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真真端了茶进来,问:“少爷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张原道:“真真,坐,我有话问你。”
    穆真真便在红木大书桌的另一侧坐下,将那盏白瓷高脚灯往张原那边移了移,这堕民少女雪白的脸干干净净,眉毛细密,眸光如两泓碧潭,望着张原道:“少爷——”
    张原道:“真真,方才我要给你推掉扮那一丈青,你为何又答应下来了?”
    穆真真垂下眼睫,低声道:“三公子那么说少爷,婢子——”
    张原道:“你是怕我为难才宁肯委屈自己吗,张萼能让我为难什么,他就是那种心直口快的人,先前杨秀才、金秀才在,我不便多说这事。”
    穆真真睫毛一闪,盈盈望着张原,说道:“少爷,婢子没什么委屈,既然答应了三公子了,那就去扮,而且这也不是在戏台演戏,只是跟着大伙一起游行祈雨罢了,祈雨也是大事呢,婢子不怎么情愿是因为不喜欢那个一丈青扈三娘。”
    张原笑问:“为什么?”
    穆真真道:“婢子本来不知道一丈青是什么人,是问大小姐才知道的,这一丈青扈三娘家里的人都被水泊梁山的人杀光了,她不思报仇雪恨,却嫁给水泊梁山的人,真让婢子想不通。”
    张原微笑着打量穆真真,看得这堕民少女脸红心慌起来:“少爷,婢子说错话了吗?”
    张原道:“没有,真真说得很好,水浒里面的女人不是**就是没心没肺的,扈三娘就是没心没肺的——真真既这样说那就不要去扮扈三娘了,让张萼另外找人去。”
    穆真真惊讶道:“那少爷岂不是得罪了三公子了。”
    张原笑道:“不会,三兄本来就是瞎热闹,没长性的,明日一早我就对他说让他另找人。”
    穆真真想了想,说道:“少爷,婢子既已答应三公子了,那就不能失信,堕民从来就重然诺,少爷为建义仓之事操心,婢子也愿为祈雨出一点力,只盼这雨早早落下来。”穆真真是相信祈雨能感动上苍的,山阴民众也大都这样,所以才会热衷于祈雨赛神。
    张原道:“那好,明日我与你一起去看看。”
    ……
    万历四十一年的六月是小月,过了二十九就是七月初一,七月初一这日一早张萼就让能柱过来唤穆敬岩父女二人去西张,张原请杨石香、金伯宗一起过去,来到西张戏园,就见人头攒动,水浒一百单八将基本到齐,都是山阴各地甚至邻府州县找来的体貌奇异的农夫、渔民、油漆匠、商人、石匠、道士、和尚都有,这些人或黑或白,或高或矮,胖瘦美丑,形形色色,而象智能星吴用、神机军师朱武、圣手书生萧让、铁扇子宋清这些儒雅一点的水浒人物干脆就由西张门下的清客充当,范珍扮的就是吴用——
    张原看到族叔祖张汝霖坐在园边一株樟树下的竹椅上,捧着个茶盏笑吟吟地看,张岱之父张耀芳侍立一旁,张原便领着杨石香、金伯宗上前拜见,张汝霖听说杨、金二生员是从青浦来请张原操行政编时文,笑道:“童生操行政,前所未闻。”
    杨石香对张汝霖甚是敬重,恭恭敬敬道:“介子兄这童生非比寻常,县试、府试双案首,明年补生员是预料中的事,在下读过介子兄的制艺,岂逊八股名家。”
    张汝霖笑道:“杨秀才要请张原编书,那蚀了书本莫要怪他。”
    杨石香笑道:“绝不会,绝不会,在下正是要借山阴张氏和介子兄双案首的名声。”
    张炳芳和侄子张岱最是忙碌,这水浒一百零八将容貌、衣裳、器杖都要由他二人定夺,他二人说哪个不像水浒中人就要另找人,根据就是施耐庵的书和李龙眠的画,给人物定做的衣裳所用的法锦宫缎都是从扬州专程购来的,张原看到一个提着两把板斧的黑大汉,简直比后世电视剧里的李逵还李逵,宋江那个黑矮汉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貌似忠厚的样子胜过李雪健,除了水浒人物还有扮雷部诸神、观音大士和龙王部属,妆扮华美无比,张原看了都觉目为之夺。
    这时穆敬岩和穆真真父女二人过来了,穆敬岩须发都染成了赤色,一张阔脸,鬓边粘上一块朱砂痣,痣上长几根黑毛,手里提着一把刷着银漆的木制朴刀,与书中描写并无二致——
    再看穆真真,却是女将打扮,披着软甲,系着狮蛮带,挎着日月双刀,英气逼人,看她脚下,踩着三寸高跟的凤头鞋,真是身量长大、眉目姣好——
    张原心道:“或许有一日,真真要以女将身份随我上战场。”
    这日西张戏园闹腾了一日,张原抽空写了一篇《阳和义仓记》,请书法好的西张清客吴庭用颜真卿麻姑碑大字写在丈幅黄绢上,次日一早,盛大的祈雨游行开始,从状元第出发绕山阴城一周再从越王桥上经过至钱肃王祠,再绕回来,这是第一天的行程,其后几日要去鉴湖边和山阴诸村郭游行祈雨,那丈幅醒目的《阳和义仓记》也由两个西张仆人挑举着四处宣扬——
    张原和杨石香、金伯宗三人一早等在越王桥西头,要看水浒人物祈雨游行,朝阳初升,祈雨人群过来了,锣鼓喧天,丝竹盈耳,当先是两块大牌,上书“及时雨”三个大字,左右各一块,杨石香笑道:“难怪要用水浒人物来祈雨,却原来宋江绰号是及时雨,这倒是应景。”
    “及时雨”牌子后,又是“风调雨顺”和“盗息民安”两块大牌,围观民众皆欢喜赞叹,都说这牌子好采头——
    紧接着水浒人物过来了,赤须、美髯、黑矮汉、长大汉子、提禅杖的胖大和尚、持戒刀的头陀、吹铁笛的书生、赤膊露纹身花绣的少年郎,真好比李龙眠画的水浒人物被神仙吹气呵活,一个个从画上走了下来,沿途观者如堵,目夺神移,喝彩声不绝,这样的祈雨也是面对天灾的一种乐观和信心吧——
    张原戴着水晶眼镜,他看到穆真真了,穆真真红绡抹额,身披战甲,手提日月双刀,日光映射下的眸子湛蓝有神,眉头微蹙,颇为严肃,目光缓缓扫视人群,忽然看到戴着眼镜异常醒目的张原,这堕民少女顿时脸现羞容,转眼望向别处,过了片刻又转头来寻,见戴着眼镜的少爷依然含笑注视着她,脸就更红了——
    在穆真真左边是个茁壮妇人,应该是顾大嫂吧,右边是穆敬岩,本来穆敬岩扮的赤发鬼刘唐不应该与扈三娘在一起,但这时也无人顾及这些,那扮王矮虎的猥琐矮子也不知在哪里,人矮,淹没在人群里了。
    武陵突然叫道:“少爷快看,三公子也在水浒里。”
    张原一看,果然,张萼戴着缨子帽,穿着绿罗褶,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左右右各有一名艳妆女子伴着,这两名女子都是傅粉施朱,穿着扣身衫子显出妖娆体态,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一看就知道是青楼女子——
    杨石香、金伯宗二人也看到了张萼了,张萼这幅市井浮浪子打扮,水泊梁山有这号人物吗,二人都甚纳闷,问张原那张三公子扮的是谁?
    张原笑道:“我知道了,我三兄扮的是西门庆。”
    金伯宗道:“西门庆不在梁山天罡地煞之数啊,不是早早就被武二郎杀死了吗?”
    张原笑道:“我三兄扮的是另一本书里的西门庆,那本书里的西门庆没被武松杀死,而是妻妾成群,享尽艳福,我三兄极欣赏那西门庆。”
    杨石香奇道:“还有这等奇书,是何书名?”
    张原道:“叫《金瓶梅》。”
    张萼看到张原几人了,便笑嘻嘻走了过来,那两个粉头也跟了过来,张萼笑问:“杨兄、金兄兄,可知我扮的是谁?”
    杨石香、金伯宗一齐摇头道:“实在难猜。”
    张萼哈哈大笑,问张原:“介子你可知我是谁?”
    张原笑道:“三兄扮谁我是知道,西门大官人嘛,只不知这两位扮的是推?”朝那两个粉头指了指,其中一个粉头上次在百花楼见过。
    张萼得意地笑,伸手托起左边那粉头的下巴,说道:“这位自然是风骚得趣的潘金莲了。”又勾着右边粉头的细腰道:“她就是好个白屁股的李瓶儿。”
    两个粉头嘻嘻的笑,用团扇给张萼扇凉,极是奉承。
    张原道:“三兄,你这是扰乱梁山哪,你让武二郎脸往哪搁。”
    这么一说,张萼记恨起来了,拱手道:“我先走了,祈雨要紧啊,回见。”与两个粉头赶上队伍,插到横担禅杖的花和尚鲁智和挎着戒刀的武松身后,扶着两个粉头的肩,跃身飞踹,将那武松踹趴下——
    扮武松的是个会稽小贩,爬起身惊问:“三公子,你好端端的踹小人作甚?”
    那扮潘金莲的妇人早得了张萼吩咐,上前盈盈万福道:“叔叔受惊了,自你哥哥死后,奴家嫁了这西门大官人,很是受用快活——叔叔可有话说?”
    那小贩扮的武松莫名其妙,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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