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跟着商周德来到第三进庭院的小厅,一架隔扇屏风将小厅分成内外两部分,商周德请张原在此小候,便走进屏风里,想必小厅那边有门通到内院。
    天气冷,坐着更冷,张原就站在屏风边看屏风上的刺绣,绣的是唐伯虎绘的仕女图,人物丰美,裙裳明艳,或吹箫、或抚琴,美目顾盼,栩栩如生,这应该是苏绣,其他地方的刺绣没有这样精美——
    听得屏风后脚步声细密轻快,张原退开一步,就见戴着儿童暖帽、穿着锦葛貂裘的小景徽跑了出来,跑得太急,冲过了头,没看到站在屏风边上的张原,便“咦”的一声,站在小厅门边自言自语道:“张公子哥哥在哪里呢?”
    “在这里。”张原踮脚轻轻原地一跃,笑了起来。
    小景徽转过身,亮晶晶双眸顿时笑成了两弯月牙儿,很有礼貌地向张原福了一福,然后道:“张公子哥哥,小徽该怎么称呼你,叔父说不能再叫张公子哥哥了,那叫什么?”
    张原俯身微笑道:“先不急着改口,你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小景徽高兴了,问:“张公子哥哥娶我小姑姑为妻,那以后就都住在我们这边吗?”
    张原道:“这个这个,还早,还早。”
    小景徽睁大眼睛道:“为什么还早,不是今日就成亲吗,方才我问姑姑,姑姑扭身不理我,姑姑害羞呢,应该是默认——我看看姑姑来了没有?”小小的人走路却是麻利,跑到屏风后一看,嚷道:“张公子哥哥,姑姑在这里了——”
    张原忍着没笑出声来,朝屏风里作揖道:“澹然小姐,张原这厢有礼了。”
    没听到商澹然的声音,却听小景徽现场直播道:“张公子哥哥,姑姑她还礼了——姑姑,你怎么不说话呀?”又嚷道:“张公子哥哥你进来,姑姑不肯出来你就进来。”
    张原终于敝不住笑了起来,屏风里的商澹然也忍不住笑,越笑就越想笑,就和那日在觞涛园岛阁上一般,让张原很想地过去看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
    商景兰的声音响起:“小徽,娘亲唤你去。”
    小景徽问:“什么事呀?”
    商景兰道:“叫你去你就去,你敢违抗军令吗。”
    小景徽“噢”的一声,走出来向张原摇摇手,甜甜道:“张公子哥哥,我先进去一下,你们两个先别说话,等我来再说,我想听你们说话。”跟着姐姐商景兰走了。
    小喜雀一般的商景徽一走,小厅顿时安静下来,隔着仕女屏风的两个人悄然无声,好象人去楼空似的。
    张原开口道:“人都走了吗?”好似自说自话。
    屏风内立即传来“嗯”的一声,并非表示认可张原说的话,而是显示她一直在那里,这喉管间娇柔腻音,不胜低回婉转之致。
    张原善于用耳朵品味,这不见面光听声音方觉商澹然嗓音之美,不禁想:“以后让澹然读书给我听,岂不妙哉。”
    张原问道:“咱们真都不说话吗?”
    屏风后的商澹然“嗤”的一声笑,轻声道:“小徽好缠人的,真受不了她。”
    张原道:“也很可爱,很热闹。”
    商澹然道:“是。”
    张原道:“我母亲看到那幅蹴鞠图,很是欢喜。”
    商澹然应道:“我更欢喜。”
    两个起先说话很简短,在外人听来很无味的话,这两个人却说得津津有味、恋恋不舍,嗯,一边订婚,一边恋爱。
    过了一会,商澹然道:“张公子你手冷吗,我这里有个手炉,你拿去焐焐吗?”
    因为这句话,王婴姿把黄铜暖炉塞在他手里的那一幕就在脑海一掠而过,张原摇摇头,说道:“不了,你自己焐着。”却见屏风边伸出一双手,捧着一个黑色的暖手炉,手指纤纤,如凝霜雪,映着黑色的暖炉,更显夺目,举在那里不动,温柔而执拗。
    张原赶紧伸手接过,掌缘轻轻与商澹然的手一触,竟有轻微颤栗的感觉,这种感觉真美好啊,商澹然想必也有这种感觉,突然不说话了。
    张原正想着是不是打破陈规陋习转到屏风后去看商澹然,话都说了、手都碰了,却守什么小聘不见面的规矩,简直是自欺欺人,可还没挪步,商景微的脚步声传来了,还带着小喘气,在那边角门就叫道:“姑姑,姑姑,娘亲叫我又没什么事,让我写两页大字,我很快写完了就又来了。”
    商澹然“格”的一笑,问道:“小徽,你是不是敷衍潦草几下子就写完了?”
    小景徽嘻嘻笑着,说道:“姑姑,小徽下次不敢了,就这一次,小徽是急着要赶来听姑姑和张公子哥哥说话嘛——姑姑,你们说了好多话了吧,那我可漏了好多没听到了。”小嘴肯定撅起来了。
    商澹然忍笑道:“一直没说话呢,就等着你来。”
    “真的吗。”小景徽高兴了,忽问:“姑姑,你的暖手炉呢?”
    六岁的小景徽心思细得很,善于观察,立即发现不对,赶紧走到屏风这边一看,好嘛,那个暖手炉就在张公子哥哥手里捧着——
    小景徽不依了,跳着脚道:“姑姑骗人,姑姑骗人。”
    商澹然俏脸绯红:“没骗你,暖手炉是给他了,可是没有说话呀,你问张公子哥哥去。”
    小景徽便来问张原,张原道:“我有个很好玩的笑话专等着你来说。”
    小景徽“哈”的一声,立时转嗔为喜,道:“好啊好啊,张公子哥哥快说。”
    张原便道:“有一个人,觉得自己不怎么聪明,请求医生给他治治,让他变聪明一些,医生就给他开了一些药,收了他五两银子,那人虽然觉得药很贵,但为了让自己变聪明,咬咬牙付了银子,半个月后这人又找到医生了,说他还是没变聪明,医生就收了他十两银子给他开了更多的药,又过了一个月,这人气冲冲又来了,叫道‘医生,我觉得我上当了,你的药根本就没有用,我再也不信你了。’医生笑道‘怎么没用,你能察觉自己上当了,不是已经变聪明了吗。’这人一想对呀,欢天喜地回去了。”
    小景徽愣愣的听着,想了一想,“格格”笑起来:“这人是个傻瓜呀,还是被骗了,吃药怎么能变聪明呢。”
    张原笑问:“那小徽说怎么才能变聪明?”
    小景徽道:“要读书,姑姑说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对不对?”
    张原赞道:“很对。”
    商周德这时走了进来,见张原捧个暖手炉,悔道:“我忘了叫人搬个火盆过来了——”
    张原把暖手炉递给小景徽,说道:“二兄,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母亲等着我回话呢。”朝屏风后的商澹然作了一揖——
    小景徽赶忙直播道:“姑姑,张公子哥哥给你作揖了。”小碎步跑到屏风后,又道:“张公子哥哥,姑姑给你万福了。”
    小景徽真的是很忙。
    ……
    傍晚时分,张原回到家,对母亲讲述今日下小聘的事,张母吕氏很是欢喜,儿子的婚事基本算是定下了,说道:“我儿现在可以给你父和你姐姐写信了,让他们惊喜一番。”
    张原便回书房给父亲张瑞阳写信,先说自己的学业,拜王思任为师,受到了提学官赏识,然后说自己由母亲作主已与会稽商氏女郎订亲,请父亲大人不必在外奔波,可以辞去周王府的差事回山阴与家人团聚,还随信附了两篇八股文,让父亲知道他学业有成并非虚语——
    给姐姐张若曦信也是一样,也附了两篇八股文。
    张原把写好的两封信拿到南楼去给母亲看,张母吕氏看罢信,笑道:“你附了制艺去也没用,你父只怕还是不信,以为你是哪里抄来的,单这笔字他就不信是你写的。”
    张原苦着脸道:“儿子以前那么不堪吗!”
    张母吕氏开怀大笑,说道:“以前也好,现在更佳。”
    张原道:“那这两封信还得请母亲背书一下,就写‘此信确系张原所写,八股亦其所作,并无人代笔,未曾抄袭’,这样父亲和姐姐才会信吧。”
    张母吕氏笑得咳嗽起来,张原赶紧给母亲抚背,好一会张母吕氏才勉强止住笑,说道:“我是要给你父,还有若曦写信,这心里的快活啊要亲笔写出来才好,我儿这几个月来真是让为娘欣慰。”
    张母吕氏便到张原书房里给丈夫和女儿各写了一封信,写好后一看:“啊,写了这么多,真罗嗦,字也难看,儿呀,还是你代为娘重抄一遍吧。”
    张原笑道:“母亲的字很好,父亲和姐姐一定很愿意看到母亲的亲笔信。”
    张母吕氏笑道:“罢了,反正是自家人,也不怕露丑,就这么寄去吧。”
    张原将写给父亲的信送到族叔祖张汝霖那里去,张汝霖可以动用致仕官员的特权通过驿递寄信,很快就能送达开封周王府,张瑞阳是周王府掾史长,当然能收到信,至于寄给松江府青浦县的信,只有通过脚夫行的人捎带,并付一定的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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