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水中人终于开口。
    既灵舒口气,低头望他,洗耳恭听。
    “听我一句劝,骗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歪财终要歪路去,何不回头走正途?”
    “……”
    她的净妖铃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灵不再费口舌,直接坐下,拿起小盘子斜插入水——开划!
    木盆作船,瓷盘作浆,谭云山这辈子头回见如此清新脱俗放荡不羁的女子,要不是对方一脸誓要骗到底的执着,他真的愿意就这样安静欣赏。
    扑腾——
    哗啦——
    扑腾——
    哗啦——
    “你跟着我干嘛?”水中这位抡开胳膊以矫健之姿,三两下,竟已同自己的小木盆并驾齐驱。
    “姑娘现在要去我家,岂有不让在下跟着的道理?”
    所谓风度,就是浪里白条满脸泥水都不影响人家谈吐文雅,平和从容。
    既灵发誓她所有捉过的妖里,都没这位让她焦灼,偏对方不急不躁,态度平和友善,让她都没办法翻脸,只能无奈叹息:“就算你要跟,也可以站起来蹚水走吧,非这么扑腾地游吗?”
    “好。”谭云山倒好说话,立刻从善如流地应,然而身姿一动不动,仍只有一颗头和少许肩膀露在水面之上。
    既灵被打败了:“那你倒是站起来啊。”
    谭云山一脸真诚无辜:“我已经站起来了。”
    既灵仔细打量,果然对方已垂直立于水中,一动不动,当下诧异:“水已经这么深了?”
    谭云山叹口气,道:“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了然,难怪木盆到此处也不大愿意再漂了,四面八方的水都往这里来,木盆哪里还漂得出去。
    弄清楚缘由,既灵继续划水,想以最快速度抵达正门。虽然水中人把她当骗子,但这么大的府宅,当家话事者怎么看都不像会是水中这位雨夜赏月的奇男子,所以入不入得了宅,也不是他一句话可以定的。
    既灵边想边划,直到木盆重新漂出一丈多远,她才发现水中人并没有再跟上来。莫名其妙地回头,就见男子一动未动,虽看不见水下,也能料想到他依然原地站着。
    “怎么了?”虽然厌烦对方跟随阻拦,但对方不跟了,又着实让人没底。
    水中男子眨眨眼,开口:“我家这里是城中地势最低的,水都往这边涌,没办法……”
    既灵:“……”
    是她记性发生了错乱还是男子忽然失忆了,这话不是刚说过吗!
    “……所以?”受不了无声沉默和看不见尽头的等待,既灵咬牙切齿地又追问了两个字,她发誓,自己这辈子最好的耐心都献给槐城了。
    好在,对方可能领悟了她的脸色,祭出后半句:“所以像刚刚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砸沉了别人的船是非常危险的,但凡换个水性差的,都容易出人命。”
    虽然过程煎熬,但人家最后说的这句话,确实没法反驳。
    既灵沉默下来,片刻后,诚心道:“是我鲁莽了,抱歉。”
    “没关系。”水中男子露出满意微笑,应答之迅速,笑容之灿烂,让人真的很想再砸他一次。
    “在下谭云山。”
    既灵刚想继续划,就听见对方又追加一句。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只能报上名号:“既灵。”
    “哪两个字?如何写?”
    “……”
    谭云山眼见着骗子姑娘腰间的铃铛开始隐隐闪出熟悉的大钟似的光,识相闭嘴。
    他不相信世间有妖,但却相信世间有人能修炼出威力巨大的道法奇术,比如莫名其妙变出一口丧心病狂的大钟什么的,所以安全起见,不撩拨虎须为妙。
    一盆一人,同时抵达谭府大门,谭云山现行游上台阶,至门前停住,哗啦起身,竟大半个人都立出水面。
    一袭月白色衣衫已被泥水浸透,却并未显出更多狼狈,反倒因湿透贴身,勾勒出谭云山挺拔颀长的身量,比泡在水中时,少了些秀气,多了几分舒朗。
    既灵怔怔看了半晌,总算开口:“你家台阶怎么修得如此高?”
    谭云山还以为她要发表什么高见,等半天,等来这么一句,无奈解释道:“我家这里地势低,只要雨下得稍微大一点,就算别家不淹,我家也一定进水,到我爷爷那辈终于忍不了了,正好家里也有钱,索性重修了宅子,据说是下面支了粗木,塞了巨石,反正生生将整个宅子抬高了三尺,听我爹说从那以后家里再没淹过。”
    既灵看着没过谭云山膝盖的水,对这个“再没”,持观望态度。
    谭云山看懂了她的揶揄,也承认:“今年的雨确实邪性……”然后又赶在既灵挑眉之前,补完后半句,“但天灾就是天灾。”
    既灵不再和他争辩,起身跨出木盆,毫不犹豫踩入水中。顷刻间,水就没过了她的膝盖,刺骨的冷像针一样扎得她整个下半身都打寒战。更不能忍的是,同样是水漫膝盖,在谭云山那里,就是刚刚漫过,明显人家一抬腿就能蹚水轻快前行,可在自己这里,就直逼大腿,怎么瞧都不是一个可以用“浅”形容的深度。
    既灵不甘心地仰起头,企图以气势挽回身高上的劣势。
    谭云山毫无所觉,反倒是被她的利落入水惊着了,心想满槐城怕是也找不出来一个敢这么就往泥水里下的姑娘,不带一丝为难和扭捏,大方得就像身处的不是黄泥汤,而是百花园。果然,骗子也不是好当的,且得豁出去呢。
    “你不拦我?”既灵已上前拿起门环,正要叩,却又停住。
    她当然希望谭云山不要拦他,可谭云山真不拦了,她又有点没底,毕竟对方坚定认为她是江湖神棍。
    谭云山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叩门,没成想自己的大方倒换来对方的警惕,这真是上哪说理去。
    “反正也拦不住,何苦徒劳。”谭云山耸耸肩,说的是真心话。
    既灵是真琢磨不透这个人了,你说他迷糊吧,他又看得挺透,可你说他精明吧,又并不作为。反正要是换了既灵,就算打不过,她也要同骗子殊死一搏。
    叩叩叩——
    谭云山是精是傻与她无关,既然知难而退,她乐得方便。
    叩叩叩——
    “有人在家吗?在下既灵,灵山人士,今见妖星入宅,恐生灾祸,冒昧前来,驱魔降妖,匡扶正义,不取分文,道无不应,急急如律,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既灵说起话来透彻清脆,尤其这会儿雨已经停了,蛙叫虫鸣更是多日不见,久违的寂静衬得她的声音更为空灵,随夜风飘出很远,仍有余音。
    谭云山扶额,在感受到对方的嗓音之美前,已被那乱七八糟的“叩门词”搅得心累。旁的不讲,单最后八个字,就能让太上老君和如来佛祖气得一起下凡。
    虽然分不清“法师”修的是道还是佛,但门内之人显然也不在意这个,起先叩门还没动静,一听是来驱魔降妖的,立刻响起脚步声,且是小跑着的,转瞬便由远及近。
    随着“吱呀”一声,朱红大门开出半人宽的缝,应门小厮探出头来,第一眼看见既灵,刚要说话,又瞄见了谭云山,大吃一惊:“二少爷?!你怎么跑外面去了?”
    谭云山摸摸鼻子,似在想该如何回答。
    既灵好心帮忙:“赏月。”
    不料小厮没意外,倒是一脸“果然如此”的无奈:“二少爷,你就行行好别做这些奇怪的事了,回头老爷问起来又要骂我没看住门。”
    自有人失踪,水鬼传言喧嚣尘上,谭老爷就不许人出门了,除了必须采买应用之物的,其余人等一概不能踏出宅院半步,一来是怕出去有个闪失,二来是怕将邪祟引进家门。
    既灵不清楚此事,只是惊诧于小厮对谭云山的态度,一个下人能对二少爷这样讲话,究竟是二人关系太好,还是少爷太过软弱,下人太过张狂?
    不过埋怨归埋怨,小厮还是迅速打开大门,毕竟是自家少爷,于情于理也要赶紧迎进来。
    谭云山越过既灵,抬腿迈过门槛,蹚水而入。
    小厮则重新把目光放到既灵身上打量,但话还是问谭云山的:“二少爷,这位是?”
    已进门的谭云山转过身来,终于有了点主家少爷风范:“门口偶遇,她说她是捉妖的,振振有词妖孽进了谭家,我不信,她非要叩门。”
    虽然对方陈述的都是实情,可既灵就是从中听出了重重的“我不认识她,以后发生什么也与我无关”的撇清意味,心说这人被她弄得无故落水都不怒,觉得她是骗子都不争,“自保”起来倒干净利落。
    不过眼下不是探究这位奇男子的时候——
    “在下既灵,师承灵山青道子,行走江湖驱魔除妖,不取主家分文,绝不是骗子。如今妖星已入谭家,事关紧急,还望尽快通禀。”
    小厮起先隔着门只听了个模糊大概,如今“妖星”二字真切入耳,当下脸色大变,恐慌惊惧,没等既灵说完,已转身跑向后宅通禀去也,速度之快犹如水上飞奔。
    门内只剩谭云山。
    门外仍是既灵。
    谭云山道:“你不说是紫光入宅吗,哪又生出个妖星?”
    既灵歪头:“反正就是邪祟,妖星听起来更容易让人重视。”
    谭云山佩服:“姑娘果然经验丰富。”
    既灵拱手:“不敢不敢,也才下山两三年。”
    谭云山:“……”
    他是轻嘲不是恭维,不必真的就谦虚上吧。
    既灵当然听得出弦外音,但谭云山非迂回,她乐得装傻。
    不过有件事她倒是一直没想通,索性趁着没人,直截了当地问:“你既然一早就打定主意和我撇清关系,那溜回府就是了,你能溜出来,自然也能溜回去,何必非要跟着我一起叩正门,还挨小厮一顿说?”
    谭云山闻言调整情绪,眉眼重新染上浅淡微笑,恢复风雅从容之姿:“我不是非要叩门找挨说,而是必须跟着你。”
    既灵皱眉:“跟着我还是盯着我?”
    谭云山继续微笑:“怎么理解都行。”
    既灵叹口气,道:“谭公子,别怪我直接,我要是想作恶,十个你恐怕也拦不住。”
    谭云山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地眨巴两下眼睛,忽然抬头,而后一声慨叹:“我就知道会很美。”
    既灵这辈子没见过转话转得这么不走心的,简直是对交谈者的侮辱,可身体却比心情先一步作出反应,很自然随着谭云山一起抬头。
    然后,既灵就怔住了。
    阴霾的云雾不知何时已散开些许,就在谭云山不久前非要指给她看的那个位置,一弯新月,皎皎银光。
    ☆、第 4 章
    下人飞奔而去,又飞奔而回,同时带来的还有自家老爷的盛情:“法师快快请进——”
    既灵似有若无地瞥了谭云山一眼,仿佛在说,你看,你爹比你通情达理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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