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树下,红黄色的落叶满地,十月的朝阳照过来,树影淡淡,一辆单辕马车静静停在那里,若不是那驾车的枣红马不时会甩动一下马尾,简直就是一副静物画,但这样的静美只是表象,车厢里完全是另一副情景,充满了暧昧温情,商澹然与长嫂傅氏、二嫂祁氏就坐在这辆马车中,傅氏与祁氏轻轻撩着车帷,透过车窗的柳叶格看着那个婢女去请张原过来——
    商周德之妻祁氏就是山阴祁氏的女郎,祁氏看着光相桥上走来的那两个少年,轻笑道:“嫂子你看,那个小一些的是我堂兄的长子祁虎子,小神童啊,他也来看热闹呢,边上那个就是张原张介子了吧,果然人物齐整——”低声补充了一句,“能入我家澹然法眼的哪里会差。”
    “二嫂嫂,我何时说过了!”
    商澹然半羞半恼,她今日穿着紫貂寒裘,深色的貂裘衬着洁白无暇的脸,眉目如画,此时略带羞意,那双眸子更是晶亮醉人。
    傅氏知道商澹然脸皮薄,忿开话题道:“小徽常常说起张公子哥哥、张公子哥哥的,这也怨我,只生了她姐妹两个,早先那个男婴却夭折了,不然小兰、小徽也会有一个亲哥哥。”
    祁氏安慰道:“嫂嫂青春年少,还能生养呢。”
    傅氏笑道:“青春年少的是你,我都三十五岁人老珠黄了,还有——”住口不说。
    祁氏知道大嫂傅氏欲言又止的是什么,说道:“大兄不是说明年要接你们入京吗,到时你们就可团聚了。”
    傅氏微微叹息道:“他那个人呀刚直廉洁过了头,哪有官长用俸银抵赋银的,只怕京官也做不长——”
    商澹然双手交叠端端正正坐着,一眼也不瞧车窗外,全部精神集中于双耳,听得十步外张原与她叔叔说话,小徽突然冒出那么一句“知道了,要和小姑姑一样,只在车里看”,商澹然脸霎时就红了——
    祁氏放下帘帷,轻笑道:“张公子看过来了。”
    商澹然的脸红得发烫。
    傅氏摇头笑道:“小徽就是叮嘱不得,越叮嘱她她偏就说出来了,这孩子倒不是故意要这样,只是叮嘱了的事她记得牢,不知不觉就说漏嘴了。”
    祁氏笑道:“若不叮嘱,小徽也会说出来,反正她都要说出来——张公子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吧。”
    商澹然羞得抬不起头了,忽听有人喊:“儒学开门了。”
    ……
    小奚奴武陵跑过桥来叫道:“少爷少爷,学宫门开了。”
    商周德便道:“张公子,去吧,静下心,写一篇好八股,一举扬名。”
    张原躬身道:“晚辈一定努力。”看了看商景兰、商景徽姐妹,微笑道:“你们要进去看吗?”
    商景兰、商景徽一齐仰头看着叔父商周德。
    商周德道:“等下里面会拥进很多人,我们就不进去了,就在这桥边静侯佳音。”
    十一岁的祁彪佳对那九岁的商景兰看了又看,商景兰拿眼睛瞪他他还看,简直是小狂生,这时祁彪佳说道:“商世叔,儒学里面甚是宽广,孙教谕与商世叔也认识,世叔可以在育英斋或者致道斋暂歇,介子兄与姚复斗八股应该是在明伦堂。”
    商周德想着嫂子傅氏她们都在马车里,她们总不好也进儒学吧,便笑着摇头道:“里面人多气闷,还是这河边清爽——你们赶紧去吧。”
    小景徽有些不快活,小嘴微微撅起,张原便安慰她说:“景徽小姐,等下我把写的那篇八股背诵给你听可好。”
    “好啊好啊。”小景徽一下子就快活起来,却问:“张公子哥哥的八股文会不会很好笑,象上次‘骗你的’那样?”
    这下子连商周德都忍不住笑起来,商景兰学着长辈那样叹息一声:“唉,幼稚。”
    张原只好道:“嗯嗯,也有可笑之处。”向商周德施了一礼,眼睛瞄过后面那辆马车,马车毫无动静。
    张原与祁彪佳进了儒学大门,外院里已经拥进了很多人,正面仪门依然紧闭,一个学署门子立在门边,看着这么多人,手足无措。
    不断有本县诸生过来与张原寒暄,有的直接表示支持张原,姚复那种斯文败类就该革去功名;有的表示请张原努力写好这篇八股,只要合乎规范就会让张原过关;有的则立在一边冷眼打量张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又等了一刻时,来了一班县衙差役,刘必强领头,进了儒学大门就大声道:“诸位,诸位,侯县尊有令,只有本县诸生才可以进仪门旁观此次时文盛会,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去。”
    八股文赌局改称时文盛会,妙!
    那些从杭州、从萧山、从上虞等地远道而来的诸生士子不依了,嚷嚷不休,外院一时喧嚣嘈杂。
    差役班头刘必强一看,很多外来士子都是戴方巾穿襕衫的,他镇不住,正要劝导,却见仪门开了,一个干瘪如老山参的老儒当门而立,喝道:“儒学之中,岂容喧哗!”
    这孙教谕年老力衰,嗓门也不行,院中又是闹哄哄的,没几个人能听见他的呵斥,只是看到仪门开了,便渐次安静下来。
    孙教谕招手让刘必强过来,问:“侯县令何时到?”
    刘必强叉手道:“回教谕老爷的话,县尊即刻便到。”又说了外县诸生不肯退出之事。
    孙教谕皱眉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简直是闹市了,这成何体统。”吩咐道:“既是外县来的,有功名的就让他进来,其余的一个不许放入。”
    刘必强故意问:“那张原张公子呢,他尚未有功名?”
    孙教谕道:“只他一人除外。”亲自把关,看着诸生一个个鱼贯而入,连同外县来的约有两百多人,都立在儒学大堂下的四方院中,还有不少本地秀才尚未到来,也许不来了,并非人人都爱凑热闹。
    一个差役飞奔来报:“县尊大人到——”
    孙教谕便命院中诸生列队相迎,这些诸生又不是军士,哪里排得好队,一听说要列队,反而更是乱糟糟。
    孙教谕连连摇头,他认为是外县那些诸生有失礼仪,这时也顾不上这些,与学署副职朱训导一起迎出儒学大门外。
    山阴县令侯之翰带着县丞、主簿数人乘轿过了光相桥,在桥头下轿,却没有立即入儒学,稍等了一会,又有两辆轿子到来,几个仆从跟随,正是王思任和王婴姿父女——
    王婴姿如影随形跟在其父王思任身后,看似脑袋不动,眼睛左顾右盼,很快在人群中找到张原,见张原也正看过来,她便微露笑意,垂下眼睫,不再顾盼。
    孙教谕迎侯之翰和王思任到儒学大堂明伦堂坐定,明伦堂颇为宽敞,可容一百多人,是平日为生员讲学之所,孙教谕让朱训导去把那去年岁考一、二等的生员唤上堂来。
    朱训导捧着名册,立在堂前唱名,念一个名字便有一个生员步上堂来,有念到名字没人答应的,便用手中笔在那名下轻轻一点作个记号,很快便念完五十四人名字,上堂回复道:“五十四诸生有三人未到,分别是杨尚源、迟道声、吕敬修。”
    孙教谕问堂下诸生有谁知道迟道声、吕敬修为何不至?
    便有生员禀道:“迟道声近日卧病在床、吕敬修丧父守制,都不能来。”
    孙教谕点点头,说道:“宣张原上堂。”又皱起眉头:“姚生、杨生怎么这时还不到?”
    正这时,学署门子急急来报:“教谕老爷,府尊大人到了。”
    在场诸生,闻声都是一静,都在想:“府尊大人竟也关注这场八股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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