有的,不过当时景玉宫只我一个会下,大局观很是有限,时间长了娘娘就不爱同我玩。对了,娘娘还很是喜欢打五禽戏,她身体康健,很爱在院中走动赏景。”
    说起淑妃来,付巧言就总会自称我,她其实还很不习惯说妾这个字,每每一句话里说的乱七八糟,倒是荣锦棠没见怪。
    荣锦棠感叹:“母亲是情趣人。”
    淑太贵妃娘娘确实是个情趣人,她自己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实在很是难得。
    付巧言笑笑,她一年多没见淑妃了,心里有些想她:“陛下,其实娘娘是很通透的,除了您和六公主,也只剩先帝爷叫她日日记挂在心上。您可能不知道,她还会做素面抄,也自学过调胭脂,甚至景玉宫有阵子燃的香都是她自己制的。她那时候老说,书读的再多,不亲手试一遍,总是不能吃进肚子里去的。”
    刚才或许只是闲聊,直到付巧言说道这句,荣锦棠却有了些别的体会来。
    与不同的人聊天,也是有些意思的。
    第57章 选侍 二更
    最近听多了大臣们含着各种心思的话, 如今这一派朴实的妇人之言听到耳中, 却难得有些趣味。
    荣锦棠笑了笑, 发现自己留的有些久了,终于起身下了床。
    这会儿付巧言已经休息过来, 见他要走忙过来帮他更衣。
    这一手伺候人的活宫里的姑姑们都教过,只是见着她摇曳多姿地穿着小衣在他身边忙碌,荣锦棠生出些难得的满足来:“朕发现,你没之前那样怕朕了。”
    付巧言帮他束腰带的手顿了顿,低声回:“那是因为陛下慈悲。”
    慈悲这个词也不知道说的哪里不对,总之荣锦棠突然又笑出声来:“真是个甜嘴。”
    收拾好衣裳,荣锦棠就走了,只到门口言:“下次你且带了手艺来, 朕拿几本书同你换,要是手艺不好可就不能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轻扬, 眼睛里都带着些星光,他也没等付巧言的答话,推门便走了。
    付巧言站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 才穿好衣裳离开石榴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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