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铖带转马小跑着回来了,笑呵呵对张原道:“介子贤弟,金处士及其女徒来为你送行了,情深意重啊。”知道金处士的那个男装女弟子就是朝鲜公主的人极少,阮大铖就是极少数知情者之一,这桐城才子还曼声吟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踅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
    张原微微而笑,心道:“阮大铖就看清那是贞明公主了吗?”一振缰绳,催动胯下栗色大马向凉亭那边奔去,马阔齐和舍巴二人甩开大脚板紧紧跟着。
    离凉亭数丈,张原下马,把缰绳交给马阔齐,向凉亭走去,凉亭外立在金处士右首的正是楚楚动人的贞明公主。
    那金处士侧耳听动静,这时迎上来,拱手道:“草民特来为张大人送行,唉,今日一别,相见再无期了,煮酒烹鸡论陶诗,以后只能追忆。”
    张原上前挽着金处士的手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金先生奇人义士也,能与金先生结识,不虚此行。”说罢,向宽笠白袍的贞明公主点头致意,轻声道:“殿下安好?”
    贞明公主慌慌张张摘下宽沿竹笠,向张原深深鞠躬,抬起头时,也许是日头太晒的缘故,贞明公主双颊通红,目光闪烁,盈盈欲语。
    张原心里微微一叹:这少女还是不能说话啊!
    金处士道:“绫阳君殿下和诸位官员已为张大人饯行,张大人想必也喝了不少酒了,草民备了清茶一盏,专为张大人送别。”
    凉亭里设了一条小案,铺着筦席,亭外烈日炎炎,亭内却颇阴凉,松林风来,很是舒爽,张原和金处士在小案两边跪坐着,贞明公主为他二人斟酒,张原忙道:“岂敢劳烦公主殿下。”
    金处士摆手道:“张大人尽管安坐,今日还只当她是我的女徒。”
    张原“嗯”了一声,端起茶盏品了两口,便向金处士询问贞明公主哑疾治疗情况,金处士捻动手里的竹杖,说道:“前日曾把郑仁弘当面押到公主殿下面前鞭笞受刑,殿下却是极厌恶,示意赶紧把那老贼押下去,殿下她不想再看到那老贼。”说着,喟然长叹,为无法医治好贞明公主的哑疾而叹息。
    贞明公主跪坐在金处士左侧稍后之处,低着头,十指紧扣按在膝盖上,上身微躬,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雕塑,只是鼻翼两侧慢慢出了晶莹的汗珠。
    张原爱莫能助,语言安慰只显无力苍白,便不再多说,慢慢将一盏茶喝尽,与金处士道别:“使团诸人都还在等候,在下不能多耽搁,这就告辞,金先生,他日有缘还会相见。”起身向金处士长揖,又对贞明公主道:“拜别公主殿下,殿下珍重。”也是深深一揖。
    贞明公主跪拜还礼,站起身,嘴唇颤动好象要说话,张原满怀期待地凝视着她,等这少女开口说话——
    贞明公主满面通红,额角汗水都淌了下来,却终于还是没能出声,眼泪也淌了下来。
    张原安慰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失语未必就是坏事,心里明白就好,殿下多多保重。”拱拱手,转身迈步出亭。
    金处士竹杖探路跟了出来,贞明公主手里拎着宽沿笠碎步相送,这少女心口发堵,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想大声说出话来!
    亭外阳光眩目,贞明公主眯起眼睛,看着张原走到那匹栗色大马前踏镫上马,在马背上转头向这边含笑道:“金先生、殿下,张原这就去了。”
    金处士仰脸对着张原方向道:“张大人,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贞明公主紧走几步,张原已经掉头向西,胯下大马四蹄轻快,栗色的皮毛在盛夏阳光下闪闪发光,一人一马很快就离凉亭远了,贞明公主泪眼模糊,张原的背影在她晶莹泪光中浮动,这少女心潮起伏,胸口也急剧起伏,强烈的情绪似要绷裂心房,突然奔跑起来,一句话冲口而出:
    “张大人,一路平安——”
    话说出口,这少女才醒悟止步,心想:“啊,我会说话了,我能说话了。”却并不感到有多高兴。
    已离凉亭十余丈的张原听到这一声清脆的叫声,惊喜回头,凉亭外只有金处士和贞明公主二人,这自然是贞明公主的声音,那边金处士已经大叫起来:“贞明,你能说话了,好极,好极!”放声大笑。
    贞明公主本没有语言功能障碍,失语是心理疾病,现在冲破了那重桎梏说出了话,那失语之疾就已痊愈——
    张原没有再催马往凉亭,只是遥遥道:“殿下洪福,痼疾得愈,可喜可贺,保重保重。”举一举手,策马汇入使团,往东而去。
    金处士陪着贞明公主立在五月烈日下,听车马声辚辚杂沓,这近千人的使团和护卫走了好一会才惭行惭远,渐渐悄然无声,只余松林风声,大队人马经过时扬起的尘土这时慢慢沉降,金处士抽了抽鼻翼,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说道:“贞明,该回宫了。”
    贞明公主翘首朝西张望,青天白日,旷野无垠,远远的只见一团轻尘浮在半空,轻尘下应是使团在赶路,今夜使团会在碧蹄馆歇宿。
    贞明公主戴上宽沿笠,走过来牵着金处士的衣袖,轻声道:“阿舅,我们回去。”
    两个人相跟着走了一程,金处士道:“贞明,不要多想了。”
    贞明公主沉默了片刻,应道:“是。”
    又行了一程,金处士道:“贞明,背诵一篇靖节先生的诗文让阿舅听听,贞明的声音很悦耳呢。”
    贞明公主一边牵引着金处士行路,一边背诵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啊,背诵错了!”
    金处士微微摇头,《归去来兮辞》变为《闲情赋》,真是无奈。
    ……
    大明使团和朝鲜奏请使还有平山都护府的八百军士,自五月二十四日离了王京汉城,每日拂晓启行,过午投宿,经开城、金郊、金岩、宝山、龙泉、凤山、黄州、生阳、平壤、肃宁、安州、博川、新安诸郡县,历公馆二十七处,行程一千一百七十里,一路顺利,没有什么耽搁,于六月十一日至义州鸭绿江畔,望着滔滔鸭绿江,大明使团一行欢欣鼓舞,过江就是大明地界了,自三月二十二日从北京启程出使朝鲜,已经快过去三个月了,真上归心似箭。
    在义州,张原与义州兵马节制使安汝讷进行了一次长谈,绫阳君李倧要求加强义州边备的诏书已经下达,安汝讷正着手整顿军备、招募军士,张原请安汝讷多派间谍对建州军情的刺探,若八旗军有异常动向,应及时向辽东巡抚李维翰和总兵承胤通报,大明与朝鲜要加强军事联系,共同防备建州。
    六月十一日午后,安汝讷在江滨设宴为天使和禹判书一行送行,宴罢,安汝讷亲自送张原诸人过江,珍重道别。
    这日傍晚,使团一行抵达小城汤山,汤山城有个百户所,百户姓丁,张原来时经过汤山时未曾留宿,现在归程投宿,这僻远边城难得见到一个京官啊,而且还是新科状元公、东宫日讲官,丁百户自是竭力巴结,大张宴席款待使团上下,正饮宴之时,忽报叆阳守备有紧急军情送到,要求面见张原张大人。
    丁百户感到奇怪,叆阳毛守备怎么会向张原通报紧急军情,张原又不是辽东的官,向张原通报军情是是违反军规的,不过丁百户不敢坚持原则,让报信的军士进来,却是一个总旗领了两个旗军快马从叆阳赶来的,那总旗官见到张原,呈上一封书信,说道:“毛守备特向张大人问安。”
    张原没有多问,立即拆信,先扫了一眼落款,见是“晚生毛文龙手启”,不禁疏眉掀动,心道:“晚明备受争议的边将毛文龙登场了,毛文龙现在就已是守备官了吗,袁崇焕还要几年后才中进士呢,但毛文龙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向我报告军情?”
    毛文龙自称“晚生”,又用“手启”,这是居下谦卑之语,毛文龙可比张原年长十几二十岁呢,而且守备也是四品武官,但武将地位低,毛文龙向张原自称“晚生”不稀奇,在信里,毛文龙先向张原叙了一下乡情,却原来毛文龙生于杭州,母族沈氏是杭州大姓,张原是绍兴人,同是浙江道,也算得乡亲,叙罢乡情,毛文龙笔锋一转,说他近日从宽甸探知一个消息,有女真军士扮作商人秘密潜入辽东意图截击从朝鲜返回的大明使臣……
    张原大吃一惊:奴尔哈赤这么快就知道汉城之事了,他们的消息也太灵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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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更新晚了,书友们以后都上午来看吧。(未完待续。如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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