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歇、刃出、表白、自刺——
    这些都只是在几个呼吸间发生的事,陪同在张原和阮大铖身边的除了内禁卫大将柳东溟之外其余都是朝鲜文官,而穆敬岩、王宗岳、甄紫丹及其一班锦衣卫的筵席设在另一个宴会厅,由平壤府的武官作陪,一路上护卫得张原很紧的马阔齐和舍巴这两个石柱土兵这时也在那边用餐,没有人会料到在大同馆内会出现这样惊人的变故,所以没有人能阻止这个舞女——
    灯烛高张,朗如白昼,那舞女锋利的细刃很清晰地刺进了自己的胸口,鲜血很快就顺着无柄细刃流出来,从刃的末端滴到舞女犹自背着的细腰长鼓上,白鱼皮蒙的鼓面迅即被染成诡艳的鲜红——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胸插细刃的舞女跪了下来,细腰鼓撞在地上“咚”的一声响,舞女一手依然握着细刃末端,一手扶着细腰鼓支撑战栗的身躯,昂着头,眼睛一直盯着张原,用纯正的大明官话说道:“小女子原是景福宫人,永昌大君——”
    “闭嘴!”
    柳东溟大喝,又扬声道:“军卫何在,军卫何在,将这贱婢拖出去。”
    舞女决绝凄美的眼神让张原动容,开口道:“且慢,这女子利刃入心,命在顷刻,人之将死,岂不能容她把话说完。”走近两步,问那舞女道:“你有何话说?”
    舞女想必已经疼痛难忍,美丽的面容有些扭曲,声音发颤:“三年前永昌大君殿下被流放江华岛,但光海君却还不放过永昌大君殿下,让这个人——”朝柳东溟一指,“就是这个人去江华岛害死了永昌大君殿下,永昌大君殿下才八岁——”
    舞女泪流满面,心口一阵阵绞痛,手已经扶不住细腰鼓,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口里开始吐血,眼睛却还斜看着张原,继续继续道:“永昌大君,才是朝鲜国王,光海君幽废母后、杀害兄弟,他不是朝鲜王,天使不该,不该来册封他的世子——”
    柳东溟忍无可忍了,上前一脚将舞女踢翻,那舞女抽搐了几下,就此一动不动。
    内禁卫大将柳东溟喘着粗气,愤怒得浑身发抖,双手挥舞着吼叫道:“来人,来人,把这班贱婢全部拘押起来严加审问!严加审问!”
    朝鲜卫兵冲了进来,穆敬岩、舍巴、马阔齐、王宗岳,还有甄紫丹领着一众锦衣卫也冲进来了,穆敬岩等人见张原安然无恙,这才放心,那些朝鲜卫兵则拖拽着那二十一名女乐出厅,一个卫兵探了一下那个蜷缩在地上的舞女的鼻息,禀道:“大人,这舞女似已气绝——”
    柳东溟吼道:“拖出去,拖出去。”还追过去朝那已死去的舞女踢了几脚,又冲礼曹参判禹烟吼道:“禹参判,女乐是你从京中带来的,出了这等事,你该当何罪?”
    禹烟脸色煞白,分辩道:“这是礼曹下属的声乐司蓄养的女乐,并非临时招募,何曾想会出这等事!”
    “不但是禹参判,就是礼曹崔判书此番也难辞其咎。”
    柳东溟冷“哼”一声,转过身来,却见张原冷冷看着他,那眼神让他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只一瞬,张原就垂目下视,用手揉着额角,说道:“我有些头痛,今夜的酒真是喝得不痛快,还是早点散了歇息吧。”说着往厅外走去,心惊肉跳的阮大铖赶紧跟上。
    柳东溟、柳西崖、禹烟几位朝鲜高官面面相觑,柳西崖快步追上张原,连连作揖道:“张大人,张大人,出了这等事的确是小邦上下扩卫不周,让天使受惊,罪过罪过,但张大人莫要信那舞女之言,舞女乃下贱之人,不知受何人唆使,胡言乱语。”
    张原点头道:“嗯,嗯,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意外,几位大人不要再跟来了,今日旅途困倦,我们要早些休息。”
    柳西崖尴尬地站住脚,看着张原几人出厅而去,回头问兄长柳东溟:“兄长,这如何是好?”
    柳东溟拉长着脸,半晌道:“先审问那些女妓,提防其他作逆之人——两位天使那边,明日再小心赔罪解释。”
    ……
    夜已深,张原沐浴后自己烹茶,以此来梳理一下思绪,这套茶具是王微的,他带着路上用——
    炭火微红,壶水已沸,散发淡淡清香的岕茶已经放在青瓷盏底,但张原却迟迟不注入泡茶,他在沉思,光海君屠兄杀弟之事他早就知道,帝王之家素来有手足相残的传统,不足为奇,然而从史书上了解到的毕竟隔膜,张原以前并没觉得光海君有多么天人共愤,但从方才那舞女那决绝的一刀,这才是真正的血泪控诉,这给张原以极大的震撼,这舞女以在大明天使面前自杀的形式揭露光海君的罪恶,舞女是刺客,她刺杀的是她自己,这似乎比刺杀别人更需要勇气——
    院中有人低语,随即便是叩门声,阮大铖道:“介子,还未安睡吧。”
    张原开门让阮大铖进来,说道:“惊吓得不轻,哪里睡得着,集之兄来一起品茶。”为阮大铖泡了一盏茶,两个人坐下品茗说话。
    阮大铖道:“我们自上月二十二日出京,一路都平安无事,岂料到了朝鲜西京竟出了这等大事,介子,我们是代表大明朝廷的使节,发生了这样的事若装作若无其事也有损我等体面,但不管光海君囚母妃、杀兄弟之事是真是假,我等作为使臣也无法指责或者干预,目下形势我们该如何处置才不损体面又能不辱使命?”
    张原淡淡道:“这可不是蔺相如使秦,只是册封而已,就是做好了也算不得什么不辱使命,我们先在平壤歇息几天,范通事不是病了吗,那明日我也病了。”
    范通事这几日一直身体不适,都是躺在马车里赶路的,今日到了平壤,已延医诊治。
    阮大铖问:“介子的意思是——?”
    张原道:“朝廷让我等出使朝鲜册封世子,本未规定行程日期,拖延几日何妨,何必定要听那柳东溟之言疲于奔命赶在五月初八册封,缓几日,静观其变。”
    今夜之事,让张原对那个柳东溟观感大恶,虽说作为使臣要以大局为重,但人都是有性子的,而且张原感觉光海君政权还不稳定,暂时的观望是有必要的——
    阮大铖道:“介子你足智多谋,还是我来病吧,不然那些朝鲜人会整日磨缠着我。”
    张原道:“反正即便是真病也会被柳东溟他们认为是装病,不如就一起病吧,旅途辛劳、水土不服嘛。”
    阮大铖笑道:“的确辛苦,也该小病几日了,小病娱情嘛。”
    阮大铖走后,张原又让人去把张儒绅叫来,吩咐了张儒绅一些话,张儒绅领命而去。
    ……
    次日一早,柳东溟、柳西崖兄弟二人与平壤府参尹来驿馆求见张原,昨夜饮酒时原本说定由柳西崖、禹烟陪同两位天使游览平壤城,并去箕子庙和檀君祠祭拜,平壤离王京汉城只有六天的路程,可以在平壤休整一日,五月初一再启程,初六或初七到达王京正及时——
    一个精通汉语的朝鲜通事来到两位天使居住的馆舍院前,向当值的锦衣卫说明来意,那锦衣卫板着脸道:“两位大人贵体有恙,不能去谒庙进香。”
    这通事慌忙出去向柳东溟等人报知天使病了的消息,柳东溟眉头紧皱,来回踱了几圈,吩咐随从速去请医官来给两位天使诊治——
    柳西崖低声道:“兄长,哪有这么巧,两个人一起病了?”
    柳东溟冷笑道:“要摆一下天使的架子嘛,我们又不能说破,当然要延医为他们诊治了——还有,多送些肉米果品给天朝使团,再派四个侍女去侍候两位使臣,病中岂能无人服侍。”
    柳西崖问:“还是从那班女乐中物色人选吗?”
    柳东溟道:“那班女乐经连夜讯问已经查清,只有那贱婢是景福宫遣散的宫女,其余的都没问题,好在那贱婢还有一口气,先救活再审问,定要揪出其幕后主谋,借此事把废妃一党尽数铲除,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
    辰时二刻,一位医官来到大同馆为两位天朝使臣看病,这医官早已得了柳东溟的叮嘱,很配合地说两位天使的小恙是旅途劳累所致,休息一日身体便可痊愈,明日就能照常上路,还开了一剂食补汤,说是七十年前的宫廷御医徐长今留下的名方,由金鸡、草豆蔻、松茸、枸杞子合炖而成——
    张原靠坐在床上,问:“医官说的徐长今就是有名的大长今吗?”
    医官奉承道:“天使博学多闻,无所不知,佩服佩服,徐长今就是大长今,因药膳食补之法出神入化,我中宗大王封她为大长今。”
    张原在后世并未看过《大长今》这部超长的韩剧,耳闻而已,也没什么好打听的,看着医官炖药膳汤,这医官炖好汤还要舀出一小碗自己先喝,好让天使放心——
    医官正喝汤时,一个锦衣卫校尉来报,说礼曹禹参判送了四名侍女来侍奉两位大人的病,问张大人要不要让她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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