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下人们退干净,谭员外和谭夫人也已经坐到主位,谭世宗则坐到谭云山身边,好整以暇地打量弟弟,发现毫发无损后,乐了:“你这也不像帮忙捉妖了的样子啊。”
    “帮忙捉妖”四个字谭世宗刻意夸张起语调,透着兴致高昂的奚落和嘲弄。
    若在以往,谭云山哼哈的也就应了,但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肩膀太疼,莫名就想回上两句,不然都对不起自己流的血:“还行,虽然被咬了,总算不是帮倒忙。”
    谭世宗刚听到“还行”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嗤之以鼻,可等听见后半句,直接变了脸色:“你被咬了?!”
    谭云山轻轻点头:“肩膀。”
    谭世宗不信,抬手就要摸,谭云山下意识往后躲,结果牵扯到伤口,立刻倒抽口冷气。
    谭世宗的手停在半空,有点不敢往前了。他虽然横竖看不上这个弟弟,但也知道装模作样不是谭云山的性格,尤其见惯了笑盈盈的谭云山,乍见到这样的,他都好像能清晰感觉到那种疼了。
    不过不碰可以,话还是要问的,不问不安心:“被咬了……会变成妖怪吗?”
    谭云山怔了下,笑了:“不知道。”
    淡淡三个字,既灵竟听出了一丝苦。
    “世宗,”谭员外总算想起管管这个儿子,“法师在此,不得无礼。”
    “爹……”谭世宗还想说什么,却收到谭夫人扔过来的一瞥,瞬间压下一肚子担忧,不言语了。
    谭员外总算满意,这才看向二儿子,难得声音里带上一丝关心:“伤得严重吗?”
    谭云山心里一热,想也不想便摇头:“没事,只肩膀被咬了一下。”
    谭员外点点头,但又好像并没有全然放心,很快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事?”
    谭云山哑然失笑,不知是不是很少被如此关心,他竟破天荒想和亲爹玩笑两句:“也不能说一点没事,肩膀疼得要命,胸口还少了一颗痣,损失惨重。”
    “你说什么?!”谭员外腾地起身,动作之大险些将椅子带倒。
    椅子最终没倒,只是与地面蹭出刺耳声响。
    当这声响同谭员外的尾音一并散去,正堂陷入诡异的寂静。
    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
    “我就知道该是这样,我就知道是时候了……”谭员外自言自语地坐回椅子,但听起来没有错愕或者惊惧,倒有一丝……如释重负?
    “老爷,”一直安静着的谭夫人忽然沉稳开口,“世宗还在呢。”
    谭夫人的提醒就像一盏灯,驱散迷路,露出前路。
    谭员外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抬头:“世宗,你先回房。”
    谭世宗莫名其妙:“为什么我要回房?”
    谭员外一拍桌子:“让你回就回!”
    如果说谭夫人还能制住谭世宗几分,那谭员外根本是连骂都舍不得骂这个儿子,闹得再过,也顶多语重心长说两句,谭世宗也习惯了这样的亲爹。
    可很多事就是这样,越是反常越能镇住场。
    就像此刻,第一次被亲爹吼的谭世宗,瞬间把什么嬉皮笑脸都忘了,呆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关键时刻,还得谭夫人——
    “回去吧。”
    温温柔柔三个字,就让谭世宗定了心,也找着了台阶。
    谭世宗乖乖回房,下人洗漱屏退,谭员外又让管家在外面守着,防止隔墙有耳。
    一切,都似曾相识。
    冯不羁看既灵,既灵看谭云山,谭云山彻底茫然。
    怎么就忽然这样了?就因为他少了一颗痣?
    “你那个没了的痣到底长啥样,这么重要!”冯不羁不知何时坐到了之前谭世宗坐过的椅子上,贴近谭云山低语,简直要好奇死了。
    谭云山直接勾开衣襟,亮出胸膛:“就这样的。”
    冯不羁被骤然豪放的谭家二少搞得猝不及防,刚想说都没了你让我看啥,却发现还真不是,没了一个,还有四个,就在胸口偏左一点的位置,四个芝麻大小的痣。这些痣既没站成一排,也没围成一圈,就随意点在心窝上,平淡无奇,至于谭云山口中消失的那颗,更是没留下任何痕迹。
    “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眼?”冯不羁自己看完了,还要呼朋引伴。
    既灵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这真是她听过的最一言难尽的邀请。
    撕衣服包伤口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会多想,但这会儿平白无故去看一个男人的胸口,理由再怎么正当都……
    “行吧我看看。”
    好奇战胜了矜持。
    这厢两位捉妖者研究谭云山的痣,那厢谭夫人则帮着谭员外摘主位后面墙壁上的挂画。
    等二人研究完了,画也摘下来了,连带着墙壁上的暗格也一目了然。
    三人就近坐回椅子,收敛心神,正色起来。
    谭员外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木质锦匣,于手边的桌案上放好,而后示意他们过去。
    三人不明所以,起身来到桌案跟前,待看清锦匣,皆心生赞叹。
    锦匣一尺见方,匣盖上雕刻着几只向天而飞的仙鹤,仙鹤之下松柏葱郁,仙鹤之上云雾缭绕。不知哪位工匠技艺如此精湛,竟将这仙鹤、松柏、云雾皆雕刻得栩栩如生,看久了,恍若能听见仙鹤振翅,风过松柏,云雾轻移。
    似觉得差不多了,谭员外这才打开锦匣,里面静静躺着一副卷轴。
    终于,谭员外缓缓开口:“十四年前,仙人还留下了这幅图。”
    虽然有了预感,可真等听见谭员外说了,既灵和冯不羁还是颇为无语。
    谭云山也哭笑不得:“爹,这么重要的事,您就不能一口气说全吗,非一回一回讲。”
    “不是我想这样,”谭员外叹口气,一边把卷轴取出,一边道,“是神仙说的,必须要等到你的第一颗痣消失才能讲。”
    “第一颗?”谭云山听出端倪。
    谭员外立刻点头:“你身上的痣就是你的仙缘,当五颗痣全部消失之日,就是你登仙之时!”
    谭云山看着亲爹眼里的“热切”,心却渐渐凉下来。
    他从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仙缘。一个缘字,道尽多少缥缈,这样虚幻之事根本不必挂心。可现在,这个字实实在在压到了他的身上,就像一块巨石,逼得他必须选择,要么弯腰,要么掀掉。
    他想掀掉。
    他面前的人却希望他弯腰。
    “羽化登仙,多好的事!”谭员外话里有着难掩的激动,仿佛要登仙的是他自己。
    谭云山好多年没听过亲爹和自己这么热络说话了,上一次怕还要追溯到十四年前的中秋,那个所谓的染了风寒的夜里,亲爹急匆匆跑过来,抱着他心疼了好一会儿。
    十四年过去,谭云山终于想明白了那晚被亲爹抱在怀中心疼时的别扭感。
    那个说着心疼他的人,声音是抖的,藏着怕。
    而现在,这个劝他修仙的人,声音也是抖的,藏着高兴。
    谭云山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谭夫人。
    相比亲爹的不淡定,她真算得上多年如一日。十四年前,她没抱自己一下,十四年后,她也没劝自己成仙。整整十四年,她看自己的目光都和现在一样,冷淡,疏离,事不关己。
    “尘水……仙缘图?”
    思绪恍惚中,谭云山听见既灵的声音。
    就像清冷世间忽然进来一道光。
    “按照这个图走就能成仙?”
    如果既灵的声音是光,冯不羁的声音就是天上下火了。
    所有黯然神伤的情绪都被这两个家伙搅乱,谭云山深吸口气,定了定神,也抬眼看去。
    卷轴已在桌案上摊开,是一副绢画,但画中却非人物山水,而是一张地形图。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贯穿全图,中途又有许多分支,分支又蜿蜒到四面八方,无数村庄、城镇、高山、峡谷散落其中,且被逐一标注,以至于整张图看起来密密麻麻。
    但在这张图里,有六个名字十分突出,一眼便可看见。
    一个是“尘水”二字,是整张图上最大的两个字,被清晰写在那条最醒目的贯穿全图的河上。
    另外五个名字则分布在图上不同地方,字体比“尘水”小,却比其他字略大,而且没用墨写,用的朱砂,红得刺眼——应蛇,崇狱,异皮,佞方,瀛天。
    整张图只有左上角的“瀛洲”附近稍有空白,却又被两句题诗填满——
    五妖伏诛日,
    羽化登仙时。
    夜凉如水,月色如霜。
    谭云山躺在飞檐亭上,望着皎皎星空。
    早该入睡的时辰,可现下这一片安静的谭府,究竟有多少人真的睡了,又有多少人像他这样醒着?
    谭云山不知道。
    至少爹是睡不着的,因为究竟要不要修仙,自己还没给他准信。
    娘应该也睡不着,不过肯定不会是担心自己,多半该是操心爹。
    一张尘水仙缘图,就让谭云山把这么多年没想明白的事情想通了。
    为什么娘对他那样冷淡却依然有求必应?
    为什么爹对他的态度永远是透着小心翼翼的疏离?
    为什么明明全城都在议论他不是谭家的种,他却依然能做逍遥的谭二少?
    其实知道梨亭仙梦时,谭云山已经隐约有了感觉,只是不愿意仔细去想。
    ——从十四年前的那个中秋起,他在他们心中,就已经不是谭家的人了。
    不,或许更早,早在他们决定把他丢到山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逐出了谭家。
    那场梨亭仙梦不过是把他从“外人”变成了“鬼神”。
    所以他们对他,敬,而远之。
    不远处的阁楼上,既灵和冯不羁趴在窗口,心情复杂。
    “你说他在想什么呢?”冯不羁忽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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