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人并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各种偶然的因素和刻意的安排会让人生轨迹发生很大的改变,虽然如此,但不安于天命、不甘心现状、永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正是人生魅力所在——
    张原并不知道贡院内针对他的阴谋正在展开,他依旧全力以赴投入后面的两场考试,二月十二日,会试第二场,与乡试一样,作论一篇,诏、诰、表任选一道,还有就是判词五道,论是会试第二场各种文体之首,明代科举以作论来测试考生的思维是否明晰、是否擅长说理,说理雄辩是官员需要具备的素质,张原是长于作论的,这次会试的论题是“天下之政出于一”,作论字数只有下限没有上限,下限是不少于四百字,张原先把一篇“拟汉武帝罢田轮台诏”作好,诏、诰都是以皇帝的名义发布的官方文书,这是测试考生对古今政事的熟悉程度和撰写公文的能力,代皇帝起草诏书乃是阁臣的职责,这都是为以后入阁辅政培养人才啊——
    “朕愤匈奴横暴,数使将士出击绝漠数千里,仍置河西数郡,使使者招来西域诸绝国、置校尉,屯田渠犁,冀以破弱匈奴……”
    一篇六百余字的诏书不到一个时辰就作好了,张原自己看了看,很满意,又用了一个时辰将五道判词写好,然后专心作论,洋洋洒洒,一直写到午后申时三刻才写好,这篇论有一千八百多字,言论宏发,排比滔滔,如长江大河,有贾谊、苏轼之风,张原自认为写得极酣畅,待检查、誊真停当,号舍里已经黑下来了,比首场还考得晚,虽然科考重首场,但张原每一场都是全力以赴,他也有足够的精力支持,去受卷处交卷时,已经是灯火高张,那弥封官指挥几个文吏忙忙碌碌,根本没注意张原的卷子,弥封官已经不需要再划指痕,“活切头”哪敢一再为之,只要确保张原的首卷被黜落就行了。
    ……
    就在会试第二场考试进行的同时,对读所已经把誊录所送来的首场朱卷与原墨卷对读校对完毕,在朱卷卷面盖上对读官的戳印衔名,把墨卷和朱卷一起送到外收掌所,核对朱卷与墨卷编号无误后,这才将朱、墨卷分开,墨卷留在外帘收掌所,朱卷送到提调堂,由监临官把若干卷子包为一包,盖上印,装箱送至内帘,内帘阅卷处有《诗》六房、《易》五房、《书》四房、《礼》三房、《春秋》二房,总计二十房,这些朱卷根据本经编号发送至各房,所以从二月十二日午后开始,阅卷就已经全面展开——
    二十位房官都是从六品以上的京官中挑选学问人品口碑佳的官员担任,除房官外,每房还有四到五名阅卷官,这些阅卷官大都是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词林官,徐光启就在《春秋》一房担任阅卷官,徐光启回翰林院申请复职后反而升官了,从翰林院检讨升为詹士府左春坊左赞善,翰林院检讨是从七品,詹士府左春坊左赞善是从六品,连升两级,这是因为钱谦益丁忧回籍,詹士府出现职官空缺,徐光启人品声望一向上佳,适逢其时,故而升迁——
    《春秋》一房连同房官张鹤鸣一共五人,午后阳光斜照,阅卷房宽敞明净,徐光启坐在一张大书案后,左边是高高一叠待阅的朱卷,开始阅卷之先,徐光启做了一遍张原教他的颈椎自我治疗操,摇头、摇臂、自掐脖颈,其他阅卷官瞧得稀奇,便问究竟,徐光启道:“在下受头痛头晕之苦多年,两个月前从一同门处学得这揉颈健脑戏,颇见效果。”
    这么一说,这些阅卷官都要向徐光启学这揉颈健脑戏了,都是文官,案牍劳形,或轻或重都有颈椎病,揉颈摇头之际,问知教徐光启治这颈椎病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山阴张原,便有一位阅卷官说道:“浙江解元啊,翰社社首,在这一科的八千举子当中名声极响,竟然也精歧黄之术吗。”
    另一阅卷官笑对徐光启道:“子先兄,那张解元本经即春秋,说不定卷子就在我们一房,或许就是子先兄现在看的这一份。”
    众阅卷官皆笑。
    房官张鹤鸣六十多岁了,发黑体健,现任兵部郎中,说道:“诸君莫要笑谈了,认真阅卷吧,不要错漏了贤才。”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一科本经春秋的考生有八百多人,阅卷任务繁重啊。”
    阅卷至掌灯时暂歇,然后用餐、饮茶,戌时二刻再继续阅卷,至亥时三刻止,次日辰时三刻又开始一天的阅卷。
    就在二月十三这日午前,徐光启阅到这样一份朱卷,首题“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的破题、承题都颇精当,虽然行文有些仓促,但代圣贤立言中规中矩,算得上是一篇比较优秀的制艺,在可取与可不取之间,徐光启沉吟了一下,正待看看这位考生的经题八股,若经题八股作得好,那就荐到房官那里去,但卷页还没翻过,忽然发现卷末另有两行朱笔小字的补注:“该考生犯先帝庙讳,誊录一仍其误”——
    徐光启眉头一皱,再重新看这考生的首题制艺,发现果然有个“穆”字未缺点画来避讳,万历帝之父隆庆皇帝的庙号穆宗,考生试卷中凡遇御名、庙讳,必须缺写笔划来避讳,违者黜落——
    徐光启摇摇头,心道:“这考生也太粗心大意了,首艺竟然出现这样明显的错误,后面六篇没必要再看了。”当即用青笔在这份朱卷上写上“犯讳,贴”三个字,这就说这份朱卷违式,要送到至公堂张贴——
    凡贴出之卷,必无取中的希望,当然,至公堂上的这些因违式而贴出的卷子只有内帘官能看到,考生是看不到的,每科会试,因违式而贴出的卷子总有几十份,这不稀奇。
    ……
    二月十五日,张原进行会试最后一场,考题是三篇策问,答卷很顺利,在落日前交卷出龙门,完成了丙辰春闱三场的考试。
    这两日天气明显转暖,习习晚风中能嗅到春天的气息,那是木叶和花卉的清香,张原站在龙门前回望这偌大的贡院,棘墙数重,高耸森严,东西二牌坊,东曰“明经取士”,西曰“为国求贤”——
    “张公子哥哥,你还看什么,恋恋不舍的难道还没考尽兴吗?”
    商景徽见张原回头频频看贡院,便“格格”笑着这么问。
    张原忙道:“没有没有,考尽兴了,绝不想再进去考。”心道:“可不要让小景徽一语成谶啊,那可糟糕。”
    ……
    在张原考完第三场之际,第二场的朱卷也分发到了各房阅卷官的案头,二月十七日午后,《春秋》一房的一位阅卷官正在阅卷,忽然出声赞道:“此论绝妙,不逊韩柳欧苏。”当即就这份考卷荐到房官张鹤鸣处,说道:“张大人请看这篇论和诏,少有的佳艺,宜冠本房。”
    张鹤鸣案头已经有四位阅卷官荐上来的几十份首场朱卷,待第二场朱卷阅毕,他就要把这两场朱卷推荐到副主考官刘楚先处,第三场考卷就不甚重要了,只要过得去就行。
    张鹤鸣见这阅卷官如此盛赞这份考卷,便放下手中的卷子,先看这份,只见这篇“天下之政出于一论”写道:“天下有政本,人主诚有以重之,然后政从于其本而不分。夫天下者人主之器也,政所以置器而厝之于安且永也……”
    张鹤鸣一边看,一边捻须点头,看完这篇长论,又看“拟汉武帝罢田轮台诏”,开篇写道:“朕愤匈奴横暴,数使将士出击绝漠数千里——”
    很快看完,好文章看着就是这么顺畅,张鹤鸣赞道:“果然是少有的佳艺。”看了看这份朱卷的编号,是南卷,表示该考生来自南直隶的苏、松二府或者江西、浙江、湖广、福建、广东这些省份——
    ——明代会试实行南北卷制度,规定了南方诸省和北方诸省以六四开来瓜分三百多个进士名额,因为如果不实行这种制度,那南方举子将把进士名额的绝大多数给占去,南方经济文化发达,乡村里巷都是书声琅琅,贩夫走卒中都有很多人能识字,而北方的读书人少,就是读书人,往往除了八股之外,一无所通,所以北方士子考不过南方士子,试举二例,单是江西吉安一府,有明一代就出了十一位状元、八位会元、三十九位解元;福建莆田一县,历科中进士者三百二十四人,远比北方一个府还多,这若是不加以地域限制,那北方人等于是陪考了,这肯定会造成北方士绅的强烈不满,引发政治危机,故而朱元璋分南北卷来取士,保证北方举子的录取机会,南方士人虽然也不满,但好歹南方十占六,还能忍受,而且殿试一甲、二甲依然是南人占绝大多数,正是因为这南北卷制度,才会有异地冒籍的弊端,曾有一个浙江籍举人考了多次考不上进士,迁到河南,转眼高中,后来就不允许举人改籍了——
    张鹤鸣看这份考卷是南卷,便在四位阅卷官荐上来的南卷中翻找同一编号的首场考卷,但找了一个遍,没能找到,心想:“二场能作出如此制艺的,首场也肯定好,难道是还没阅到那份卷子?”便让徐光启等三位阅卷官在尚未阅完的首场朱卷中找一下,把这一编号的朱卷找出来给他,但徐光启三人在案头首卷中没有找到这一编号的卷子,连落卷中都找了一个遍也没找到——
    一个阅卷官问:“会不会分错了,首卷分到二房去了?”
    分房阅卷,首卷送到哪一房,后面同一编号的朱卷也会继续送往该房,当然,出错也是可能的,张鹤鸣便持了这份二场朱卷到《春秋》二房去,一一对看那四百多份首场朱卷,却还是没找到同一编号的考卷,这让张鹤鸣好生纳闷,首卷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
    徐光启犹疑道:“前两日我曾贴出一份考卷,那份考卷犯了先帝庙讳,不会就是那份卷子吧?”
    张鹤鸣爱才,这份二场考卷实在优秀,不忍错过,擢拨出优秀人才也是房官的荣誉,便让徐光启去至公堂核对一下。
    徐光启到至公堂一看,贴出的这份卷子果然就是他们到处要找的那份首卷,既已贴到墙上,当然没有再揭下来的道理,徐光启回到阅卷房对张鹤鸣道:“张大人,实在遗憾,那份首卷果真犯讳了,没法荐上去。”
    张鹤鸣颇为失望,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这位才华横溢的考生只有等下科了,又是三年寒窗啊。”
    徐光启把那份二场朱卷取过来看,越看越觉得这象是张原作的,但张原那么心细的人,怎么可能会在首场首艺出现那样明显的错误!
    徐光启摇摇头,觉得不可能,他没把这份朱卷立即弃到落卷堆中,而是放在一边,继续阅卷。
    二月十九,第三场的策问卷也送上来了,这时该荐上去的卷子都荐上去了,三场策问素来不受重视,阅卷官们短短几天时间批阅了数百万字,也疲倦了,没有精力再细看这第三场的卷子,都是根据已经确定要荐上去的那近百份前两场朱卷的编号,找出相对的第三场朱卷,粗看一下,没有犯讳之处就行——
    徐光启特意找出那个首艺被贴出者的第三场朱卷,三篇策问关切事理,明白正大,没有浮华之词,却有真知灼见,看了这三篇策问,徐光启心中的忧虑愈发深重,从二场、三场的制艺来看,这极有可能是张原的考卷,但张原怎么会出这样低级的错误,这好比围棋国手自填一眼死大龙,按理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是智者千虑,终致一失吗?
    这后两场制艺实在优秀,让人割舍不下,不管是不是张原的,徐光启都要再去至公堂看看那份贴出之卷,后面六篇他还没看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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