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隆庆帝已经卧床许久了,他灰白着一张脸,整个人都比月前瘦了一圈,两鬓头发都已斑白,实在行将就木。
    他的儿子们、臣子们,全部都跪在乾元殿里,沉默地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四十几许的陛下。
    如今的陛下,这么的衰败。
    隆庆帝轻轻咳了两声,缓缓张开浑浊的双眼,他微微偏过头来,看着下面跪了一地的人。
    “传朕口谕,封七皇子桢为明郡王、八皇子棠为纯郡王。命靖王汇同礼部主公主和亲事宜、平王汇同工部、吏部主南边旱灾、湘王汇同工部、吏部主北边雪灾,明王汇同吏部主年末京官选评,纯王汇同兵部、顺天令衙门主上京与顺天防务。”
    这一串话说得极为艰难,磕磕绊绊,一盏茶的功夫才安排下来。
    宁大伴赶紧端了药茶来,服侍他喝了几口,这才顺过气来。
    “内阁阁臣与三省令主议政令,重大事宜协同五位郡王一同商议。”
    这一政令的下达,彻底把政令放出给了五个儿子。
    下面跪着的五位郡王表情皆是一变,三皇子率先道:“父皇,万万不可。”
    他表情哀伤至极,仿佛十分难过于父亲的病重。
    隆庆帝轻轻摇了摇头,没叫他再讲下去:“你们是我荣氏正统,务必守好大越江山百姓。”
    下面所有皇子与朝臣齐齐行礼,三叩首之后曰:“儿臣、臣遵旨。”
    等到他们都走了,隆庆帝才道:“去把皇后请来。”
    今日他还算是精力强些的,如不把事情安排好,心里总是不能安稳的。
    因他生病,最近王皇后也看着疲累不少,一向十分注重颜面的她甚至并未怎么梳妆便来了,头上也只戴了一柄小巧的凤簪。
    “陛下安康。”王皇后遥遥冲他一拜。
    “梓潼不必多礼,近来说话。”
    王皇后到了床前,轻轻坐在床沿旁。
    几十年的夫妻了,相处起来倒也不那么讲究。
    隆庆帝又喝了两口药茶,这才定了定神道:“我请你来,是有要事的。”
    他话音刚落,两位大伴便悄悄退出寝殿,这下寝殿里便只剩下帝后两人了。
    王皇后认真看着他,轻声道:“陛下请说。”
    隆庆帝垂下眼帘,没有看着她的眼睛。
    他沉痛地、迟缓地问:“惠儿,如今十八了吧?”
    王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白皙的双手狠狠抓住云锦衣袖的下摆,生生扯下丝来。
    “陛下……你不能……”
    隆庆帝还是没看她,只道:“老六才十三,她太小了,脾气又不好,活不下去的。”
    王皇后“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她难得维持不住往日的端庄与体面,只哆哆嗦嗦问:“可惠儿是咱们明晰唯一的孩子。”
    她说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划过。
    长公主明晰也是王皇后唯一的孩子,她二十下嫁安国侯卓氏,次年诞下长女文惠,小姑娘当年便被封为郡主。
    在文惠郡主五岁,长公主二十六岁时她重病不治,被追封为明晰圣德大长公主,衰荣无限。
    而这个长公主唯一的血脉自然是很受帝后疼爱的,她自小就养在坤和宫里,十五及笄才出宫回到安国侯府。
    如今当隆庆帝这样轻声一问,聪慧过人的王皇后一下子便猜到了。
    整个宗室也只有她身份够重,年纪够大,可以和亲乌鞑。
    文惠郡主性格随了母亲,刚毅果断,从来不是软弱的性子。
    隆庆帝思前想后很久,还是选了她。
    其他宗室且不说没有这般年纪的女孩儿,便是尚未下嫁出宫,留在宫里年纪最大的六公主,也是比不上她的。
    “明晰是好孩子,她随了你,文惠也随了你。”
    “荣氏血脉,王家后裔,梓潼,朕不是乱选。”
    隆庆帝说着,一口血便顺着嘴角滑落下来。
    那颜色殷红红的,狠狠蛰了王皇后的眼。
    她哀泣着趴在隆庆帝床前,痛哭失声:“陛下,我的明晰,我的惠儿……”
    隆庆帝慢慢闭上双眼:“我让……老三给她送嫁。后头的事,便都如你所愿。”
    王皇后猛地抬起头来,她颤抖着手捏起锦帕,轻轻给隆庆帝擦拭嘴角:“陛下……”
    她没敢问出口。
    “他是个好孩子,会奉你如母,即便没有那层名分,也叫了你母后十几年。”
    王皇后愣在那里,任由脸上泪涕纵横。
    她从来未曾这般失态过,一颗心又冷又热,仿佛被针扎那般疼。
    “梓潼,我放心不下……唯一能相信的便只有你了。”
    隆庆帝老迈衰弱的嗓音静静回荡在寝殿里,连风都不敢吹了。
    第36章 急病
    除了王皇后, 后宫的娘娘们平时很难知道乾元宫的事。
    宫人们也只隐约知道这次是文惠郡主要和亲乌鞑, 然后便是两位年纪小些的皇子封了郡王。
    先不说七皇子是贵妃幼子, 那从来都是宫里的红火人。倒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八皇子如今刚刚束发,仍住在外五所, 却一下子成了朝廷里年纪最小的一位郡王了。
    便是因着他,景玉宫也一下子就红火起来。
    这宫里的事儿是极不好说的。
    妃主娘娘们前半生靠的是家世圣宠,后半生靠的却是儿女。
    淑妃在宫里安静了一辈子,到了却热了灶。
    前头几日是几位妃娘娘看望她,后来又有几位嫔娘娘过来“说家常”,景玉宫好生生忙活了十来天,才终于接待完了这一波贵人们。
    剩下的小主自是没资格来的,即便是厚着脸皮来烧热灶来, 也多半只能坐在茶室里由着沈福接待一二,轻易是见不到淑妃的。
    付巧言是淑妃身边伺候的人, 待人接物上一贯也很仔细,她精神尚可,倒是这几日忙活下来身上有些不好了。
    这一日午后是顺嫔娘娘到访, 她是一贯知道些情趣,往日里同淑妃也是多有走动的,这般来了才不显得尴尬。
    因着是熟面孔, 淑妃便没选茶室,直接在书房同她摆了茶果点心叙话。
    付巧言挺直腰背站在门边,昏昏沉沉的都要听不清淑妃在说些什么了。
    前几日来的娘娘们跟淑妃也不过就是点头之交,淑妃便只在茶室见她们, 那边用的是炭盆,不如烧地龙的书房暖和。
    连着站了几日下来,付巧言铁打的身子也要经受不住。
    白日里挨了冻,晚上睡不好觉,这一日日熬下来,便就不小心病倒了。
    期初她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冒虚汗,后头就日日头疼目眩,再到后来喉咙都跟着火烧火燎,讲话都有些难。
    身上热一阵冷一阵,难过极了。
    但她却又不敢同福姑姑讲。
    宫里头宫人生了重病多半要被挪到永巷去,治得好治不好的,都再难回到主子跟前伺候。
    她好不容易从永巷出来,见了景玉宫的好,自然是不想回去的。
    索性同屋的桃蕊姐姐和双生子都同她有了情分,桃蕊还特地求了人给她弄了点姜汤,好歹压了压病情。
    然而病来如山倒,这一天坏过一天,付巧言的心也渐渐凉了。
    也就是最近淑妃要接待这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娘娘们没空管她,要是还跟往日一般在书房伺候她读书,一张口便能被听出来。
    付巧言正恍惚在那里,想着要不要同福姑姑交代一二。
    福姑姑一向很和气,说不得能宽余她在屋里休息两日。
    她正想着,不妨淑妃叫她:“巧言,去取我那本《荷花游记》来。”
    付巧言正双耳嗡嗡作响,半天也没听清淑妃在说些什么。
    她心里头着急,一张雪白的小脸急得通红,只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个头,才努力压着嗓子道:“还请娘娘责罚,奴婢未曾听清。”
    淑妃微微皱起眉头,却并未生气,只好脾气道:“这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我说去取那本《荷花游记》来。”
    这一句付巧言努力听清了,知淑妃没责怪意思,她忙又磕了个头:“娘娘慈悲,奴婢这就去。”
    她说着,撑着酸软的双腿站起来,步履匆匆往书屋里头走。
    倒是顺嫔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头笑道:“几日没来,这丫头倒是更俊俏了。”
    淑妃淡淡笑笑,打趣道:“这日子一天天难熬着呢,我还不找个漂亮点的小丫头陪我红袖添香,要不然得多寂寞。”
    顺嫔顿了顿,叹了口气:“可不是吗?要不是那两个年纪还小,我还有个操持的事儿,这日子也是寂寞呢。”
    顺嫔如今也是三十多的年岁了,早几年诞下双生儿时也好生红火过,那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如今早就看不见了。
    孩子们大了,她老了,皇上便也就不总来了。
    她是柔顺性子,做不来那阿谀奉承的事,别人不来奉承她,她也就渐渐闭了宫门守着孩子过。
    因着跟淑妃脾性相合,两人倒也渐渐有了些来往,一两月来也能坐一起喝喝茶谈谈天。
    淑妃跟前的这个小丫头她见过好多次,确实姿色出众,她一眼便记住了。
    “这丫头,及笄了吧?”
    付巧言新换了发髻,一看便是十五了。
    淑妃笑笑:“是呢,我这宫里的小丫头们,就她年纪最小。”
    顺嫔遥遥看了一眼付巧言的窈窕背影,思索片刻道:“姐姐别怪我事多,只我来的次数多,见她也多,倒是觉得这丫头……挺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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